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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晋|江|独|家|-三合一 ...


  •   入夜,青岳山脉暴雨倾盆,天色暗沉将崇山峻岭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密林深处一条九曲十八拐的山路上,一队骑兵个个高举着火把照亮土黄.色泥泞路面,马蹄踏着积水的坑洼走得很慢,溅起的泥水落到骑兵的裤腿上,浸入鞋子里,泥浆潮湿令人十分难受。

      雨势愈发大将起来,狂风穿过深山老林癫狂咆哮,山路两侧的草木被风摧折,除了天边时不时炸开的惊雷声外,成片倾倒的山林发出巨大断裂声响,让人身在崎岖之路不由得毛骨悚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倒下的树木当头砸死过去。

      咔!砰——

      队伍最前面右侧的一根粗壮树干徒然断裂,横倒下来截断了去路。

      “吁——”

      纪枢险险勒住马,举手示意队伍停下,他皱着眉在马背上昂起头往大树拦下的前路看过去,远处的天空轰隆隆电闪雷鸣,张牙舞爪的紫光划裂暗沉天际,猛烈劈在不远处的山头上,随即发出剧烈的坍塌声响。

      大蜀国锦城的骑兵们在皇都安生日子待久了,早已不是雷霆之军,此番跋山涉水被带着大雨滂沱中连夜赶山路,心中本就彷徨,此刻前方境地不明朗,个个面色凝重起来,踟蹰不前却也不敢出声相劝。

      此时雷电乍亮,巨大的雨幕中,一骑将士飞奔而来,行到拦路的断树前,瞧见前方火光翻身下马,单膝点进积水的黄土坑路面上。

      “报!大人!前方山体坍塌!恐有洪涝!不能再行进了!”

      纪枢紧皱着眉遥望不远处的山头,顺帝给他的命令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按照芙蓉城主唐未深提供的线报,齐天寨那窝土匪,半月前在青岳夹道劫杀了流放远东的长公主府余孽,他此行,便是要来寻找横尸,看看会否所获。

      奈何天公不作美,前行意味着涉险,他只能再耐心等等,垂眸叹息一声,纪枢掉转马头,回身命令道:“去方才经过的村庄落脚!”

      骑兵们闻言心底松了口气,好歹一向古板的纪大人通了回情理。

      一行五十余人拉了缰绳,不疾不徐掉头往山下村庄走。

      青岳山脉脚下有许多零零散散的农户,此刻油灯明亮,蜿蜒点缀在黑夜里,远看像一条匍匐在脚下的长龙。

      骑兵队行至戊时三刻,才寻到村庄落脚。

      村长是个白胡子老汉,腰背佝偻脚有点跛,披了蓑衣带着竹编斗笠,撑着根黄荆[1]拐杖,由两个壮年村民搀扶着立在村头,把纪枢接入了村,一路同他交谈。

      “官爷,赶路辛苦,不嫌弃的话就在本村歇了吧!”

      纪枢抱拳:“多谢!热食备妥,银钱自不会少你们的。”

      村长老汉点头哈腰:“岂敢岂敢,能招待官爷是本村的荣幸。”

      骑兵们个个牵马经过农田田埂,然后被热情的村民带着挨家挨户分配了住宿,纪枢便随村长老汉同住一屋,村长老汉给纪枢备了饭菜,等他吃完后又拎了一桶热水进屋,让他洗漱。

      临走前,村长老汉神色复杂地看了纪枢一眼:“官爷,夜里若听见么子奇怪的声音,不要出门,好生安歇即可。”

      纪枢就着热麻布洗了把脸,随手将麻布一扔,转头叫住他:“哦?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村长老汉嗓子一沉,压低声音朝他比了个禁声的动作:“说不得说不得,恐冒犯了‘它’。”

      纪枢眉头皱紧,心里觉得莫名其妙,抓起放在身边的佩刀啪嗒一声按在木桌上,追根究底道:“不得隐瞒!”

