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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四十一次前世1 ...

  •   “为什么?”姥爹问道。
      九一道长长叹一声,说道:“前世与今生还有来世虽然有微弱萤火的联系,但是毕竟其中鸿沟难以跨越,就如两人中间隔着一道悬崖或者裂谷,即使你能看到她,她能看到你,但是不可能接着萤虫之火走过去。”
      “多谢道长教诲。”姥爹并不相信九一道长的话。在回到画眉村之后,姥爹跟九一道长有过一段促膝长谈的话,他这才知道九一道长这些劝告的话确实出自肺腑,并且对前世今生和来世有着相当深刻的领悟。
      姥爹回到画眉村之后并没有对泽盛怎样。虽然沈玉林李晓成他们知道罗步斋是身外身之后惊讶万分,但是他们并不认为罗步斋的消失是泽盛的过错。他们认为在那个时刻说出那样的话是一时情急,何况泽盛并不知道说出那句话的后果。
      因此,姥爹并没有驱赶泽盛走的充足理由。
      姥爹要给罗步斋办葬礼,可九一道长劝姥爹不要这么做。
      九一道长说,罗步斋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在萝卜寨就办过葬礼,就不要再给办一次了。如果一个人办过两次葬礼,那么可能让他自己都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了。何况这次罗步斋死掉的是身外身,没有尸体,顶多只有衣冠冢。
      姥爹便给罗步斋弄了一个简单的衣冠冢,几人在衣冠冢边烧了些纸钱便作罢。
      泽盛在罗步斋的衣冠冢前给罗步斋道歉,说自己不该一时着急,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乞求罗步斋的原谅。
      姥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在罗步斋的衣冠冢祭拜过之后,沈玉林离开了画眉村,他知道自己还远远不是弱郎大王的对手,留在这里等待也不会有机会。
      九一道长在画眉村呆了一段时间,他留在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其他,而是劝姥爹不要再执着于寻找小米。
      九一道长在一次夜谈中,终于敞开心扉将自己的隐秘往事讲给姥爹听。
      他在姥爹书房里拿起一面水银镜子,那是一面镶鱼骨的红木框镜子,谢小米在世的时候很喜欢这面镜子。姥爹见她喜欢得不愿释手,曾要她把这镜子拿回去,可是她没有拿走。谢小米去世后,镜子的边角有了腐蚀性的花斑,花斑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有人见红木镶鱼骨的框很好看,便叫他换一面新的镜子。可是姥爹没有换过。
      九一道长指着镜子里不太清晰的自己,对姥爹说道:“你和小米,就如这镜子外和镜子里的影像,看着好像触手可及,可惜你永远没有办法从这么小的镜框里穿越进去。”
      姥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苦笑道:“道长,你之前说我和她之间有一道悬崖,现在又说我和她之间如隔着一道镜子,你这样劝我,听起来好像你感同身受啊。”
      九一道长笑道:“你说对了。我就是感触太深了,才有这番感同身受的话说给你听。我这次从大云山来这里救你,就是因为觉得你跟我的境遇太多相似之处,觉得你是另外一个我,我才来这里的。”
      “另外一个你?”姥爹不解。
      九一道长哈哈大笑,将镜子放下,说道:“是啊。我历经多次挫折之后遁入大云山,想熬尽在世的时间。你第一次经历我以前经历过的同样事情,看起来锲而不舍,跟我年轻时一样。虽然我知道,有很多事情即使你经历了很多次,有了足够的人生经验,可是当你把你的人生经验说给一个刚开始要经历同样事情的人听时,他很可能根本不会接受你馈赠的箴言。没有经历过,他就不会相信你。等他相信你的时候,他已经像你一样了。”
      “同样的事情?”姥爹明白了几分。难怪在大云山下遇到泽盛的时候,他神秘兮兮地说他知道了九一道长的秘密。
      九一道长说道:“你已经知道阿赖耶识是一颗种子,会在来生发芽。那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促使它发芽吗?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绝大部分人的阿赖耶识一直处于睡眠或者消失的状态,只有极少的人才能记起前世?”
