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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颦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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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施还以为他要将自己怎么了呢,没想到就只是用“丑甚”羞辱她。她自小,最不怕的,就是“丑”这个字了,要不是因为他是吴王,她还真想像在苎萝村时那样给他也抛个媚眼,吓不死他。
想到这儿,她便想笑了,嘴角刚一上扬,突然想到夫差还在面前,瞬间又瘪了下去,还眉头紧皱,小嘴微抿,还硬生生挤出了几滴泪,若不是脸有瑕疵,还真当得起“我见犹怜”四个字。
她的演技甚好,天生就是做细作的料。她用余光瞧见,有几个小宫女,对她投以同情的目光。
“以后莫要再让此女出现在寡人面前。”夫差不再看她,转过身,重新搂回了郑旦,携她共乘来时的驾辇,离了宫殿。
众人转身再跪送吴王。东施眉心一皱,还在纳闷,这殿上这么多人,自己又隐于角落,也未曾发出大动静,这吴王,怎么就盯上她了呢?
不过她也来不及深究,毕竟,她要卷铺盖走人了。
其实她应该庆幸,那吴王未要她的命,至少,那帮管事嬷嬷只是将她遣出此宫,说是“大王既不待见您,您还是腾腾地方吧”,言语间颇为随意,想来自己在她们眼中不过是个小角儿,无足轻重,无须讨好照顾的必要。
东施至始至终未发一言,她聪明,知道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现下,唯一所求便是好好活着。
“那便是你今后的住处了,你自己进去吧。”为她带路的嬷嬷远远为她一指,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呵。怪不得还未到就匆匆走了,原是个荒废的冷宫。东施还未走进,便听到了女人的对骂声。
“你个小贱人,大王之前最宠幸我,要不是你挑拨,我怎会沦落于此。”
“哼,你瞧瞧自己那样,大王明明说了,说我身子香,说我最迷人,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别人。”
“那又怎样,现在你不也被大王贬到这这鬼地方,真是老天开眼。”
“你……”
东施推开门,看到的便是蓬头垢面的两个女人互相厮打的场景。
这并不是最惊讶的地方,令她惊讶的是,地上还歪歪斜斜坐着或躺着三个辨不清年龄的破破烂烂的女子,对这一场对骂争吵无动于衷。一个使劲将手伸进衣服里,不停地掏虱子,一个毫无痛觉般的拔着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地上已经有了一大把,还有一个,抱着个老远就能闻到酸臭味的枕头,无神的喃喃自语。
这画面,给她的视觉冲击太大,纵使她胆子再大,再无所谓,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哟,这儿居然还有人来。”
那对厮打的女子发现了她,停了手。
“长得真恶心,怪不得被贬到这儿。”另一个毫不留情地开口。
东施不语。
“我是王美人,从今天起,你就勉为其难当我的侍女好了。”先开口的那个圆脸的女人说道。
“我还是大王亲封的兰美人,你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老女人,还和我抢人。”另一个脸极白,不知涂了几层粉的女人恶狠狠地开口。
圆脸女人刚想开口骂回去,东施开了口。
“我不服侍你们,你们不用吵了。”她说的不重,但足够让那两个什么王美人,兰美人听见。
结果可想而知,那二人将满身的怒气撒在自己身上。她自小就是那种傲气不惧强的姑娘,那王美人连连骂她,极难听的那种,她便骂回去,兰美人重重地拧了她一把,她便狠狠地推开。那二人怒极,变本加厉地想要收拾她,东施硬气,以牙还牙,不肯服软。哪怕后来她实在敌不过二人,被打倒于地,她也不求饶,只是瞪着大眼睛,死死撑着。
这最后的结局,是她自然住不得这大殿了。冷宫分为一大殿两侧殿,都简陋至极,只是这唯一的大殿还算坚实,不漏风,眼下她宁愿住侧殿,虽小了些,冷了些,幸好开了春,她还能凑合。
饭菜是有专人送来的,糙米饭加腌萝卜,一日两顿。
吃穿住行太过艰难,她又被那两个胡搅蛮缠的女人打了一顿,再加上在越国中毒的病根还在,到了晚上,她的心绞痛就又犯了。
与之前不同,这次的发病格外猛些,她觉得自己的胸腔中仿佛有无数的小刀一片一片地绞着自己的心,一阵更比一阵强,连呼吸都是痛苦的。她一向能忍痛,却也被折磨的没法,汗浸湿了前襟和后背,痛到后来,她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个,实在忍不住,低低呻吟着。
她一度以为,她甚至,就会这样死去。
后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她感觉好似有人托起了她的头,将一大碗什么热腾腾的东西灌进了自己口中,温暖的液体,瞬间缓解了她的不少痛苦,渐渐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她终是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
东施醒后,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条旧毯子,虽破旧,却很是温暖。
她不傻,再加上昨晚,一定是有人帮了她。只是,是谁呢,她不解地推开了门。
门外荒芜一片,寸草不生,右边不远处有一口井,井边好似站着一个佝偻的白发老妇人,盯着那井一动不动。
“婆婆,是您救了我?”东施轻轻上前。
“你要是以为那是救你,那便是救吧。”老人回头,白发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见到东施的第一眼,老人的眼睛亮了亮。
她那日只是恰好看见,喂了她一碗热水而已,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熬过来了。真是命大。
她已经很老了,脸上爬满了岁月的沟壑。老人家有一双鹰眼,目光尖锐,使她失了这个年龄所应有的和蔼与亲切。
“自然算救的,谢谢您。”东施对这个凭空冒出的老婆婆,有三分好奇,七分怀疑,但救命之恩还是要谢的。
那婆婆却是不再理她,蹒跚着走进另一个偏殿。
那应该是她住的地方。东施暗暗思忖:一个老人,居然常年住在冷宫,又恰好救了她,又举止有些古怪,不得不让她存疑。
冷宫实在无聊,大殿那五个人她是不想再有任何交集了,但这个怪婆婆,可以一试。于是乎,她借着报恩,天天给人家扫地,晒被子,做了半个月的纯良小白兔。
“你想一辈子都在这里吗?”