      村长老汉哪经得起他这般吓唬,立马扔了拐杖噗通一声跪在了门槛边,颤抖着肩膀道:“官爷饶命!是、是长公主的冤魂……在此徘徊亦有数日了,十里八乡的都知道!据说她被土匪……乱刀砍死抛下了山崖,就在前面青岳夹道,时常夜半啼哭……像是找不到土匪窝,寻不到人索命呐……”

      “此话当真?”纪枢闻言,脸色白了几分。

      大蜀敬畏鬼神,他自小耳濡目染,猛地一听,心里一咯噔。

      莫非,唐雨遥真的死了?

      村长老汉拱手匍匐在地上:“不敢欺瞒官爷!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不惹‘它’,管保相安无事啊!”

      纪枢呼出一口白息,起身过去把那吓得不轻的老村长搀扶起来:“老人家,多谢你,夜深了你也快去歇着吧。”

      村站老汉杵着拐杖去了偏房。

      雨夜里,拐杖敲击石子地面的声音,嗒、嗒嗒,听得让人顿觉诡秘。

      夜半,简陋小木床上,纪枢翻来覆去回忆老村长的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屋顶雨声沥沥,想是雨势小了。

      房内烛火燃了一半,猛起一阵大风破开轩窗,扑灭微弱的烛光后,呼呼风声伴随窗外树叶沙沙作响,一抹幽影自窗前极速闪过,辨不清何物,只听“嗖”地一声远去,随后山洼村庄里隐约传来女子啼哭,嘤嘤切切,十分凄惨!

      纪枢心里一激灵猛地翻身坐起,顾不上穿靴,提了刀追出去,屋檐下的灯笼剧烈摇晃,雨幕朦胧,四周一切如常,根本不见半点人影。

      女子啼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找不见声音源地,却声声钻入人心,村庄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被这声音扰得皆无安宁却无人敢出来探看。

      纪枢聚精会神眼扫四周,忽而身后风响,幽影“唰”地一下飘过,随之而来屋内桌上的烛盏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谁?!”纪枢爆吼出声,惊恐地回过头。

      依然,什么都没有!

      他胸如擂鼓,脸色白得瘆人,再不敢多留,急忙进屋锁上门栓,爬床裹紧了被子,默念着:唐雨遥,别来找我,不是我要杀你的!

      不远处,村庄外的隐秘小道上,时武戴着斗笠,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里牵着另一匹马绳,见到穿囚衣被淋了个透心凉的时快划破夜空飘然而至,落到马背上,冲他嘿嘿一笑。

      “别说!你这小模样一装扮,还挺像水嫩的女娃子!”时武打趣道。

      时快咧嘴伸手握拳在眼皮下转了转假哭着:“嘤嘤嘤!大哥声音真洪亮!”

      时武一掌拍过去:“呿!咋样啊,那龟孙吓尿裤子没有?”

      “吓得不轻,估摸着小五准备的两个法子极有可能用不上。”

      “小五那鬼机灵,出的主意真损,且看着吧,不来咱也可以用,吓不死他!”

      时快扯了缰绳一夹马腹:“大哥,你被小五带坏了!”

      时武挠头:“哈哈,我哪有!那些兵牙子明日不会发现吧?”

      时快轻笑一声:“放心,这大雨一夜,明日冲刷得什么足印都看不见了,走吧,回寨。”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策马往飞渺山方向狂奔去了。

      暴雨连下一夜,次日太阳总算从云层中探出了头来。

      纪枢头天没睡安生,顶着两个黑黑的大眼圈将将出门,手下一名将士便脸色凝重疾步跑了过来:“大人!出事了!”

      “又什么事?”揉了揉突突发疼的太阳穴,纪枢很暴躁地问。

      “村子边上的小溪流飘来不少肿胀的浮尸!确认是长公主府的人……”

      纪枢一听,心中打了个突兀,脚下快步往外走:“带路!”

