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尹培越

1、橘

　　橘

　　引子
　　翘脚坐在石椅上，陆小凤对着亭子外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

　　那一片秋景潋滟，金色的光在风中颤动，如粼粼波光，轻轻碰触，便化为一个个破碎的圈。

　　随手从石几上的果盘里拿了橘子，黄色的皮碧青的叶。
　　——金玉良缘。

　　陆小凤为了自己突如其来所想到的词语有些洋洋自得，于是问亭子那一端抚琴的公子：“花满楼，你觉得橘子如何？”

　　琴声嘎然而止。
　　“听说这橘子是抚州蜜橘，应该很甜吧。”花满楼衣袖自琴弦上唏倏地滑过，站了起来。
　　空气里有几不可闻的弦音颤动。

　　陆小凤听了直觉便想着要递一瓣甜蜜多汁的橘子给花满楼，可随即却又摇头笑道：“花公子，我听说你日前拜访了苦禅大师。想看看你有没有参悟，不料也是如我等凡夫俗子只惦记眼耳口鼻啊。”

　　花满楼听了，不恼，淡笑回到：“怕你没兴趣。要听？”

　　“嗯。当然。”

　　“橘子啊，剥开皮或许有十瓣，不过由于日昼甘露分布不均，这一枚橘子的每瓣味道都可能不一样。甜，或者苦，或者酸，吃了才知道啊。”
　　花满楼说着，笑眯眯地从陆小凤手里接过剥好的橘子。

　　“哈？”

　　“嗯，比如这只橘子，每一瓣都很甜。”语气里带着心满意足的感叹。

　　“…………”

　　不知不觉日偏西移，将两个人拉扯出两道长长的身影。
　　呼吸里有清酸的橘味。

　　同一只橘子里，也是不同滋味。

　　可愿意一一尝遍？

　　可后悔一一尝遍？

　　第一瓣

　　西风。

　　秋雁过长空，明月俯中天。

　　潇潇洒洒拎起酒壶，浅碧色的佳酿色泽透亮香味醇厚，陆小凤仰起脖子，旁若无人地大灌起来。

　　旁若无人……

　　陆小凤在心里想，应该没错吧，反正一旁的花满楼又看不见。

　　兴到浓时，不禁开心地哼了起来。
　　先是街头小调，再是听惯了的花满楼日常弹奏的曲子，……就这么懒懒散散，有一搭没一搭地唱些含糊的发音。

　　沁凉的空气抚过皮肤，却还留着一点酒后的热度。

　　一双迷蒙的眼望过去，灯下莳花的人影，连同案上的花叶一起，被晕成了淡黄色的光圈。

　　兰，素裳幽芳弱，知音少，寂寞隐空山……

　　不知道几百年没有光临陆小凤身上的雅兴趁着这个机会竟然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想起日前无聊在花满楼这里翻的一些诗书，原本是要读给他听，读着读着，自己却先睡着了……

　　“走马上前阪，石子弹马蹄。不惜弹马蹄，但惜马上儿……”

　　花满楼听着陆小凤荒腔走板地唱起乐府曲子，一如既往好脾气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果然……又是儿歌……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回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花满楼忽然抬起了头，转向陆小凤的位置，空茫的眼睛似乎流露出某种很微妙的东西。

　　陆小凤于是没有再唱下去：“怎么啦？”

　　花满楼走前几步，靠在窗棂上，月光斜斜地剪影入室。
　　陆小凤看不清阴影里，花满楼温和的微笑，只听见他缓缓开口说：“这歌……不适合。”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是，永远，都不想听见的一句话……

　　第二瓣
　　夜深沉。

　　香软的枕边人连呼吸都是沁着甜蜜的。
　　陆小凤放缓了动作，将怀里曲折丰盈的身体挪开了一些，起身。

　　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逃离的冲动。

　　所以陆小凤是个浪子。
　　而爱上浪子，是有很大风险的一件事情。

　　就像，要捕捉无形灵动的风。
　　或者，去握住掌心盈盈的春水。

　　陆小凤想要给自己倒一杯茶，理清楚白天里，那些案件纷繁芜杂的脉络。

　　可……为什么不打算来杯酒？

　　受花满楼影响还真大呢。这么思量着，陆小凤便要去桌案上取水。

　　他不过才迈出第一步，却已经被散落在地上的霞衣绢帛绊了。
　　更加不如意的是，茶壶竟然也是空的。

　　牛皮纸的灯笼立在一侧，陆小凤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去点灯。
　　这一次，是磕在了凳子上。
　　如此黑暗的摸索。
　　不可辨识的物体。……不可辨识的……感觉……

