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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小米的转世1 ...

  •   那封书信里没有别的内容,只有一首诗:
      “山雨不可晴,秋径没蒿莱。
      大坪何兀兀,九老尤奇哉。
      洞古潜蚊螭,风云时徘徊。
      松翠自波涛,半空起层台。
      此中有驯猿,时时清啸哀。
      老僧唤之来,饲之以青梅。
      相依两摩挲,情好如婴孩。
      我叹天地间,万物何相催。
      人与物无连,物与人何猜。”
      书信的末尾写着:“三痴偶得,马兄雅正。”他常自称为三痴,后来此名闻名大江南北,甚至名扬日本。他不但诗写得好,毛笔字也是一流,尤其草书令人叹为观止,后来被称为当代“草圣”,不过那又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因为这首诗姥爹在峨眉山的时候在迷海大师那里看见过,所以姥爹收到林散之的书信后痴呆了好几日,闭门谢客了半个月。
      谁也不知道他那半个月都想了些什么,悟到了些什么。
      我十多岁的时候,还常在外公家里翻到一些字画书信,那都是姥爹在世时留下的。听说林散之这件事后,我特意在里面寻找留有“三痴”二字的字画书信,可是没有找到。
      我问外公有没有将三痴的东西偷偷藏起来。因为他是草圣,字画特别值钱。
      可是再值钱的东西,外公从来不吝于给我玩耍。一是他对钱没有多大概念,二是他对我太好。九几年的时候,妈妈常在我面前抱怨外公不懂得守财,说她没有出嫁之前,其实外公已经有够做一栋楼房的钱了。那时候农村几乎没有楼房。妈妈劝他做楼房,他却不肯,后来那些积蓄被其他亲戚一次接一次地借走,到最后没见还钱回来。等到别人家都开始做楼房的时候,外公却做不起楼房了,为此舅舅的婚事被耽误了很长时间。妈妈对此一直生着外公的气。
      这样的外公自然不会将那些难得的书信藏起来等着升值。
      外公告诉我说,姥爹收到了写了那首诗的书信后,就将林散之以前寄来的书信字画全部烧掉了。此后林散之和姥爹的书信来往越来越少。但每次收到他的书信后,姥爹看完就会在灯火上点燃。
      一九一二年,清朝皇帝宣布退位。也就是那一年,谢小米告诉姥爹说,她维持不住体内的腐烂尸气了,里面的五脏六腑已经全部化为臭水,走路的时候免不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谢家父母常以为她饿了,可是刚吃完饭也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每次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将头发拽下来,鼻子也能摁进去,眼珠子开始浑浊,白黑不分。
      她原来可以运用体内的尸气,现在却为此犯愁。
      谢家父母答应取消与马家的婚约之后并没闲着,他们仍然热心地去寻找自认为合适的乘龙快婿。谢小米害怕在那些公子少爷面前露出马脚,可又不得不见。
      谢小米对姥爹说,终究纸包不住火,不如假装大病一场然后造成去世的假象,然后转世投胎。
      姥爹也认为只有这样了。
      在谢小米还没有考虑转世投胎之前,姥爹就开始寻找转世投胎的机会了。他嘱咐罗步斋在外收账的时候也有意打听一些投胎转世的奇闻异事,从那些听起来荒诞不经的事情里甄选出可能靠谱的,然后去询问当事人,希望从而找到一些转世投胎的诀窍。
      谢小米希望转世投胎之后不忘记这辈子的事情,不然千年修为会在转世投胎之后忘记,那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普通人,经历生老病死。如果转世投胎之后还能想起上辈子的事情,她就能依照上辈子的所遇和所悟继续修炼。
      她也不愿再次遇到姥爹的时候陌同路人。
      为此,姥爹到处打听与转世有关的消息,期望从中获得一些启示。
      可是凡是与姥爹谈论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打击他的。
      姥爹听闻巴陵边境有一座山,名叫大云山。山上有一个老道长,据说此道长记得转世之事。
      其实除了这道长之外,早有不少人声称能记得前世之事。可是这个道长与其他人不同,他不但记得前世,还记得前世的前世。他说他记得自己活过了九十一次,前面四十多次他是蛇牛马羊,后面四十多次他才成为人。
      特别是他前世的记忆得到了验证。
      在五岁的时候,他就告诉爹妈,他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爹妈非常生气,将他打了一顿,怪他胡说八道。
      他坚持说自己不是爹妈的孩子,而是邻县县城某某家的孩子。他不但记得那个县城里父母的名字,还记得跟他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的名字,更记得他前世的家附近的景色。
