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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日 ...


  •   宋翔鸿站在周公馆大门的街边上,佝偻着身子,打着呵欠,眼泪花沾在眼皮子下面,塌眼塌嘴,好像一条困顿乏力的老狗。突然一阵晚风起来,他哆嗦了一下,又被冻精神了,连忙站直,但还是一副抱手缩头的萎靡模样。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可怕,一阵冷雨一阵冰雹,打得城里没人敢出门上街。因这缘由,虽是白日青天,法租界里罕见的人影稀少,周公馆大门更是门可罗雀,只一个宋祥鸿、一张昨日申报在此,连北边来的乞丐都不愿挨半分。
      车轮轧在马路上,就显得尤为突兀。一台黑漆漆的本茨车,拐过弯来,临近周公馆时开始减速。宋祥鸿耷拉着的眼皮终于艰难地抬高了一厘,冲着本茨车显出底下被藏得严严实实的精光。
      本茨车就停在周公馆门口,下来的是个西装革履的金发洋人,提着一方白皮箱,皮箱上面画了一个红十字。
      洋人远看像一头凶狠的老狮子,从近处瞧就能瞧见一双被鹰钩鼻和圆眼镜藏起来的绿眼睛,将那层狮子皮给撕得干干净净,从狮子成了一只温驯老迈的老羊。
      宋祥鸿冲这老羊先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后又摆出点头哈腰的谄媚姿态出来。
      他一边伸手作势想接过洋人的白皮箱,一边高声恭维道:“温大夫,您好您好。今天这天可真是王兔斯瑞佛——”
      温大夫提箱的手分毫不动,只微笑着打断了他,张嘴就是一口流利正宗的国语:“不必劳烦,我自己来就行,多谢。请问夫人和少帅在何处?”
      宋祥鸿抬手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脸颊上的肉一扭、嘴角一撇,苦相非做笑脸:“哎哟,瞧我这记性!差点误了正事儿!”他两步并作一步地往公馆里头走去,弯腰对温大夫作出一个“请”模样,道,“温大夫这边请,少帅太太都在里边。”
      温大夫又重复一句“多谢”,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往前走。
      周公馆在法租界,自然是法租界风格的洋楼。法国人向来热衷白色,墙是象牙白、瓦是米白、台阶是灰白,白得好似落满了雪花,但屋檐下却被漆成欧陆正时兴的草绿色;小窗用漆成黑色的雕花铁窗罩起,玻璃窗也是绿的,叫人窥不见里头的动静。门口大片草地上种着一片月季蔷薇,前几天虽然下了冰雹,可周公馆的花自然是不会败的。
      金丝楠木做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面,管家的王妈正含着得体的笑,候着他们。王妈是个有菩萨相的旧式女人:一身藏青旗袍、一串珍珠链子,挽成髻子的头发黑油油的,不见老态;她眉眼总是谦卑地低着,白面细眼,离菩萨似乎就差眉间点一粒朱砂痣。
      宋祥鸿却是很怕王妈。他束手束脚地同她打了声招呼,便忙不迭地将温大夫推到她面前去:“王妈——这就是中山医院的温斯顿温大夫,不如您领去见太太?太太正病着,我怕我身上血气重,冲撞了太太。”
      王妈睨他一眼,细声细气地回道:“难般侬有格份心意,侬去罢。”
      宋祥鸿急急点头,向温大夫示了意,便揣着手向门外走去。
      王妈扭过头,照样细声细气地对温大夫说:“请大夫随我上楼,少帅同太太在上头。”
      旧式的中国女人喜端作出一副板板正正、安安静静的姿态,王妈也不例外。她领着温大夫走在前头,目不斜视,话不多讲,就两双皮鞋踩在木阶梯上有些声响。
      温大夫是大夫,王妈是管家。周公馆请温大夫来,温大夫先要问一问王妈少帅夫人的情况。
      “周夫人怎么样了?”