　　陆小凤对花满楼的敬佩不由得又增加几分。
　　见面时，是一定要好好夸奖花满楼黑暗里行动自如的本领的。原先不知道，今晚感受了，方明白。
　　明白……一切那么不容易……
　　可见到花满楼又谈何容易？！

　　陆小凤一贯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脸上蒙了层夜色的痕迹，疲惫而模糊的样子……
　　塞北干洌的空气里，英俊得带了几丝沧桑的男子遥遥地对住骤然燃起的一灯昏黄。
　　——这里离花满楼的小楼，真的很远啊……
　　眼前是北地长风，大漠黄沙；而那楼却伫立在江南柳下，烟花烂漫。
　　真是漫长啊……
　　又或许，远的不是距离……
　　而是……心。

　　犹胜银河落九天，碧落于黄泉。
　　——如此这般，不可企及……
　　第三瓣
　　午后，花满楼在一曲《凤栖梧》中醒来。

　　怕是小楼外谁家女儿在含羞弄琴，裙边是飞舞的蝴蝶，软得像风的衣袖。清风里烟花散漫的暖意，朗朗乾坤。
　　白莲一般清润的曲调，幽雅地鸣过整个静谧的阳光，晕化出斑斓的色彩。

　　花满楼并没有看见这些景致，可脑海里仍然勾勒出了美妙的线条。他知道画法中尚有一种“飞白”。
　　是暗哑艰涩的笔触，大片荒芜而又意境深远的空白。

　　花满楼打算给自己心里这一幅图画也留一笔“飞白”。——留给一个人。

　　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某个很久没有出现的朋友。
　　那个锦衣而行，风尘抱抱的浪子。
　　——陆小凤。

　　花满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下来的时候任凭宽大的衣袖垂落在地面上。
　　抬起手，瓷白的杯子碰触到唇边的时候，终止了脸上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家伙，真是个爱折腾停不下来的人啊……

　　微笑的时候，漂亮的胡子和眉毛一起弯弯翘起，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好心情；
　　沉重的时候，四条眉毛团缩在一起，仿佛成了个花卷。
　　得意的时候，有挑衅的酒窝和扬起的半边眉毛。
　　关切的时候，会长时间安静地注视，然后拍着你的肩膀爽朗地笑。
　　无奈的时候，习惯摊开双手耸耸肩，有些无赖……

　　一定是每个人心中都很喜欢的朋友……

　　可惜，这些样子，全部只不过是花满楼猜测着在心里描绘出来的陆小凤。

　　始终……是猜测的……

　　从一开始，就看不见，就从未看见过。

　　花满楼将停留在唇边半天，已经凉透的茶水放下，轻轻合上眼。
　　一片漆黑。
　　空无一物的漆黑……

　　到最后，想念的时候，竟然连他的样子都不知道。

　　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第4瓣
　　在果盘里找到一个金黄的橘子的时候，陆小凤想，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花满楼了。
　　一边扒掉连带的几片绿叶，再扒掉薄薄的橘皮，陆小凤一边嘟囔着，狗屁金玉良缘！
　　可是想归想，叨归叨，免不了还是要往小楼走一趟的……

　　谁说过脚长在人身上？！
　　——明明，是长在了人心上……

　　于是潇洒地提起一气，昼夜奔了几百里路，到最后陆小凤内力空虚风尘仆仆地站在花满楼的小楼下面时，竟然不无悲凉地觉得自己很可能爬不上去了。

　　多年前的立春，是什么人淡淡地调侃过，做浪子嘛，就要有心理准备。
　　陆小凤只“咦”了一声，对方便自顾自地说下来去，浪子啊，一辈子有一条路踏不上，一辈子有一道门迈不进呢……
　　…………
　　……………………