      姥爹摇头。
      九一道长道:“是执着,是爱。爱也是一种执着。爱的是人,是善,是理,也可以是一件事物。活佛转世,爱的是善,是佛理。我的转世,爱的是一个人。你是另一个我,小米是另一个我的她。我寻找她,寻找了四十一世,遇到她四十一回,可是世世错过,回回错过,就像她在这个镜子里一样,看到了,但是无法将她带到我的身边来,带进我是生活里;就像我和她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者悬崖,我看见了她,却跨不过去,也不能将她牵过来。”
      九一道长说,他在这世刚刚想起前世的父母和前世的生活场景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只是阴错阳差记起了前世而已。
      后来他亲生父母将他放在前世父母那里居住,他渐渐想起的越来越多。那时候,他也还是以为自己因为住在了前世住过的地方才唤醒了更多的记忆而已,就像一个失忆的人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会想起许多遗忘的片段一样。
      可是当他记起一个曾经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之后,他的记忆突然像大闸泄洪一般汹涌而至。他记起了许许多多新的场面,可是那些场面他记得无论是今生还是前世都没有经历过。他的梦也顿时多了许多,夜夜做梦,连绵不绝。
      那些梦境是那么的真实,曾经一段时间里,让他分不清何时是在做梦,何时是在现实。
      那段时间里,他常常在刚刚睡着的时候惊醒,惊醒之后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他已经分不清梦的界线,以为白天吃饭玩耍其实才是梦,晚上在梦中才是清醒的时候。他觉得梦才是真实的,而真实生活其实是个虚构的梦。
      梦里都有一个女孩的影子。
      这个女孩将许许多多的梦联系在一起。他在不同的时间——清晨,中午,黄昏,晚上——看到这个女孩;他在不同的岁数——孩提,成年,中年,老年——看到这个女孩;他在不同的地方——草地,山间,集市,小道——看到这个女孩。他看到这个女孩快乐,看到她悲伤,看到她发呆。
      有时候他是一位年迈的耄耋老人,在黄昏的时候看见这个女孩在一片草地里天真无邪地玩耍。有时候他是一个放牛的牧童,在清晨的田埂上看见这个已经成长为丰腴妇女的她在山间锄地。有时候他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在中午喧闹的集市上看见已经老得白发苍苍的她和抱着他的妈妈擦肩而过。有时候他是一个采药的中年医生,在太阳下山后顺着小道回家时看见一个陌生人抱着还未满岁的她迎面走来。
      无论她在什么岁数,在什么地方,他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在他看来,她的眼神,她的眉毛,她的气质,她的呼吸从来没有改变过。仿佛她能散发一种昆虫才能发出的气味,而他瞬间就能感应到。
      由于这些几乎与真实生活混淆的梦境,他想起了前世的前世,顺而想到了前世的前世的前世,以及更多。
      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的场景是在不同的前世发生的。
      场景共有四十一个,也就是说,他跟那个女孩认识了四十一世。
      再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在四十一次前世的时候开始寻找她,可总是错过。有时候看起来近在咫尺了,可很快又陷入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
      促使他记起前世的,正是他的执着——他每次死亡的时候都心有不甘,决定下辈子一定要弥补缺憾,一定要找到她。
      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为什么要寻找她,他记起的前世超越了四十一次前世,想起了他还不是人的时候,想起了他以前是牛是羊是狗的前世。
      “那你弄明白了吗?”姥爹问道。
      九一道长点头说道:“在我身为山间一只兔子的那一世,她跟着她的将军父亲狩猎,她那箭法高明久经沙场的将军父亲一箭将我射杀。被射中的我痛苦不已,非常恐惧。她的父亲要将我带回去将皮毛剥下,说要给她做一顶兔毛帽子,要将我的肉分给他的士兵烹成美味。她却违背她父亲的意愿,执意要将我埋葬。在她将我放进坑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再也没有恐惧,再也没有痛苦。”
      “成为人之后,我每一世都能记起前世,都能在梦里见到她,又梦见自己是一只兔子,被人射杀,然后被她双手捧着送进土坑里埋葬。我完全恢复前世记忆之后,便到处寻找她。有时候我想起了她,可是自己已经年纪太大,即使找到她也不能打扰她。有时候遇到她的时候我自己还小,大人们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中了邪,于是与她相认的机会错过,此后再没有见到她。我总是因为类似的原因与她匆匆见一面又错过。其后的寻找便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姥爹道:“这就是有缘无分吧?”