      “是!”将士抱拳,小跑到他前面领路。

      小溪流边上围满了村民和纪枢手下的骑兵,个个脸色沉重成群.交谈。

      纪枢上前一看,水流并不湍急,但水面闷黄,不复往日清泉,想是昨夜青岳山体坍塌造成的洪涝冲刷下来,才让这些深谷里的尸体顺着溪流一路直下。

      纪枢一到,人群便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骑兵们已将浮尸挠了起来,并列放在田上,有的断胳膊断腿,有的缺少头颅,有的拦腰只剩半截,这些浮尸有男有女,多半穿着囚服,少数是官兵打扮,因在水里泡得久了,通体肿胀,五官已辨析不清。

      是长公主府流放的队伍不会错,他一个个看过去,尸体实在太多,这要从中找出唐雨遥的尸首,只怕是难办,断手断脚还好说,找不到头的无头女尸该如何辨认?

      他看得一时头大,心中沉了沉,看来只能如实上报了。

      刚上任就被顺帝委以重任,这差事办得,算得上糟糕透顶,等待他的,也许是一顿奚落。

      “走吧,回芙蓉城。”纪枢抬头,认命地看了看天。

      也好,如此一来,若唐雨遥已死,他便用不着亲自动手了。

      他手下一个将士还在那里数尸体有多少具,闻言小跑到他跟前:“大人,不清点人数么?”

      纪枢正愁没人撒气,一脚把那年轻将士踹翻在地:“数个屁!这山沟子里顽石众多,没冲过来的呢?人死多久了?被野狼叼去呢?愚不可及!”

      等纪枢一群人走远了后,村民群中两张陌生面孔悄声交谈起来。

      “阿娘,你说他在骂那小兵牙子还是骂他自己哦?”

      “噗,当然是骂他自己了,这些尸体被咱们刨出来才泡一宿,要是抛尸的话,身上得被秃鹫啄掉多少肉,经过昨儿老四那么一吓唬,今天人都变得傻了吧唧的。”

      “嘘,阿娘你好像聪颖了不少。”

      “二娃子,你皮痒啊?”

      “啊?”

      “我的鞭子饥渴难耐……嘿嘿嘿。”

      “阿娘我知错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芙蓉城中,两个少年并肩同行。

      红衣那个相貌平平个子稍矮,面露微笑,手中持一把素面折扇,折扇铺开放于胸前缓缓地摇,蓝衣那个玉冠高束,五官清泠可惜右颊上有一大片青色胎记,覆手款款往前走,眼光低垂,分不清神色。

      市集热闹,他们走得不算快,路过一家门口挂着旌旗的酒肆,红衣少年忽地顿住了脚步,遥指酒肆内:“有香味!”

      蓝衣少年摇了摇头:“办完事再来喝不迟。”

      红衣少年闻言嘴边括弧加深,眸中晶亮:“好呀!那快走!”

      二人一路穿过闹市,刚要拐进一条小道,前方路口却被一群百姓堵住了。

      人多却不嘈杂,众人似乎十分有默契地静等着什么。

      红衣少年好奇心重,反正过不去,她扒拉开人群,拉着蓝衣少年的腕子挤到了人群前面。

      只见人群中被围着的是一行卖艺之人,金锣声骤停,高瘦的牵猴小伙往中间一站,神色肃穆道:“井水!喝不得!青岳那边流来的水源有什么?大家都闹肚子是为什么?我看有古怪啊!”

      众人嗟声:“危言耸听!”

      牵猴小伙上前一步,煞有其事地握拳砸掌又道:“话说飞渺山有一群土匪,个个体型彪悍高大威猛,长相青面獠牙无恶不作,月前劫杀了朝廷重犯,那些犯人的尸首呢?你们猜去了哪?”

      他牵住的那只毛猴眼睛贼大,听他压低声音这般说,伸出一只猴爪捂住了尖尖的嘴,口里“咿咿呀呀”,惶恐地围绕着他转起圈来显得惊慌失措。

      众人抱臂嗤笑:“去了哪?”

      牵猴小伙忽地左右看了看,状似害怕突地睁大双眸拔高音量,大声嚷道:“被土匪吃掉了啊!”

      众人惊恐,有胆子小的女娃经不住当场昏厥了过去,同伴眼疾手快慌忙抚了她起来,人群一阵骚乱,个个低呼恐怖。

      此时,牵猴小伙身后,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从艺台子前走了下来,快步过去,揪了牵猴小伙的耳朵嚷开:“叫你胡言乱语!混账羔子!人死了升天下地府了,干啥来报复百姓!竟张口瞎说!”