　　一辈子踏不上的，是回家的路；一辈子迈不进的，是家门。
　　陆小凤现在明白了……

　　挑开窗子，打算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跃进这个久违了的地方。
　　向前三步有茶几，这个时候，苦丁余香，绕梁不散，温水洗杯，紫砂润泽浑厚的触感；
　　左边是露台，有许多盆花，时令交替，花开花谢；
　　帘后有塌，容人小憩……

　　一切都安详不变，如同没有时间流过，是在沧海桑田的变迁里，被遗忘的片段。
　　可这些让陆小凤的心渐渐地暖了起来，他开始想着，当自己的双脚落在小楼的地面时，花满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怎样的……

　　可当这句话切切实实地传到陆小凤耳朵里时，他愣了一下。
　　仿佛天灵盖被人揭开来，冰雪初融的水就这么径直浇下……从头凉到脚心，折磨至深的一种“醍醐灌顶”。

　　“谁？”花满楼的语气里有淡淡的疑惑，却也不惊慌。

　　已经不记得那是谁的脚步声，也已经不记得从窗户进来又是谁的习惯了……不记得……
　　亡心之时，是为“忘”！

　　有那么一个瞬间，陆小凤没有动，没有出声；花满楼也没有追问。

　　唉……陆小凤真的受到惊吓了吗？花满楼有些好笑地想着。
　　然后，他优雅地起身沏了杯水，调侃般说：“这位大侠，我有位朋友叫做陆小凤，如若遇见，还烦请转告他，再不来看看老朋友，我可要忘记他了。”说罢，如以前一样，递了茶水过去，唇边也跟着露出了笑意。
　　第五瓣
　　在百花楼闲混的日子非常舒服，几乎不用操什么心。有时候，陆小凤也给花满楼读几本书，算是零星一点的受人招待感恩回报的举动。

　　“我说花满楼。”陆小凤纠结着四条眉毛，放下手中书问身边好友。
　　“什么？”
　　“书上说的都对么？”

　　“……”对朋友难得产生的对于书籍的兴趣，花满楼显得有些讶异，思考了片刻，方才回答，“看你如何理解吧，有些事情并无完全答案。”

　　随手端起温热适中的茶水，喝了一口，没顾得上品味唇齿留香，陆小凤问道：“那‘庄生晓梦’呢？”
　　“…………”
　　风过。
　　小楼上，盲目之人灵敏地用双耳捕捉到了蝴蝶振翅的声音，仿佛可以想象到两翼煽动时轻缓而优美的弧度。
　　空气中尤有经过曝晒一日后，在黄昏里袅袅腾腾的花香。

　　花满楼微微地笑起来：“这个啊，正如我在一缕浮生梦中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梦中的梦中的梦。”
　　陆小凤眨着眼睛听完，没吭声。
　　——还是……不明白……

　　花满楼似乎已经料到他的心思，接着说：“至于，结果究竟是我做梦化做了蝶还是蝶做梦化做了我，蝴蝶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果然……是……不明白……

　　“……所以，意思就是大家都不明白？！”瞪大眼睛问。
　　花满楼颔首。

　　陆小凤忽然对这个玄而又玄的话题有了几分兴趣，便又说：“那你与我在小楼里赏花喝茶读书，却也是梦？”

　　“是，也不是。”花满楼慢慢将茶壶里的水注入杯中，耳朵里传来涓涓之流渐漫杯盏的充盈声响，不禁更添几分笑意，“其实是与不是又有何干？”

　　若当真浮生一梦，弹指之间，也是今世的长短美妙。

　　“的确是无关。”陆小凤眉峰一挑，唇边净是笑意。

　　假使此时此景不过是梦境，梦中也有你我二人；可此时此景是真实，那我夜夜梦中依然有你我二人。
　　一枕黄粱，陆小凤，花满楼，却始终是在彼此梦中的……
　　第六瓣
　　那一年，秋海棠开得特别好。
　　大团大团殷红的花，以及脉络清晰轮廓的绿叶，驱散了初秋里一丝乍现的愁绪。

　　陆小凤望着露台上正在莳花的花满楼，无奈地说：“唉唉，人太出名，又过于聪明，果然不是好事情啊。”
　　花满楼弯着腰侍弄花叶，只偏了偏头，对住陆小凤站的位置开口道：“又有麻烦找上你陆大侠么？”