      九一道长摇头道:“世界上其实从来没有缘,只有分。有缘无分,其实就是无缘无分。”
      两人相遇又相守,就是有缘有分;两人相遇不能相守,便是有缘无分;两人没有相遇,便是无缘,无缘相见自然谈不上相守,也谈不上有分无分了。这本是世人公认的“缘分”之说。可九一道长居然不承认世界上有“缘”,只承认世界上有“分”。这让姥爹觉得奇怪。
      姥爹问道:“道长为什么这般认为呢?”
      九一道长踱步至窗边,对着外面的星空说道:“人海茫茫如星空渺渺,有人说,世间如此多人,你偏偏与这人或者那人相识,便是缘。其实这是不对的。你既然来世上一遭,就必定认识一些人,这是无可避免的,你不认识这些人,就会认识那些人,总有一群人在你生命的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等着你去认识,等着你去结所谓的缘。人生在世与人相处,就如你一头扎进喧闹的人海集市,必定看到许多人,碰到一些人,有人跟你同行,有人跟你擦肩,无法避免。既然是无论如何都要遇见的事物,那就不叫缘,也没有缘。你遇到了心爱的人,你以为是缘,但如果那个心爱的人不出现,你仍然会遇到另一个心爱的人,或许与她相伴一生。以此推之,假如你遇到了心爱的人,以为是缘,或许是因为你没有遇到原本会更加心爱的那个人,却与没有这么相爱的人相守一生。因此,所谓的缘,是人们自己欺骗自己,又骗骗他人罢了。”
      九一道长继续说道:“我经历了这么多次前世,曾在没有想起她之前,遇到不少的姑娘,我以为自己跟那些姑娘有缘,结为连理,后来遇到了她,才想起自己最喜欢的人原来是她。可是自己已经有家有室,无法再跟她相聚。”
      姥爹说道:“虽然你总与她错过,但每一世都与她相见,这也算是缘啊!有多少人能在前世今生来世次次相遇相见呢?”
      九一道长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说道:“为什么我前面四十一次前世苦苦追寻,锲而不舍,却要在这一世遁入大云山,坐等油干灯枯呢?你知道吗?”
      姥爹摇头。
      “因为我想通了,因为我知道所谓的缘是自欺欺人的说法。我以为跟她有缘,就如千万人中,我跟她的脚间系了一根独一无二的红线,哪怕其中有乱线头一般的纠结错杂,只要我好好清理,永不放弃,就必定能顺着红线找到她。”
      “对呀。你就应该这样。你要相信,你们还是有缘的,经历这番磨难之后必定最终可以相遇相守。”姥爹安慰道。虽然他知道,一个经历了如此多前世挫折的人,或许心都已经起了茧,再温软如绵的安慰或者再尖锐如刺的激将,对他来说都无关痛痒。
      “非也。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一样,缘是自欺欺人的说法。我以为我跟她有缘,但是想一想,她一直就是那么善心如佛一样的女孩,除了埋葬过我之外,你又怎么知道她未曾埋葬过其他的弱小生灵?你又怎么知道其他生灵转世之后不会苦苦寻觅她?”
      姥爹竟然一时语塞。
      九一道长走到姥爹身边,轻拍姥爹的肩膀,仿佛需要安慰的人是姥爹,而不是他。
      姥爹知道,九一道长自从逃入大云山的时候就想通了,现在提起这些,不过是想借此来劝他不要再寻找小米而已。
      九一道长说得确实有道理。那个女孩能在将军父亲的箭下埋葬一只兔子,就可能同样埋葬其他小动物,甚至在将军未发射弓箭之前救下其他生灵,也可能长大之后在将军的屠刀下救下其他人的性命。与亲手埋葬九一道长的前世相比,未杀之前救下性命似乎更加值得报恩和挂念。九一道长能记住她,追寻她,不见得其他生灵不会记住她,追寻她,甚至在那一世就开始像后来的九一道长一样苦苦寻找。
      或许那个女孩在那一世就与被她救下的人相守一生,白头到老。
      更有甚者,说不定女孩的多少次前世曾是弱小生灵,曾被其他人救下。而她也在寻找令她眷恋不舍的人。
      后来姥爹再次遇到小米,之后又看到了一个佛教典故,才真正体会到了九一道长苍茫凄凉的心境。
      那个佛教典故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多情书生,他与未婚妻约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结婚。可到了那一天,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
      书生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家里人怎么劝慰都没有作用。
      眼看着这书生奄奄一息,不久将辞于人世。这时,有一个游方僧人路过这里。游方僧人听说了此事,便来到书生面前,从怀里摸出一面镶鱼骨镜子来,叫书生看。