      他爹妈吓了一跳,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心想一个小孩子不可能编出这么完美的谎言,于是决定带他去邻县县城去看一看。
      到了邻县县城,他就像踏上了最为熟悉的道路一般行走自如,七弯八拐却顺顺利利地找到了他口中说的那户人家。他见了那户人家的人主动叫爹叫妈。
      那户人家的人见了他,却不认得。
      于是,他将前世生活经历的事情一一道来,以证明自己就是他们的孩子。
      那户人家的人听完大惊失色,因为这个小孩说的都是以前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左邻右舍的人听说了这件怪事,纷纷聚集到这里来。这个小孩见了邻居们,一点儿也不生分,亲切地叫姨叫伯,和比他大的孩子打招呼,还能叫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甚至是小名。
      他的亲生爹妈一问,这才知道原来这户人家在六七年前有一个孩子去世了。他说的那些事情,恰恰是那个过世的孩子经历过的。
      他要留在这里,可是县城的父母不敢相认。
      亲生爹妈要带他走,可是他不愿意走。
      两家人商量之后决定让他各方轮流呆一年。
      于是,他这年在亲生爹妈这边住一年,次年在前世爹妈那边住一年,如此往复。直到他长到十五岁。
      到了十五岁之后,他遇到了一位路过的道士。
      他有很多转世的问题要询问道士。道士给他解答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完。
      于是,他决定跟着道士出家,继续寻找转世谜团的答案。
      那个路过的道士是大云山一个道观的。他自然而然跟着上了大云山。大云山又叫耶姜山,附属于南岳衡山,自古就是道家洞天。
      他跟着道士学了几年之后,突然记起了前世的前世之事。他想起前世的前世自己是一个大户人家少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最后将家产弄得一干二净,后来投河自杀了。为了验证自己的记忆,他特地下山去了记忆中的地方,找到当地的老人了解情况。因为他前世的前世投河自杀时年龄不大,前世重病去世时年纪更小,所以当地老人还有记忆力较好的人记得那位大户人家少爷的名字和投河自杀事情,与他的记忆不谋而合。
      此事过后不久,他的记忆就像推倒的塔罗牌一般发生了连锁反应。他又记起了那位大户人家少爷的前世,接着记起了大户人家少爷前世的前世,以此类推,他记起了自己九十一世的事情。
      他记得自己曾经是一头黄牛,经常累得半死还要受农夫的鞭打,痛苦不堪。他看见母黄牛的时候想去亲昵□□,却被另一头凶悍的公黄牛攻击,腹部被那头黄牛用牛角顶破,留下了一个窟窿。
      他记得自己曾经是一只母鸡,村里的公鸡见了他就会冲过来骑在他身上,将尾巴朝他身上贴,使得他不断地受孕,然后生蛋。每次生蛋的时候都疼痛难忍,因此见到其他公鸡他就拼命逃跑。可是他逃跑的速度不及追赶的公鸡速度快。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转世为猪,一天到晚在猪栏里吃了睡,睡了吃,虽然猪栏潮湿阴暗,但生活安逸得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到了冬季他的日子就没有这么好过了,猪栏里到处漏风,晚上被冻得哀嚎。冬季最寒冷的时节刚过,他以为好日子要来临了,却见主人拎着刀走进猪栏,扯住他的耳朵往外拖,然后将锋利的刀子捅进了他的喉咙。他恐惧万分地嚎叫挣扎,可是渐渐失去了知觉。
      他给别人讲起自己的前四十多世时,时而快乐时而痛苦,再往前讲时,就只有痛苦了。他说畜生道实在难以忍受,到了人道才勉强好些。那些事情讲得惟妙惟肖,如数家珍,让人不得不信服。
      姥爹听到这些传说之后,决定亲自去一趟大云山。
      到了大云山之后,姥爹才知道山下的人们都叫这位道长做九一道长,记得九十一次轮回的意思。
      九一道长并不像其他的高深道长一样闭关悟道,也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架势。他待人随和,语气亲切。用他的话来说,人虽然有穷有富,有高有低,有聪明有愚笨,但都身处人道之中,除了极个别寥若晨星的人可以跳出人道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人道的贪嗔痴里挣扎,死了生,生了死。

      姥爹见到九一道长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小房间里打坐。
      那个房间特别小,除了一个铺草的床,一个瘸脚的桌子,一把裂了的竹椅,再无其他。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可供人腾挪的地方不足十个平方。