　　陆小凤讪笑着摸了摸两撇胡子，回答：“也不是，只不过像我这样的人，麻烦不找上我，我自己也忍不住回去找麻烦的。”
　　………………
　　所以，要走了么？
　　花满楼扶着一株秋海棠叶子的手忍不住轻轻地颤抖起来，待了片刻，又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

　　伸向陆小凤……

　　“啊，陆小凤，帮我递一下水壶吧。”
　　…………终了，也只能够说出这么一句

　　“花满楼，一起去吧。”陆小凤眼睛和酒窝都是盈盈的笑意和期待，“江湖之中，你我并肩，当可天地恣意。”
　　隔了几盆花站里的那个人，依旧微笑。

　　“听说丸艾山有奇花，同去一睹？”不甘心地继续劝说。
　　还是微笑。
　　………………

　　净了手，缓缓坐在桌前，自果盘上取一只橘子，剥开后并不吃，花满楼淡淡地说：“陆小凤，你可知，江南为橘江北为枳？”
　　“……”清楚了花满楼的选择，一向能言善道的陆小凤竟堪堪哽住，不知如何开口。
　　却是花满楼叹了一口气道：“现在这样的日子，确实是我喜欢的。”

　　第二日，陆小凤离开小楼时，秋海棠异常地开得猛烈，似乎有某种张力迫使着它们努力地燃烧一般，几盆花竟然晕成了小小的红彤彤的云霞。
　　陆小凤看一眼小楼露台那耀目的嫣然之色，打马远去。

　　而往日里，谁曾手捧书册朗朗诵读，谁又曾一盏香茗静静聆听：“昔有妇人怀人不见，恒洒泪于北墙下，后洒处生草，其花甚媚，名曰断肠花，即今秋海棠也。（《采兰杂志》）”

　　又是谁高歌猛志一念别离走天涯，是谁独坐小楼更深露重听夜雨：“相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草，故亦名‘相思草’。（《本草纲目拾遗》）”
　　……………………
　　那一年，小楼上的秋海棠径自凛冽地盛放到了冬天。
　　第七瓣
　　春日。
　　桃花红，竹叶青，滟滟半江柳色碧，半壶清酒晏平乐。

　　陆小凤懒洋洋地走在水边，脚下小颗小颗的石头在他无聊之下纷纷被踢落江中。岸边水浅，惊渐了水花，荡漾出波纹，却也混浊了原本清澈的江面。

　　混浊……
　　泥沙翻滚着从表面平静的河床冒上来，滴墨渲染了笔洗。
　　什么深埋的腾腾地窜到了嗓子眼，噎住一口气。

　　那一夜。
　　陆小凤忽然想给远方的朋友去一封信，算是……聊寄思念吧。

　　“花满楼，今江岸长堤上见了桃花，不禁想起你的小楼……”
　　——这岂非说没看见桃花就不想念朋友么？
　　揉了团，扔在地上。

　　“花满楼，自从初秋一别，不觉数月，秋海棠花期转眼又至……”
　　——可想着临走那日肆意张扬的秋海棠，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算了，一并揉掉，重来。

　　“花满楼，还在侍弄花草么？不是老朋友说你，有时间真应该出来多多走动啊，不然的话憋出什么毛病可不好……”
　　——笔锋顿住，好吧，诙谐幽默假装轻松，到此为止，再也扮不下去了。
　　再重写吧。

　　“花满楼，我是陆小凤，还记得老朋友么？我却时时牵挂你……”
　　——真是没有柴米油盐味的废话，花满楼会忘了陆小凤么？！
　　惆怅地摸摸胡子，继续奋笔疾书。

　　…………………………………………………………………………

　　“花满楼，你最近可好？”
　　——反反复复地，终于还是用了这一句，琐碎平常，却是心中最想问的话，也是最牵挂的事情。
　　陆小凤终于心满意足地写上了“友陆小凤缄”四个字。

　　然后。
　　然后他慢慢地将这封信收妥在自己衣襟内。

　　那个人，看不见呢。
　　所以这信，还是等回去以后自己读给他听好了，也不要有其他人代他读信啊……陆小凤笑眯眯地想。
　　第八瓣
　　彼时，有人给花满楼送来了一支睡莲，幽蓝色的花瓣还没有完全打开，被叶子半包起来，花茎断口还是新鲜的，有某种湿漉漉的触感，仿佛人身体流血的部位。