      书生在镶鱼骨镜子里看到茫茫大海,看到一名遇害的女子□□地躺在海滩上。
      海滩边偶尔有人路过。第一个路过的人看了那女子的尸首一眼,摇摇头走了。
      第二个路过的人看到了女子的尸首,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女尸的身上,然后走了。
      不久第三个人路过这里,他走了过去,挖了一个坑,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掩埋了。
      镶鱼骨镜子里的景象就此消失,书生看见了自己。
      书生茫然不解,问游方僧人给他看这个干什么。
      僧人收起镜子,解释道,这是能够看到前世的镜子,那具海滩上的女尸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她一件遮掩的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恋,只为还你一个情。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那个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
      书生顿悟,不久病就好了。
      姥爹想,九一道长是非佛非道的修行人,既熟悉道教经典,又熟知佛家哲理,他或许就是看到这个典故之后决定不再追寻那个已经追寻了四十一世的女孩。
      一个经历了四十一世大约四千年的人,寻缘而不得,自然不会再相信“缘”字。
      “你不过是第一世而已。”九一道长以这句话结束了当晚的聊天。
      那晚聊完之后,九一道长便在第二天清晨离开了画眉村。
      姥爹送他送到了老河,他便不让再送。
      九一道长辞别时对姥爹说道:“马秀才,明天一大早有故人来访,切记晚上不要关门。”
      姥爹问道:“一大早来访,我早点起来就是了,为什么晚上还不能关门?”
      九一道长说:“我在你家里留了东西,故人只能循着那个东西找到这里来。如果你关上门,故人就没法找到你。”
      姥爹见他不说故人名字,知道问了也白问,便点头答应。
      九一道长离去之后,姥爹回到家里,见罗步斋不再出门跟他说话,倍觉冷清凄切,忍不住长吁短叹。他记得九一道长说在家里留了什么东西,便到处寻找,最后在那个镶鱼骨镜子上看到一张黄纸朱砂符。
      姥爹没多想,随手将镜子放回原地。
      中午时分,一个附近村的人来找姥爹,说他家女儿常年身体不好,经常腹泻,一腹泻便瘦好几斤。他带着女儿看过不少医生,医生都说他女儿体质较弱,肠胃较差,是天生不足,除了平时多注意之外没有其他有效疗法。他平时便多给女儿熬汤喝粥,调养脾胃,可是仍然没有任何好转迹象。昨日他女儿又一次腹泻,几乎将整个人脱空,虚汗直冒,面色变黄,已经没了人样。
      他怕女儿病死,便来找姥爹看看。
      姥爹便问他女儿都是什么时候腹泻。
      他便说出记得的几次日期来。
      姥爹听完,掐指一算,叹道:“都出现在鬼星值日的时候啊。”
      那人一怔,说道:“是吗?我从没有注意过当天是什么星宿,只想过是不是气候变化剧烈。”
      姥爹笑道:“这不怪你,我也是先考虑许多其他因素之后才发现这个共同点的。如果不知道推算星宿的话,是怎么也发现不了的。”说完,姥爹又问他女儿的生辰八字。
      那人将女儿的生辰八字报出。
      姥爹又掐算一番,然后停住,又叹道:“你女儿出生的那天也恰好是鬼星值日!难怪她会这样!”
      那人嘴唇微颤,问道:“这么说来,她是有很大的问题吗?还能救吗?”
      姥爹想了想,说道:“有没有救,这在其次。能不能救,要看机缘了。”
      那人惊慌道:“能救就能救,不能就不能,为什么还要看机缘?”
      “你女儿这个救法不一样。我这里有方法,但是能不能用上,我不能保证。”
      那人抓住姥爹的手央求道:“求马秀才救我女儿一命!我们一家必定记着您的好!一生不忘!”
      姥爹起身道:“如果能救下你女儿,你就感谢那个救你女儿的人吧,不用感谢我。”
      那人以为姥爹不愿施救,拽住姥爹的手不放,哭道:“我以前确实在人背后说过你的不好,说你虽然驱鬼救人,却也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带到了我们这里,让人畜不安。相信你听别人说起过这些事,让你心里不快。我今天向你道歉,以后绝不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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