      王妈细声答道:“太太胃口实在伐好,从昨夜一直到伊在,只吃了一点米粥。”说完,她便紧闭上嘴,看起来更多的也不愿再提。
      温大夫在本埠大户人家之间行医五六年,总算是摸出些许这个古老国家上流人物家里说话的门道。
      王妈倒说得轻轻松松。
      不巧前久城里谣言传说,周少帅现今不比从前、得罪了曹司令,曹司令如今准备要治他,周家算得上朝不保夕。
      他被请来给周太太治病,进了周公馆,万一蹚了这摊浑水,那可不妙。
      这其中所牵扯关窍太多,他一个美国医生,也只能看看病,其余的——中国人的事,由中国人自己去乱罢。
      温大夫这么一想,确实也就不那么紧张了。于是便抱帽提箱,双目垂下,专心用余光窥探着这本埠名声赫赫的周公馆深处的模样。
      与他来前猜的有别,周公馆内既不太中、也不太洋。前厅内多摆设西洋风味的摆设器具,但挂着画却是水墨山水图,下面插花的瓶子也是青瓷花瓶;正厅倒掉了个个儿,摆着一面五折紫檀雕花屏风,窗边置着一尊象牙观音像、一鼎莲花香炉,只有一张羊毛地毯是英属印度贩运过来的花样。但怎么看,不论前厅正厅都满是一股脂粉气,摆件多是女人喜欢的样式,不像是周大少帅的公馆,反倒像是哪家独居的闺阁小姐的住处。
      温大夫又想起另一则流传已久的说法,说周太太在周家是说一不二,只是周少帅为人极霸道,于是鲜少有人信这说法——没想到,还竟有几分真。
      温大夫脚步一滞,再抬眼,王妈也渐渐慢下脚来。
      她最终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一双菩萨眼先瞧了瞧温大夫,再瞧了瞧走廊一端候着的年轻女佣。那少女模样的女佣抬手,原想问候两声,却看她姿态慎重,一言不发,就也缩了缩脖子、噤声不动了。
      温大夫悄悄打量了一番王妈,吓,没料到,这中国女人此前低着的眼竟还能变得更低。
      温大夫不懂王妈作出这种姿态的缘由,但他是客人,主家自有主家的规矩。于是他只能静等定在原处低眉垂眼的王妈回过魂来。
      仔细看,王妈的颈子稍稍前倾,好像是在聆听门内的动静。不一会儿,待她确认了什么后,她终于抬起手来敲敲门,还是细声细气道:“少帅,太太,温大夫到了。”
      这是要见周少帅了?温大夫传言是听了不少,正儿八经的却从未见过周少帅,也不知道这位鼎鼎有名的司令是扁是圆是高是矮。这时正式要与他见面了,又还是被请来诊治他的爱妻的,温大夫对着这门,竟自觉忐忑不安起来,心脏直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
      门内安安静静,没人应。王妈倒也不慌不忙,侧头对温大夫笑笑,温声道:“麻烦侬等等,少帅最近心情伐好。”
      温大夫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连忙应道:“不麻烦,不麻烦。只是我担心夫人的病情——”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门里终于传来了一道声音——“进来。”
      隔着一道木门,声音是既闷又模糊,但听在耳中也冰冷得快结冰碴子。这声音冷飕飕、沉甸甸,像西风卷过,割得温大夫脑子直生疼。
      这就是周少帅了吗?温大夫愈发紧张了,捏着皮箱柄的手心滑溜溜的,却又不得不捏紧。
      见他又是正领结、又是擦汗的,王妈只是笑笑,伸手扭下了黄铜把手。
      门开了,王妈领着温大夫走进去。