      窗户也非常小,只有箩筐口大小,所以屋里比较暗。
      在昏暗的环境下,姥爹见瘦骨嶙峋的九一道长两眼闭合,两掌相叠,掌心向上,在床上盘腿而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即使有表情也会被沟沟壑壑的皱纹遮盖。嘴巴皱得如晒干萎缩的红枣,红中带黑。两耳却出乎意料的大,却薄如风干的木耳。头发银白,稀且长,在头顶结为道士标准的发髻,由于头发太少,横插着的簪子眼看着就要滑下来,令人担心。结印的手指枯瘦如老藤,盘结在一起。
      姥爹常见道骨仙风的道士,却没见过这种精瘦垂老的道士。这九一道长虽看起来不像有修为的高道,却也不像普通的凡人,而像没有生命的古董,根雕。
      姥爹以为他在参禅或者悟道或者练功,便不打扰他,也在默不作声地在竹椅上坐下,陪他一起打坐。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九一道长发出了长长的哼声,仿佛是口鼻不畅,需要用力地呼吸。
      姥爹急忙站起来,看他是否需要帮助。
      九一道长哼完却又入定了,仍旧如古董根雕一般一动不动。
      姥爹进屋之前就听人说了,九一道长每天都要入定几个时辰,从不偷懒。所以姥爹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姥爹静下心来,学着九一道长的样子垂下眼皮,模仿他的手势双掌相叠,掌心向上。姥爹不知道入定的要领,但是知道入定需要心静气缓,再说他也不是非得练就入定的功夫,所以装模作样地入起定来。
      这一入定就出问题了。
      懂得如何入定的人知道,在入定之前必须动一个念头,告诉自己这次入定大概多久。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有一定入定功夫的人就会在固定的时间里自然而然地出定。如果入定前没有动这个念头,即没有把出定的时间输进去,又没有外人引出,自己是很难出定的,极易让人就此沉睡过去,甚至死亡。
      姥爹闭上眼后不久,脑子开始变得昏昏沉沉。姥爹很快意识到不妙,想睁开眼,可是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两个秤砣,更不睁不开。他想呼喊,而是嘴巴也张不开。他想抬起手来拧自己一下,拧疼了就会醒,可是相叠的手仿佛托着千斤重的东西,动弹不得。
      姥爹只好奋力睁眼。
      挣扎了许久,眼皮突然一松。姥爹的眼睛睁开了。
      可是睁开眼的姥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九一道长的小屋里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青草地中,正面对着耀眼的阳光。阳光使得他睁开的眼睛又想闭上。姥爹感觉不能再次闭上眼睛,怕一闭上就回到刚才无法动弹的状态。
      姥爹抬起手,手也能动了,用手掌挡住刺目的阳光。
      紧接着,他全身都行动自如了。
      他转身避开阳光,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里有一条哗哗作响的小河流,河边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顶上没有瓦,铺着一层草。那草跟九一道长床上铺的草一模一样。澄黄细长,显然是捋过一遍草叶的,只剩了笔直中空的主杆。如果不捋去草叶,铺在床上会像毛毛虫一样蜇人,铺在茅庐屋顶上容易发热腐烂。
      姥爹朦朦胧胧中觉得这个小亭子和小河流似曾相识。
      接着,姥爹的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说道:“春夏秋冬是小范围循环。倘若你看过顶天雪山,看过奔腾河流,看过万川入海,看过雷云风电,便知道水从何处而来,在哪里汇合,在哪里流淌,在哪里归宿,又如何蒸腾成云,又如何云凝成雨。这小小一滴水的循环,便如人间轮回。这是大范围循环。这也是易经中九九归一的诀窍所在。”
      未了,那声音又说:“这些万物都遵循九九归一的道理。人在时间上如春夏秋天小轮回,在运程上如由川入海大轮回。诸多轮回组合,便是单个人的人生。”
      姥爹在心里默默念道:“轮回?”
      那声音紧接着说道:“轮回也说不上轮回,通晓也说不上通晓。如面见镜子一般,在某个节点上,过去即是未来的映照,未来即是过去的重复发生。”
      “迷海大师?”姥爹终于想起在峨眉山遇到的情景。
      这小河流和小亭子与迷海大师居住的环境非常相识,却小有区别。这小河流比姥爹之前见过的要弯曲一些,小亭子比之前见过的要破旧一些。
      难道离开峨眉山之后,迷海大师居住的地方发生了变化吗?姥爹心想。
      不由自主地,姥爹走到了以前跟迷海大师讨论轮回的庵庐。这庵庐也比以前破旧,摆设稍稍不一样。
      姥爹在庵庐的前后左右找了个遍,没有找到迷海大师的身影。
      姥爹来到小河流旁,河里的水清澈见底。姥爹俯下身,看见水中居然有迷海大师的影子!