      “诶诶诶!疼疼疼!老爹饶命!确有此事啊!前朝公主死了化身怨鬼回来报仇了!”牵猴小伙眼中泛着泪光,随着老者手上的动作跟着歪下头,捂住被揪红的耳朵往旁边逃窜。

      围观众人听了后面两句,心头却大骇不止,纷纷不敢再继续逗留,转身四散开了,等人散尽,老者指了卖艺的几个小伙去收拾东西,转回身的时候,腮边的白胡子掉落了一边,他眼珠一转,立马伸手趁人不察粘了回去。

      红衣少年看得错愕,指着那老者转头对身侧人道:“那不是……那不是……”

      蓝衣少年垂眸握住他的肩膀把人往后拉:“快走。”

      两人一路疾步,绕到四下无人的小道上,红衣少年总算噗嗤一声捧腹笑了起来。

      “遥遥,你见过戏如此之多的小土匪吗?我开了眼了哈哈哈!”

      “不曾见过。”唐雨遥面无表情连连摇头,伸臂指了指前方一处青瓦高墙。

      “我怕有官兵,你……”时逢笑踮起脚看了看,复又左右巡视一番,牵起唐雨遥的手腕把人拉到转角处的一株灌木丛后面藏起来,“在这里等我,我先去打探打探。”

      阳光斑驳,透过她身后金黄的银杏树叶,洒在她如火的红衣上,逆光之下,唐雨遥见她周身有雾蒙蒙的光晕,晃得她心中一紧。

      “知道了吗?不能乱跑。”时逢笑见她只蹲在地上抬眸盯着自己不说话,又确认了一遍。

      “嗯。”唐雨遥点了点头,时逢笑便莞尔一笑,俯身下来朝她伸出了手。

      唐雨遥眉头一皱,整个人往后仰了仰。

      “作甚?”

      “别动!”时逢笑低喊道,手指在唐雨遥脸颊边捏住一缕青丝,别到耳后,“扮男装戴斗笠显眼,这作假的胎记容易花掉。”

      原来只是要说这个,唐雨遥心下松了口气,却隐约浮出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

      时逢笑离开不过片刻,一抹锦衣急匆匆飘然而来,拉了蹲在灌木丛后的唐雨遥,转身拐过石板路消失无踪。

      那人走得飞快,但只选僻静的窄巷子穿梭而过,辗转多时,最后停在了一面矮墙下,矮墙约莫半人高,墙的尽头有一圈破旧的木栅栏关了起来。

      越过矮墙往里面瞧,院中沃土上栽种了时令绿蔬,并一些花花草草,屋檐下有一名少妇人穿着粗布麻衣,手里端个簸箕,正在喂她脚边数十只毛茸茸的小.鸡,口里不停逗着:“咕咕……咕咕咕……”

      唐雨遥的手被松了开来,两人一同迈步过去打开栅栏往院中走。

      少妇人听闻脚步声,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空出一只手指了指正屋:“里面。”

      唐雨遥揖手朝少妇人拘礼,然后越过人走了过去停在门前。

      “东花,开门罢。”

      身侧穿锦衣半蒙着面的东花颔首,乖顺地上前一步推开了门。

      屋内有一人,背对着门站在中央,身披一件漆黑锦袍把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听到开门声,那人便转过身来垂头跪在了地上。

      随后那人摘了锦袍的兜帽,露出一张清瘦的少年脸来,杏眼含着水雾,开口如玉石之声:“阿姐!”