      这又是个和前厅正厅截然不同的房间,用的全是法属殖民地风格的装饰。墙喷上了米色的漆,熊熊燃烧着的壁炉边上雕刻的全是线条柔美的雕花,几个浅杏色的沙发随意地围着一张矮木桌,边上的摆设也多是些北非运来的黄金做的小玩意儿。
      一扇四折的和式夹缬屏风将房间隔成了两半,温大夫在的这一半不见一个人影,绕过去,才见到一张被重重叠叠的月白绡子围起来的床,和一个坐在红木小凳上的人。
      那人着一身黑色长衫,身材很高大,但略有些消瘦,只是架子摆在那儿,威势并不有所减退。他一头黑发,理得整整齐齐,黑发下两粒漆黑的眼珠子,看床上时软融成春水、看这边时又凝成寒冰。
      这便是周少帅了罢!温大夫愣是逼着自己迎上他两道冷酷且锋利的目光——两双眼睛一撞上,温大夫只感到自己好似被一团漩涡给卷了进去,被立马绞了个粉身碎骨,只能沉入海底深渊。
      从未见过有这么一份威势的人!温大夫心下骇然,心中一团乱麻,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像周少帅这类人,他在场,周围就会如冰河飓风降临般沉冷寂静。与他双目相接时、无人不胆寒瑟缩。可他却又笑了——这一笑,就像是人类不敢涉足的热带雨林,看似温和,内里头又杀机四伏,叫人不敢妄动。
      这目光就停在这儿了。
      周少帅的眼睛冷、声音也冷,但面上又挂着一副笑:“温斯顿医生。”
      他直起身,伸出右手,温大夫条件反射般地伸手过去:“周少帅,幸会。”两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周少帅的手劲很大,握得他虎口发白。
      这一握手,虽然疼,但能确认这人确实是人。温大夫好歹是将紧张感给压下去了一些。他走到床边,将白皮箱放下,抬头一看——那白绡已经是拉开的了。
      这下,温大夫总算见着了他来周公馆的原因。
      周少帅不再寒暄,直入主题:“这是我太太,谢柔安。”
      他看到的是一个左右不过二十出头的女人,皮肤呈一种不健康的沉沉霭霭的苍白。雪白的脸上,黑压压的眉弯,下面一对大而媚的眼睛又冷又含情,薄嘴唇上有点点血色,也不知道是缺水干涸皱缩而成的、还是唯一一处生命力的体现。
      她两只手摆在打开的书上,温大夫瞄了一眼内容,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倒是个新派小姐。
      这病蔫蔫的周太太对他柔柔一笑,说道:“麻烦温医生礼拜日还要过来加班了。我先生着急了些,不过是小病小痛而已。”
      着急了些……温大夫一想到那响了一个钟头的电话,就忍不住苦笑。如不是最近风声太紧,恐怕这周少帅早就派人来东二街亲自押他了。
      周少帅冷哼一声,道:“小病小痛?恐怕是要死透了才算你的大病大痛!”
      王妈站在一旁,被他吓得连声念佛,又赶紧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少帅,个种话哪能说得!”
      周太太倒也不恼,还是抿嘴笑,道:“这老毛病也不知道犯过多少次,怎么偏偏就这次你急成这样?”
      周少帅别过眼,不与她拉扯,直看着温大夫,沉声道:“她昨夜三点钟心脏突然不舒服,昏过去了五六个小时。”
      闻言,温大夫一颗心悬了起来,问道:“少帅,夫人之前有没有昏迷过这么长时间?”
      周少帅道:“从未有过。”
      “夫人,你昨晚睡前有没有服药?”
      周太太点点头,王妈赶紧上前把药瓶递给温大夫看。
      温大夫仔细看了看那瓶身,然后继续问道:“昨夜夫人昏过去之后,有没有用药?”