　　花满楼手指抚了一下那朵花，不禁微微地叹气：他不知道，如果一朵花失去了生命，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人心的。

　　于是取了洁净的水瓶，将睡莲插在里面。

　　无意间想起那个久违的朋友。——对于陆小凤的话，江湖也是他的生命吧。所以，他才不能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呢。
　　轻浅的笑意浮现在花满楼的脸上，那一朵微笑，随着他缓身坐下的动作，而半隐没在薄暮淡淡的阴影里面……

　　这个季节里，天边有大片的火烧云。

　　花满楼极力地想象着那些轻软的丝絮一样的云彩瑰丽地燃烧，红彤彤地染赤了半边天。或许，连人的脸上也会有一层薄薄的妃色。最美的也许是江面，那些殷红深紫的云霞，倒映在碧蓝清澈的江中，就仿佛水和火糅合在了一起。

　　充满矛盾的奇异的美感……

　　夕阳穿透霞彩，似乎遗留了一些热意出来，就那样懒洋洋若有似无地铺在小楼的露台上。花满楼站起来的时候，便得以感觉到手臂有些暖意。

　　他忽然间觉得，也许，人生并不是只有一种可能。
　　平静恬淡也是度日。
　　莳花弄草也是度日。
　　可是，轰轰烈烈难道就不是度日么？！

　　没有一成不变的想法，只有不愿改变的人。——而这样子的人，不会是花满楼。

　　之前不和陆小凤一起去江湖，因为江湖里没有他要的日子；就好像人心不知所求时，仰头看那朗朗化外，也只得“天”和“空”两个字。

　　只是现在江湖有了陆小凤，便再也不是无所求的地方了。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花满楼的神情开始变得非常奇怪，似乎混合着叹息，激动，笃定，甚至……对燃烧的向往。

　　三日后，江南花家的下人来到了小楼下，陆陆续续地将许多东西搬上马车运走了。

　　又一日，城中不少人都看见了那个笑得宛若春风的公子，白袷纸扇，牵马缓缓地朝城外远去。
　　而天边，是壮烈得令人窒息的火烧云……
　　第九瓣
　　夜里降下第一场霜的时候，依稀还有乳白色的雾气。

　　陆小凤是个夜猫子，此刻精神很好地准备找家人声鼎沸的酒肆，最好还有美人胡旋舞，琵琶玉珠声。
　　在这样的场合，陆小凤便会有一种“唉唉，人生归根到底还是热闹非凡的”这样的感觉，很温暖。

　　可今夜似乎这个小镇被清秋的寒意感染得没了半点寻欢作乐的气氛，零零星星的一点酒客连金莲一样娇俏的灯盏都黯淡一些。

　　然后，觉得没意思的陆小凤便懒懒散散地一边唱着歌一边到冷清的街上溜达。
　　从两边的民居里偶尔传出来几句叫骂，无非是“这么晚，鬼叫什么”“不要唱了”之类的喝斥，陆小凤居然听着也很开心。

　　渐渐走得偏僻了，却只能够听见猫狗一点动静。

　　原来……那些热闹都是，人给制造的。
　　不是心里的啊……
　　陆小凤难得地有些凉凉地思考起归宿啊，人生啊，知己啊等等这样的问题。想到最后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就要从小楼里跑出来折腾。

　　出来了才发现……
　　外面，其实，也没什么……

　　陆小凤就这么支着下巴，边打瞌睡边胡思乱想，起身的时候寒霜已经浸得衣衫微湿。可陆小凤浑然不觉，眼睛里神采奕奕。

　　是了，去花满楼那里吧。
　　依然不能够保证可以待上一辈子，也许还是要走。什么时候会走，为什么要走……这些都是不知道的，唯一确定的只有——
　　下一次，拖也要把花满楼拖在身边才好。

　　……………………
　　陆小凤回到小楼的时候，那里已经空了很久了。露台上的花不见踪影，连桌椅软塌上也是厚厚的灰尘。
　　西风吹进来。
　　他没打算去挽起帘帐，总觉得，也许一碰触，那白色的帘子就会化成一堆粉末……