      “小涧,许久不见,起来说话。”唐雨遥立即上前拉起他。

      身若弱风扶柳,心似明珠蒙尘。

      眼下这少年便是唐雨遥的堂弟,天家旁支第六子——芙蓉城主唐未深的独子唐涧。

      唐涧站起身后,愧疚道:“蓝老夫人之事,小涧有愧于阿姐。”

      唐雨遥眸光瞬时暗下去,松开捧住他胳膊的手,声音有些冰冷,“此事已过,不必再提。”

      唐涧心头难受,上下打量了一番唐雨遥,接着道:“阿姐没事就好,我担心坏了。”

      “荣院出事你便派人跟着,约我来此有东西要给我?”唐雨遥覆手后退一步,抬眸问他。

      闻言唐涧便从怀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捧到唐雨遥面前,接着道:“阿姐聪颖,此乃蓝老夫人留下的兵符,另一半在驻守远西的容归将军那儿,您到时只需结合兵符,便能调动驻南和驻北的二十万蓝家军。”

      唐雨遥接过那半只带了唐涧微微体温的麒麟形状的铜制兵符,紧紧握在手中,她眼里希冀重现,整个人有些激动,外祖母当真是先有准备,不然她只怕要将荣苑掘地三尺了。

      “辛苦小涧了!此地我不便久留,你好好照顾自己。”唐雨遥说完,将兵符放进怀中,便揖手辞行。

      等她和东花快要迈出门去时,身后的唐涧忽地叫住了她。

      “阿姐!”

      “嗯?”唐雨遥闻声顿住脚步,双手攥拳指节发白,一回过头,但见唐涧眸中的泪簌簌滑落,眼角和鼻头都红了。

      唐涧带了些鼻音:“一路保重!我等你回来!”

      “好。”唐雨遥语气平缓,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随口答完,她抿紧下唇不再停留,带着东花疾步离开了小院。

      她怕再不快些走,唐涧这孩子哭得停不下来。

      唐涧自幼随父孱弱多病,他们年纪尚小时,唐未深便已经被她父皇分封到芙蓉城,唐涧与她自幼不在一处长大,但自小听得自己有一堂姐,乃是皇后姑母膝下长女,才华横溢文韬武略不在话下,故而一直钦佩仰慕得紧,后二人有幸得见一同玩耍,对这位堂姐的风采便牢牢印刻在他心中。

      她与唐涧,算不得情谊甚笃,这位堂弟却总是喜爱她的。

      手足难折,这便是唐涧冒着举家受累的风险,替她藏下兵符的原因。

      其实她很想回去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唐涧的头,哄他别哭,可如今,她却做不到了。

      她不能让自己对任何人有情谊,一旦有了情谊便是有了软肋。

      有了软肋,便会受人相胁。

      唐雨遥走后,屋外院中的少妇人放下簸箕连忙入内,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少妇人虽穿着粗鄙,但细看之下,五官到算得上姣好,唐涧接过她递的帕子,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抱住:“汐娘……我舍不得阿姐……”

      闻言,少妇人微微一愣,伸出结茧的手放到唐涧背上,由上至下轻轻安抚,随即柔声哄道:“会回来的。”

      窄巷子中,东花紧跟在唐雨遥身侧护送她往荣苑走。

      半路上,唐雨遥瞧了瞧路边几只抢食的野狗,一把抓住东花的肩膀:“东花,你去锦城走一遭。”

      东花眉头皱了皱,随唐雨遥朝她招手的动作附耳过去,唐雨遥低声耳语了几句,东花便单膝跪了下去,抱拳道:“殿下保重!”

      唐雨遥点点头,等东花摘了面巾一头扎进大路拥挤的人群后,她转头看着路边那几只野狗,眼里露出一抹忧郁挟裹诡诈的光,随即鼻中轻轻哼笑了一声。

      ——

      荣苑。

      时逢笑攀着大树爬上围墙,四下探看无人后,纵身跳入后院。

      昨日刚下过雨,院中血迹已被冲刷进两侧枯草地里,枯草染了血色变得褐黄,阳光一照,整个院子弥漫着一股泥土气和烤干的腥气,阵阵恶臭钻入口鼻,让人呼吸不畅。

      时逢笑快步跃过假山走到石板路上,一路往前院正厅去。

      没有人,也没有尸体,整个破败的院中连个猫猫狗狗都看不到,时逢笑站在蓝老夫人横刀自尽的台阶上朝下看了看,眉头不自觉地皱紧了。

      连尸体都不放过么?这些人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时逢笑心中怅然,快步出去跳上房梁,离开荣苑赶回先前自己藏人的地方,找到那株灌木丛,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唐雨遥不见了!她的瞳孔立时缩紧慌了神。