      “有。”周少帅冷笑,“不用她早就死了。”
      听这话,王妈又念起佛来。
      温大夫打开白皮箱,拿出一个听诊器出来戴好,坐在红木小凳上,道一句:“失礼了。”
      周太太却不动,先看了一眼周少帅,温大夫也顺势看了看他——一张脸阴沉沉的像是雷雨来前的天。他紧盯了那听诊器良久,仿佛同它有生杀大仇,温大夫也不免被这刺骨的目光剐到,想到那个传闻,霎时间也紧张不已。
      这周少帅终于移开眼,下一秒径自坐到床上,不情不愿地解开了周太太的两粒扣子,露出了一截雪白的颈子。周太太看着他,微微一笑,只碍着外人在场不便说话,伸手捏了捏他的掌心。
      温大夫只恨自己不能即刻逃了去了。待这对夫妻双双看向他,他小心翼翼地把听诊器放进周太太领口内,便开始探听起了她的心跳。
      越听,温大夫心里就越没底儿,到最后,心居然凉了一半。他不敢皱眉,有三个人正在检阅着他脸上任何微小的动静,尤其是周少帅,好似预备将他随时就地裁决。可不皱眉也是做白工——他是医生,必须讲实话。
      于是温大夫收回听诊器,又检查了周太太的眼睛、舌苔。他沉吟片刻后,站起来只对周少帅一个人说道:“麻烦周少帅同我出去一下。”
      周太太也听到了,抢声说道:“有什么事,还得瞒着我?温医生,你尽管说,我不怕的。”她转眼去看她的丈夫,声音愈发软融融的,“周希恺,你不要着急,我没事的。勿要皱眉头,难看死了。”
      温大夫看看她,再看看少帅。周少帅不发话,虽冷着眼,可眉头还是在太太的注视下慢慢展开了。这就是个讯号。温大夫得了信儿,于是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夫人的病,得去医院用最新的德国仪器看看,才能下定论。但是……”
      他迟疑了。就这一刹那,周少帅看他的眼神也尖锐起来——凡是说话,就是说一千一万句,也不如“但是”之后的内容半点重要。
      温大夫提起一口气,看着周太太,继续道:“夫人的病,恐怕难治。”
      “嘶——”王妈倒吸了一口气,而周少帅则锁起眉头,一转眼,就懂了他的意思——说难治,其实就是治不了。治不了,那就会死。
      周少帅看起来极冷静,冷静到离奇的地步。但那看着他的眼睛里那重重的冰盖下头,分明是欲迸裂而出的烈火。
      他问道:“你可有半句虚言?”
      温大夫道:“我是医生,我只说实话。”
      周少帅冷笑道:“一介庸医!”
      可眼睛却是渐渐燃烧起来的,恨不得将他焚烧殆尽。他低头去看周太太,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柔安,你不要信这庸医胡说八道。我马上去叫西人医院的——”
      周太太却截了他的话头,对温大夫道:“温医生,我先生一时着急,失言了。”
      那双冷而多情的眼睛看看她的丈夫,再看看他,其中满是忧伤、又满是安静。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要让他对她判死刑,温大夫自觉说不出口。
      周太太轻轻说道:“希恺,这是好事啊。”
      好事?
      ——这是好事?这怎么会是好事?
      这话一出,温大夫愣住了,周少帅眼中的烈焰也熄了片刻。下一秒,他抓紧了她的手,呼吸沉重。
      温大夫听不懂她的话,但周少帅应该是听懂了。他的身形斜了一下,可瞬间又逼着自己站稳了、且站得笔直;他身上那条黑长袍,此时让他像一把冰冷的刀——但温大夫分明能看到他的手在抖。
      赫赫有名的军阀司令,手居然在抖。
      温大夫看着他们,他们又看着彼此,犹如一出荒诞离奇的剧中剧。突然,他看见这高大的中国男人怒极反笑似的翘起了嘴角。他的手稳下来,攥住这病女人一折就断的腕子,质问她:“谢柔安,你怎么会懦弱到这个地步?”
      他冷笑:“你不想活,我也会逼着你活。你别忘了,这世上,还没有我周希恺办不到的事情!”