　　陆小凤释然地笑了笑，唇边仍然有醉倒了许多女人的酒窝。

　　花满楼……终于离开小楼了阿……
　　有点可惜的是，不知道，他这次为了谁而离开的呢？

　　第十瓣
　　佛说：历经千山万水，有如清风拂面。

　　花满楼虽然不是佛，可沿着所谓“江湖”，一路走下来，竟也不觉得辛苦或者闷顿。
　　歇息的茶寮里偶尔也有说书人神乎其神地说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如何如何；他要最简单的茶水，坐在一边，无知无觉就可以从清晨听到傍晚。

　　有时候，花满楼会想，也许自己也没有那样急着要找到陆小凤，也许自己更愿意先体会一下陆小凤过的生活。
　　有点动荡，有点刺激，也有点新鲜。

　　虽然看不见，可花满楼依然知道，江湖中有很多不一样的声音。
　　汉子豪爽地砸响酒坛，一饮而尽；
　　剑客随手挽出一朵剑花，三尺青锋铮然作响；
　　少年侠士打抱不平，义正言辞地喝退街市上无赖恶徒；
　　连女子也可以飒爽英姿地朗朗大笑，击掌三下，利落而不失妩媚……

　　花满楼似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江湖”竟然如此可爱。

　　这大概就是陆小凤不肯停下来，不愿走出去的原因吧……
　　那样纷繁芜杂争逐竞斗的背后，却又有一番专属于江湖的静谧潇洒和通达快意。

　　不过是一个走走停停的过程，花满楼觉得自己几乎可以写出一本《江湖见闻录》。只是，他依然没有惊动过去的朋友们。

　　一个人走着。

　　也许，某一天，于某一个陌生的城池，或者陌生的巷道，得以听见一个异样熟悉的脚步声，然后花满楼觉得自己一定会告诉这个脚步声的主人。

　　“其实，江湖也很有趣。”
　　“或许，我愿意陪你一起闯荡下去……”

　　花满楼想着，不仅微露笑意。
　　他刚才已经路过了一家吆喝不断的包子店，一家客似云来的绸缎铺……
　　现在，他在一家酒馆门口停了下来。

　　桂花酿的香气在温暖的阳光下弥散开来，带着丝丝入骨的甜意。

　　“陆小凤？”花满楼低声呼唤的音调里，有些惊疑和……小小的期盼。
　　没有人回答……
　　不死心地再唤：“陆小凤？”
　　依然没有人回答……
　　原来……弄错了么？花满楼在心底小小地叹息着，陆小凤，会在哪里呢？

　　陆小凤在小楼。
　　小楼是花满楼的小楼，可陆小凤住在这里没有丝毫鸠占鹊巢的尴尬，似乎这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小楼露台上已经没有如云似盖的鲜花了，但是依然热闹非凡。
　　因为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在这里养起了鸟。

　　“以前，花满楼养花；那现在，我陆小凤就养鸟好了，不然一个人呆在这里很无聊的。”高大英俊的男人一边将鸟食投入笼子，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嘀咕起来。

　　不过几日，他已经学会了一手把着茶壶，一手拎着鸟笼闲散地走在城郊湖堤，看秋叶飘红，无所事事地安然度日。

　　只不过养鸟的时候，陆小凤却有个怪毛病：笼子门从来不关上。

　　街上糕点店的小唐姑娘笑眯眯地问起：“不怕鸟飞走么？”

　　陆小凤也跟着笑起来，神情是让姑娘脸红心跳的倜傥风流，缓缓说道：“当然怕，花了银子买来的，或者费了工夫捉来的。”

　　只不过……
　　更喜欢看那些养熟的鸟儿傍晚归笼的画面。

　　一直没有去打听过花满楼的下落，反而收了心静了气，浪子江湖的也放下来，老老实实呆在小楼等着他。

　　也许在陆小凤心里面，期待着那个人回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自己安静的等待的时候，能够小小的感动，……以及原谅。

　　“可是啊，鸟儿都撒够疯回来了。花满楼，你到底还要我等多久啊……”夕阳下，男人懊恼挫败地趴在小楼的露台上看着归鸟念叨起来。

　　不是不无辜，也不是不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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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陆小凤也许就在前方。

　　他想，花满楼或者明日归来。

　　想着念着，走着等着……
　　那一年的秋天，便这样过去了……

　　又或者……一生便也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