      想当初时逢笑把郭瑟抓上飞渺山齐天寨,郭瑟在为唐雨遥治伤途中告诉过她,唐雨遥伤了筋骨,这一生只怕是提不动剑再不能够习武了。

      眼下唐雨遥身上的伤是痊愈了没错,可她没有自保能力,别说遇到四处抓捕她的官兵,就连街头的混混地痞她都没辙。

      这一转眼的功夫,唐雨遥到底跑去哪了?

      该不是被抓了吧?没道理没点响动啊!

      时逢笑心中焦急如焚,四下张望一路小跑沿途返回去寻人。

      一边跑一边回忆,从她劫唐雨遥上飞渺山后,唐雨遥经历的一连串人间悲剧来看,这女人运道一向不是很好,如此想着时逢笑心中不免就更慌了。

      她腹诽不断:命运如此苛待唐雨遥,残暴的顺帝弄死她父母还不肯放过她,唐雨遥实惨,唐雨遥该不会是因为遇到自己才变得如此倒血霉的吧?脸上都画成那样了会被官兵认出来吗?

      越想越心急,时逢笑出了小道拐上大街,一路疾跑,逢人就拉住问:“见过一个脸上有青色胎记的公子吗?穿蓝色衣服,个头比我高!”

      “没见过没见过!”路人见她作男子打扮,出口却是一把细腻清亮的女音,纷纷觉她古怪,摇头摆手不耐烦地就走了。

      时逢笑跑得快,烈日炎炎下不多时额上就冒出了汗水,她也不觉累,一路从城南跑到城北,又从城东绕去城西,短短半个时辰不到就把芙蓉城转了个遍。

      最后灰头土脸满怀落寞地往唐雨遥失踪的地方去,额间的刘海被汗湿,贴身的交领红裙背后全部粘腻在身上,贴着肌肤漉漉地让人难受,可她浑然不觉,脑中只反复回顾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唐雨遥他妈的到底死哪儿去了?!

      她抛下自己独自走了吗?

      她是不是不需要她保护了?

      她为什么不告而别?

      她真的被官兵抓了吗?

      不可能啊!!

      普通百姓不会以为前朝长公主现在是顺帝的一根心尖刺,他们所了解到的,长公主唐雨遥早就伤心过度死在了锦城公主府。

      百姓们各过各的日子,只要不危及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根本没人关心皇族变故,除非是明目张胆大张旗鼓的诛杀亲族,新帝失德引动民愤再难堵住悠悠众口才会动摇帝位。

      因此顺帝虽然派兵缉拿唐雨遥,城里却连个逮捕她的通缉令都不敢贴。

      穿越至今从春到秋,时逢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焦躁难安怅然若失。

      她满心挂念着唐雨遥,那是不论前世或今生都从未有过的感受。

      不是同情,无关怜悯,只是那人悄无声息撞到她的眼中,然后她的世界便开始分崩离析尽数向其倾倒。

      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可歌可泣,没有感人至深的老套情节,甚至唐雨遥至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叫过一次,可是爱意铺天盖地,统统兜头戳心向她袭来,然后盘旋在她的心房蛮横地生根发芽。

      她浑浑噩噩走入碎石子铺就的窄巷,午时阳光正暖,整个人却失魂落魄心底透凉。

      她把唐雨遥弄丢了……

      她把她本应捧在手掌,藏在心上的心爱之人弄丢了……

      稀里糊涂地往前走,前方弄堂传出一阵狂躁的狗吠和有人逃跑的脚步声。

      时逢笑原本苦着脸耷拉着脑袋,听到恶狗追人的动静后,眸中霍然一亮,健步如飞拐过窄巷子进了那条幽深的弄堂。

      “别过来!滚开!”熟悉的女声大喝着,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

      几条浑身肮脏却个个龇牙咧嘴凶狠无比的野狗,所追的女人不是唐雨遥又是谁!