      话起话落,可周太太不见欣喜,只脸上又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她长而密的睫毛动了动,无血色的嘴唇也动了动,道:“希恺,你再好好想想……”
      周少帅索性不看她,转向王妈,冷声说道:“王妈,你带温医生去喝喝茶。我有事同太太商量。”他再转向温大夫,“温医生,我们下午四点到中山医院检查。”
      话虽是待客的话,气氛却是比倒春寒更冷凝的气氛。王妈惶恐地应下了,温大夫也配合地退后几步,道了声谢,就往房门那处走去。
      做医生数十年,美国英国中国,可温大夫从未见过哪对夫妻会如此古怪——做妻子的命不久矣却不想活,做丈夫的以怒代悲,竟对她发起火来。
      转身时,温大夫忍不住瞟了一眼周太太的神色,她似是下定了决心,面上全然一片柔和的安静——却是一种希望又绝望的安静。
      温大夫猛地想起了那条四起的谣言。绕过那鎏金的夹缬屏风,王妈将门打开,他快要跨步出去的那一刻,恍惚间好似听到里间飘出来了一句隐隐约约的话——
      “为了……你不能死。”
      门戛然紧闭,再细听,可就只剩静默。回想起来,这话究竟是男声还是女声,温大夫竟然一时分不清楚了。

      杨子钧摸出一枚四筒,呷了一口清茶,悠悠地舒出一口气,道:“杠上花,胡了。”
      南北东三面的人“嗬”了几声,纷纷把眼前的麻将给推了,堆到桌子正中,哗啦哗啦地、像流水飞溅——几个人码着麻将,洗起了牌。
      坐在南面穿长袍马褂的白胖男人最殷勤,几乎要把这洗牌的事儿给完全揽了去了。他那双带满了金扳指的胖手搅着一桌麻将,一对吊梢眼睨着捧着茶杯的杨子钧。那一堆金扳指转了转,挑出一枚小鸡,推到了杨子钧的面前。
      他笑笑,道:“杨先生今天手气真好。”
      杨子钧两指捻起那枚小鸡,客客气气地推回白胖男人面前,道:“打麻将手气好……可不算什么事儿。”他呲了呲嘴,做出一副怪相,“赵先生,您才是真正的手气好。”
      “您也要看看赵先生跟着谁。要是这件事办妥了,哎呦——那赵先生可就成了司令身边的大红人了。”
      坐在东面的小胡子男人慢悠悠地码着自己的牌,虽是谄媚的口吻,脸上却丝毫不见笑影。赵先生睇了他一眼,也不驳他,还是含笑。
      杨子钧倒也不恼,手指转了转那汝窑茶杯,眼珠子也跟着转了转,道:“我麻将打得倒是比赵先生好,毕竟打了几十年上海麻将。赵先生,您是新手,打得算蛮好的了……”他眼睛定在赵先生的手上,道,“说起来,您肯定早就知道了,这周少帅带着夫人,下午去了中山医院。”
      赵先生道:“少帅夫人身体素来不好。”
      杨子钧对他笑了一笑,道:“听说这次……特别不好。”他理好牌,又道:“赵先生明天下午要在宝来轩宴请周少帅?”
      赵先生颔首:“周少帅可是本埠数一数二的响当当的人物。我来上海,是要和周少帅做生意,自然得和少帅先熟悉熟悉。”
      小胡子插话道:“赵先生,您是真的有心了,少帅还挺喜欢这宝来轩的,请他吃饭,再合适不过。但是——我就怕少帅夫人的病……万一明天不好了,少帅可就去不了了。”
      这话一出,坐北面的青年动了动。
      他先瞧了一眼杨子钧,再瞧了一眼小胡子,脸上显出一抹疑色,奇道:“少帅夫人的病有这么严重吗?”
      小胡子哂笑回道:“这心上的病,来了就是冲这条命来的。最多……也就十天半个月,你说,这算严重吗?”