      姥爹吓了一跳,急忙要下水。可是手一碰到水,迷海大师就不见了。
      一会儿水波淡去,迷海大师又在水中出现了。
      仔细一看,水中的哪是迷海大师?明明就是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自己身穿朴素的僧衣,脚踏粗布僧靴,跟以前遇见的迷海大师确实有几分相似,但那张脸确确实实是自己的脸。
      姥爹觉得这一幕不可理解,可是此处没有人可以询问。
      姥爹心慌意乱,又想起峨眉山离画眉村十万八千里,不知道如何回家。他在河边走来走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一阵磬声响起,清越而悠扬。
      听到磬声后的姥爹顿时心境平静下来,不再急躁。他循着磬声走去,心想磬声的地方,必定有敲磬的人。询问敲磬的人,便能解开一切谜团。
      循着磬声走去的方向正是以前他从迷海大师这里走向洗象池的方向,也是灵猴第二次牵引他的方向。
      姥爹走了一段时间,果然像上次一样走到了洞口。
      洞外有一个和尚正在敲击钵状的铜磬。姥爹一眼就看出那个和尚是迷海大师,但他比姥爹认识的迷海大师要年轻许多。有些人即使经过再多时间的洗礼,他的模样永远能被别人一眼认出来。
      姥爹顿时醒悟了!
      原来自己就是迷海大师口中的师父。之所以在庵庐和小亭子里找不到迷海大师,是因为迷海大师还没有进入这个洞中。
      或许迷海大师与他的师父相遇,就是因为他在洞口敲磬,引起了洞中人的注意。
      原来身穿僧衣僧鞋的自己,正是前世的自己。原来刚刚经历的事情,正是前世经历的事情!
      “轮回也说不上轮回,通晓也说不上通晓。如面见镜子一般,在某个节点上,过去即是未来的映照,未来即是过去的重复发生。”姥爹顿悟了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姥爹嘴唇颤动,神情激动地对着那个敲磬的人问道:“你可是迷海?”
      迷海停止了敲击磬,眼睛看着姥爹,用一种怪异的带着回响的声音说道:“请你睁开眼来看看!”他坐在空旷处,不应该有回声。
      姥爹惊讶道:“我的眼睛是睁开的呀。”
      迷海再次说道:“请你再次睁开眼!”
      姥爹似有所悟,急忙努力再次用力地瞪眼睛。
      姥爹的眼睛终于睁开来。眼前敲磬的人并不是迷海,而是坐在铺了草的床上的九一道长。自己并没有在洞口,而是端坐在那张竹片裂开的椅子上。不过屋里光线暗淡,确实如在洞中一般。
      那磬声也不是迷海敲出的,而是眼前这位干瘦如柴木的道长敲出来的。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姥爹惊问道。他浑身疲乏,脑袋沉有千钧,如做了一个非常累人的梦。
      九一道长蠕动干枣一般的嘴唇说道:“你入定太深,自己出不来,我便用磬声将你唤醒引出来。如果不把你唤醒引出来的话,你会一直像做梦一样延续下去,直到你饿死渴死。”
      “多谢道长!”姥爹额头冒出冷汗。他不知道,如果九一道长不把他唤醒过来,是不是他就会跟迷海和尚遇见,然后将迷海带进洞中。他不值得如果坐在这小屋里的自己因为不能出定而饿死渴死,洞中的前世是否还会延续。是不是今生的自己因此死亡,那么前世的经历也会戛然而止?是不是今生继续生活,前世才能顺利终结?姥爹觉得思绪纷乱如麻。
      “不用谢。”九一道长放下了磬,挪下了床。干枯的稻草在他的挪移下嘎吱嘎吱响。
      看那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刚才梦到了我的前世。”姥爹说道。
      九一道长波澜不惊道:“我已经做了一百多次这样的梦。外面人知道我记得九十一世,九十一次生死,却不知道现在我早已超越了九十一次。我为此痛苦不堪,希望你不要陷入太深。”
      姥爹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前世,而是为一个朋友的转世做准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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