      唐雨遥发丝凌乱,白皙的脸上沾着灰色脏污,特意给她化的青色胎记已经被抹花了,她身形单薄,蓝色衣衫下摆被狗撕碎了不少,两条裤管上可见猩红一大片血渍,整个人就这样极其狼狈不堪地摔在了时逢笑面前。

      时逢笑目光所及那片血渍,心徒然被揪紧,她大呼一声:“遥遥!”

      野狗群体蜂拥而至,眼见着就要扑到唐雨遥身上,时逢笑心底的怒火如火山爆发,眼中寒芒杀意蔓延,她抽出腰间短刀纵身跃起,劲风掀动衣摆,罡气震倒弄堂两侧的空竹篓和藤条箩筐,砰砰砰砸到了那几条野狗身上。

      野狗吃痛,顿住扑来的动作,趴在地上乱叫一通。

      时逢笑站直身,提着短刀霍然向前,穿堂风掀起她绯色红衣,在阳光下格外灼眼。

      身后的唐雨遥看她一路过去,爆喝起来赶走了那些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弯起了一边唇角。

      等时逢笑再回过头向她跑来,唐雨遥匆匆垂下眸子,笑意消失,皱着眉头去查看自己的腿。

      “你怎么不在原地等我啊!”时逢笑脸色冷了下来,语气似在责备,眼神却落在唐雨遥的双腿上,疼惜之意尽露无遗。

      唐雨遥不动声色道:“方才你走后有官兵来,怕你被抓便设法将其引开。”

      只身前去引开官兵,然后回来被狗追,这是有多霉啊?

      不过唐雨遥说怕她被抓,她心里还是小小窃喜了一下。

      “荣苑里的尸首都被清理了,你行动不便,我们得马上回去找郭先生给你治伤!除了腿,还有没有其他哪里受伤?”时逢笑心里的气顿时烟消云散,找到人了,比什么都强。

      唐雨遥看着她焦急地询问,轻轻摇了摇头。

      “那……”时逢笑试探性地问,“还能走吗?”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看向唐雨遥的眸光清澈又深邃,是极尽宠溺的温柔。

      唐雨遥心底突地开出一片花海,她风雨飘摇,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时逢笑逆风走来,划破混沌,在她跟前俯首,用真心向她称臣。

      “走不了。”唐雨遥淡淡地道,渴望自心脏爆炸开,希冀自脑中冲入四肢百骸融进骨髓血液,偏执的独占欲和让她分不清的感情瞬间因此点燃狂欢叫嚣,她努力克制,却还是兴奋得整个人微微颤抖。

      时逢笑,必须属于她,忠于她一人。

      “那,我背你可以吗?”时逢笑眉宇紧蹙,复又问道。

      她看唐雨遥抖得厉害,不由得更加担心她身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伤处,唐雨遥现在这个情况,人瞧着呆呆傻傻地像还没从被野狗追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实在不适合在此久留,她必须尽快把唐雨遥带到安全的环境下,得马上回小镇去找郭瑟给她好好验伤。

      “嗯。”唐雨遥垂下眸子,努力掩住眼底的兴奋。

      ——时逢笑果然上钩了,她果然是很在乎我担心我的。

      时逢笑弯腰背过身蹲在唐雨遥身侧,唐雨遥双手攀住她的肩膀爬了上去。

      她的手托在唐雨遥膝弯之上,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到唐雨遥腿上的伤,虽是一个不起眼的动作,却温柔得让唐雨遥如获至宝。

      背上的人虽然比她高,但是好轻。

      时逢笑托着她健步如飞都不觉吃力,绕到城外寻了两人来时留马的驿站,卖掉一匹,把唐雨遥放上马背,与她同乘一骑。

      因为唐雨遥腿上有伤,时逢笑便把她侧放在马上圈于自己身前,唐雨遥大概是累了,身子往下缩,整个人歪头靠在时逢笑的肩上。

      出城西十里之后从官道改走小路,时逢笑怕唐雨遥受不了颠簸,便没有策马狂奔,只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

      正午,艳阳铺出米色光晕,穿入茂密的树叶,落在雨后还未干透的泥泞路上,林间风声瑟瑟,枝头有鸟儿叽叽喳喳,跟唐雨遥此刻的心毫无二致,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子,随之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时逢笑……”唐雨遥阖眼,轻唤了一声。

      “啊?!”静谧的林间小路上,唐雨遥突然开口喊了她的名字。

      时逢笑一时恍惚了起来,她今天是活在梦里吗?之前还在想自己对唐雨遥的感情,也曾想到唐雨遥至今没叫过她的名字,现在好端端的,心想事成?那她是不是该再多想点别的?