      杨子钧抿了口茶,道:“照你这么说,倘若这两日急病了、不好了……那么少帅可就得出城送葬了。”
      一桌子人,因这一句话,恍若惊醒似的、竟倏地陷入了一片颇有种“兵败如山倒”的狼狈味道的静默中。
      赵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牌面,如发面馒头似的大脸上始终存有的那种殷勤的、莫测的神色渐渐地隐了,登台的是另一种悲悯夹杂着阴鸷的笑。
      他捏起一枚二条,手指一动,扔了出去。
      那竹麻将打在桌面上,沉默里没征兆地“咚”的一声,惊得杨子钧挂在屏风后面的鸟笼里的喜鹊猛地飞了起来,啼叫着,在那逼仄的木笼里四处胡乱扑飞,把笼子撞得左斜右晃。
      匆匆来的静默被这骤起的鸟鸣声给匆匆赶走。小胡子喝了口茶,摸出一张牌来,打了出去。他指指那鸟笼,冲杨子钧笑道:“这喜鹊养得蛮好。”
      杨子钧点点头,也笑道:“我还算有几分薄面,西村先生来做客时送的。喜鹊嘛,讨个彩头罢了。”
      赵先生道:“杨先生过谦了,您可是本埠知名的人物。不说日本人,司令也很尊重先生,就是少帅——也是很尊重先生的。”
      杨子钧却不接话。他专专心心地注视着牌,眉头锁起来,眼中浮起拿捏不准的豫色。三个人皆看着他,好似他即将打出的牌是顶重要的事情——
      这人打起麻将来,赢了一把就想赢第二把,没赢的人看着别人赢了也想赢一把。之前杨子钧赢了一把,可人的运气向来不会一直太好。这一把,怎么也得轮到赵先生赢一赢,否则,就是这老天爷不知好歹了。
      杨子钧的手抓起一张牌,放到一半,又落回去。他的指腹一个一个地点着麻将反着光的顶,这下,又点了半天,待赵先生都忍不住喝起茶,他终于挑了另一张新牌,打了出去。
      北面的青年一看,惊叫出声:“嗬哟!”
      赵先生却笑了。
      他摇摇头,责备道:“你们啊,就不会念着点好的……少帅情深似海,自然是会尽全力治好爱妻。再说了,少帅夫人是千万不能出事的,毕竟这上海滩——万万缺不了周少帅,少帅必须留在上海。”
      一枚金扳指磕在麻将一角上,松了松。
      “少帅夫人是得要好好活着。”
      杨子钧附和道,却给候在屏风一侧的手下暗暗递了个眼色。
      赵先生只管看牌,没注意到这边的小动静。青年出完牌了,轮到他,他挑好一张牌打出去,高声道:“碰!”
      杨子钧注视着他,突然正色道:“所以,我们得帮帮少帅。”
      赵先生听了,眼皮一抬,问道:“您的建议是?”
      杨子钧指了指那鸟笼里的喜鹊。那喜鹊如同通晓眼色似的,高高兴兴地叫了两声,然后飞到盛鸟食的小碗那儿啄了几下。
      “少帅一贯拎得清。我就怕……万一夫人这两天里病得重了,却没能吃上药,那可就麻烦了。”
      他话音一落地,还未等赵先生他们几位回过神来,那喜鹊就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鸣,从食碗旁的木架子上跌了下去、猛地落到了笼底。之前还撞得笼子四摇八晃的靛蓝色身子此时如遭了电击似的痉挛抽搐着,鸟喙中溢出些白沫来,方才的伶俐模样,此时就像个鬼影。
      三个人皆盯着它在那笼子里挣扎,青年脸色煞白,小胡子连忙喝茶,赵先生低头看牌。
      不一会儿,喜鹊就再也一动不动了。
      杨子钧摸出一张牌,也不向那死去的讨个彩头的小东西投去一分余光。那牌就落到牌堆的正顶上,响得清脆。
      杨子钧似乎被这响声给逗乐了。他笑了一会儿,呷口茶,从自己的牌中选出一枚小鸡,仔仔细细地放到赵先生手边,继续问道:“赵先生,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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