今日那怪婆婆竟然主动开了口。
东施那时还在扫地,顿了顿,不慌不忙地将破笤帚搁在一旁。
“我不会的。”她不动声色的回答。
她不属于这里,迟早有一天会离开的,不管用什么办法。而且,其实,她心里还是有期待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她信着那人,他说过,灭吴后,他会带她们回家。
“哼,我在这儿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一个正常人从这里走出去。”
“我不会。”东施的目光有些闪躲,其实啊,她也看不见未来。
“第一天的时候都看到大殿的那五个人了吧。”
“嗯。”
“那个整日抱着枕头的,曾经是个有头衔的夫人,跟着现在的大王起码有十年,大王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她生的,那孩子生下三天就稀里糊涂死了,后来,她就疯了,整日疑神疑鬼,认为宫里每一个人都有害死她孩子的嫌疑,日日鞭打身边宫人,所以,她被送到了这儿。”
“她虽然可怜,却不聪明,斗不过那些人,就算孩子没死,终有一天,她也会来这儿。”东施唏嘘。
“那个天天拔自己头发的,倒不像前面那个蠢货,她有心计,长得也妖妖媚媚的,曾经很得大王眷宠,可却有一点不好,她居然爱上了大王,妄想大王独宠她一人,每回大王去了别的美人宫里后便凄凄惶惶,甚至对大王冷脸。男人要的是美娇娘,不是苦婆娘,后来大王厌倦了她,两手一挥,她就到了这里。”
“你知道她为什么拔头发吗?”
“不知道。”
“呵,她说大王要与她做结发夫妻,那头发拔来,是要做同心结的,来这第三年,就神志不清了,只记得这一件事,便天天拔啊拔啊,头皮都拔秃了好几块了。”
东施听着,自己的头皮也有些发麻。
“情字害人,尤其不能爱上君王。”如果换成她,她不会,至少不会爱上夫差。
老人眯眼看她,接着说:“你以为,真只有情字害人吗?那个病怏怏,以抓跳蚤为乐的女人,她来这儿的时候,年龄估摸着比你还小个两三岁,都不能算女人,她连大王的面都没见过,不知得罪了宫里哪位得宠的夫人,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上,就被贬到这儿来了。深宫本就寂寞,冷宫更是荒凉万分,自此,只能与跳蚤虫豸为乐。”
“你想说,她们,会是将来的我吗?”东施脸色开始惨白,她已经听出蹊跷了。
“我之前救你,今日再与你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你与她们都不同。”
“有何不同?”她尽量保持冷静,顺着老人的话问道。
“至少你的脸,够出色,那双眼睛,尤为惑人。”那老人,斑驳的手抚上少女的脸,神色有些惊艳痴狂。
“你……你看的出来,你究竟是什么人。”东施的脸终于绷不住了,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遇上了厉害角色还是害怕的。
那老人未马上回她的话,推开门,示意东施跟上去。
她在那口枯井下停了下来。一如半月前,凝视着那井。
“公子光时期,这里曾经是整个吴国最奢侈华丽的宫殿,住着吴王最最宠爱的云姜夫人,她堪称绝色,而且深谙深宫之道,擅御天子,宫里其他夫人,一辈子就没失过宠,即使终生未曾有子嗣,照旧受君王宠爱,受后妃惧畏,受百官巴结。再后来,公子光死后,夫差即位当晚,她便投井自尽了。对,就是这口井。”
鹤发的老人不知何时俯下身,抚摸着井的边缘,有些动容。
“她为何自尽,夫差并未杀她?”
“云姜夫人,是真正为深宫而生的女人。”
老人只说了这一句,东施便明了了。
那云姜夫人,一生都在承宠,君王一死,她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王可以更替,可她的一生却打上了公子光的烙印,与其被新王赶出吴宫,不如自己做个了断,所以,她自尽于她心爱的宫殿。
“可我不是她。”东施摇了摇头。
“但你与她太像了,相信我,走出这里最快的方式,就是成为下一个云姜夫人。”老人突然站了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
东施不语。这一点,她早就明白。可她跨不出那一步,要她承宠,出卖色相。
“傻姑娘,你要再考虑考虑。那大殿中的五个人,第一个,本来就是疯的,第二个,在来这儿的第三年疯了,第三个呢,只花了一年就疯了,你猜猜,剩下两个,什么时候发疯呢。你听,最近这冷宫,是不是安静了许多。”老人沙哑的声音,回响在本就寂静无声的冷宫中。
半个月前还争吵的那两个失宠美人,最近已经差不多无声了。那是疯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