      “时逢笑。”唐雨遥又喊了一次。

      她喜欢现在这样靠着时逢笑,感受来自时逢笑的微热体温,她的耳朵贴着时逢笑的肩头,能透过红衣听到时逢笑匀速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鲜活的生命强而有力,不似自己连剑都不能再触及,这心跳让她开始幻想时逢笑为自己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来。

      假以时日,时逢笑这把利剑精心打磨后,一旦出鞘,她势必要让永顺王,血债血偿。

      “是腿痛吗?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时逢笑狐疑地问,垂下头去看,怀中的人长睫掩在眼睑上,一脸平静。

      “不痛。”

      唐雨遥嘴巴动了动,淡粉的唇一开一合,时逢笑瞥见几颗白如贝壳的牙齿。

      林间微风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俯冲下来的一缕阳光落入她的眼底。

      望着唐雨遥憔悴的模样,她心突地跳得更快了。

      本来两个人就靠在一处,先前担心唐雨遥的伤势时逢笑一直没有多想,直到现在唐雨遥莫名其妙开始轻声喊她名字,她有一种大脑极速缺氧的感觉,气氛有些尴尬,时逢笑喉间一滑,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静默一阵,努力压制住自己脑中胡思乱想,时逢笑抬起头四下扫视寻了一圈,又问:“那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找点野果?”

      “不饿。”唐雨遥还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温不火。

      “……”时逢笑更尴尬了。

      ——那您一遍又一遍地喊我,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唐雨遥环在她腰上的手突然紧了紧,“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

      时逢笑闻言眸中一紧,先前的尴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对着唐雨遥犯花痴的心也立刻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大的自责和懊恼。

      她不该把唐雨遥一个人放在那里的,唐雨遥金枝玉叶,之前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她还留她一人在那里,害得唐雨遥为了她被野狗咬伤,她忽然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正当她咬着嘴唇打算道歉的时候,唐雨遥又道:“听说芙蓉城今日有不少百姓闹肚子。”

      “咳咳,是吗?”时逢笑经她这么猝不及防的一问,话题转得太快,她的反射弧没及时对接,导致自己差点被口水呛到。

      唐雨遥语调平淡,“是城里水井一夜之间出了问题。”

      “哦?你引开官兵的时候听说的?”时逢笑不自觉地拉了拉缰绳,转移话题。

      唐雨遥直接踩她的小尾巴:“你让齐天寨的人往水井里投毒了?”

      时逢笑慌张起来:“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我只是让他们下了巴豆,芙蓉城一片乱,官兵就没空帮着朝廷派来的纪枢抓捕你了!”

      唐雨遥心底想笑,但却不显山露水,“承认了。”

      “呃……”合着唐雨遥刚才不知道,这是在套她的话啊!时逢笑懵了。

      “还有后手吗?”唐雨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在问她。

      “后手嘛,嘿嘿嘿……”时逢笑歪着头痞笑臆想起来。

      马儿走得慢,两人复又陷入沉默,全然不知时逢笑脑补的画面正一一实现。

  • 作者有话要说:  (改BUG,唐涧身份部分,不影响阅读)
    黄荆[1]:四川乡下有一种藤条,名为黄荆,粗壮枝干可以用来制作老人柺杖,细的枝丫可以用来做打不听话小孩的家法,虽然现在不流行体罚了,但有俗语说,黄荆条子出好人。【乖乖念书长知识,还有,听长辈的话哦!】
    文笔有限,亦想写出你们能喜欢的故事。
    感谢诸多相遇。
    我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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