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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娇娜 ...


  •   霹雳之声震山撼地,院中的海棠老树已连根拔出,倒在道旁遮住了行路。

      松娘梳理整齐的长发已披散下来,金钗和牡丹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她踽踽行走在院中,织金的红裙迤逦曳地,粘着几片枯黄的细长草叶。

      她对那劫雷的轰鸣充耳不闻,抬手打开了西北角的院门。

      这个院子不大,却五脏俱全,小小两间屋子,一应摆设用具都是上好的。太公如此殷勤用心,只因为住在里头的人出身不凡。

      松娘嘴角掀起讥讽的笑意,徐徐迈入里间的卧房。

      拔步床上的男子呼吸悠长,还在沉沉酣眠。松娘不敢靠近,远远看了好一会,这才转身出来。

      外间的屋子摆着一溜桌椅,博古架又占着一小半的空间,愈发显得狭小逼仄。

      孔生伏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双手双脚被绑缚在一起,嘴里勒着一条绛红色的汗巾。他说不出话,只能激烈地“嗯嗯唔唔”几声,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他心绪起伏得厉害,鼻翼呼吸剧烈,粗重的喘息像极了从前欢愉燕好的时候。

      松娘和他那沉痛的眼眸对视一番,心里只觉索然无味。

      她对孔生的爱,早在他舍身救娇娜、却置她和孩子于不顾时,彻底湮灭。

      松娘不愿再看他,便把目光投向屏风后面。

      这屏风用的纱绢轻薄透亮,上面绣着一丛苍竹,细竿上倚着个手持书卷的美人。这悠然恬淡的模样,像极了她在阁中的日子。

      松娘的思绪还来不及飘远,便瞧见了一只粉底男靴。

      有个娇小纤细的人影卧在屏风后头,只露出了这么一只脚。

      这双鞋子还是松娘亲手缝制的。

      ——“你这靴子做出来,可比你们公子的还花哨,他也不说你吗?”

      ——“公子随性,不管这些。说来还是多谢你,肯为我做鞋子!”

      她毕生所见这些人里,除了父母和亲子小宦,便只有秦素问会在她和娇娜两人里选择她。

      可惜这个人也不在了。

      她不忍心去看那被劈得漆黑的尸身,捂脸静默半晌,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镯。

      这本是她用来害娇娜之物,却误害了小秦的性命。

      “待我大仇得报,便把此命偿你,素问妹妹……”

      她眼里莹然有泪,却迟迟不肯落下,再瞪视孔生时,眼里便只有嗜血杀意。

      孔生被那目光一蜇,也不知怎么取下了嘴里的汗巾,瑟缩道:“恶妇!”

      松娘新婚之夜便推脱不肯洞房,他因为才知道他们的狐狸身份,心里一团乱麻,也不曾强求。如今想来,她是一心只有那个低贱的奴才,要为他守身如玉!

      也不知这对奸夫□□是不是定下了什么毒计,想要暗害于他。幸而天理昭彰,降下天雷劈死了贱奴,这婆娘却癫疯了,要让他来陪葬。

      松娘眉峰一动,也不捂他的嘴,只把匕首抽出来,露出雪亮的刀锋。

      孔生惊骇挣扎,但四肢被束缚住,扭动起来便如一条恶心的蛆虫。他仓皇躲避,却怎么也逃不出松娘的掌控,只一息间便被剥开胸前衣衫,露出光裸的胸膛。

      那疥疮被娇娜割下,伤口也靠她的内丹愈合,可是疤痕却不会轻易消失。

      纤纤素手温柔抚摸着那圆饼似的伤疤,红唇勾起无边的冷意。这东西可生生恶心了她一辈子,如同娇娜本人一般。

      “我说帮你消去,你还舍不得呢,夫君。”

      松娘的眼神迷离如雾,嘴里吐气如兰,即使孔生已认定她和秦素问有奸,也止不住地怦然心动。

      “松娘,你放开我。小秦已经死了,我可以对你们的往事既往不咎,只要你好好和我过日子,我一定会……”

      松娘攥着他的下巴,嗤笑一声。

      “好好过日子?这话我上辈子已经听腻了。”

      孔生一怔,见她目光中有追忆之色,不由茫然,“什么上辈子?”

      天际阵阵炸雷声,遮盖住了世上所有的声音,可偏偏松娘细声细语的呢喃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就是我为你伺候高堂、艰难产子的上辈子,也是你与娇娜纠缠不休、负心薄幸的上辈子呀,我的夫君、孔郎……”

      金属的凉意浸入皮肤,孔生胸口一阵刺痛,垂眸望去,只有松娘艳丽的红唇。

      “我与你也是这般成婚,连父母都不曾拜别,便随你一道去山东旧乡。”

      松娘的手很稳,一下一下片着孔生胸前的肌肤,“你的母亲很喜欢立规矩,她自诩孔孟之家,一言一行都要合乎礼教规矩……”

      孔生死死咬着嘴唇,疼得倒抽凉气。

      “我既嫁与你为妻,受婆母磋磨也是我自愿的。”

      松娘看着完美揭下的一块薄皮,伸手沾沾那汪着血的圆形伤口:“夫君,我还是把你和娇娜的美好回忆抹消了呢。”

      孔生满眼泪花,朦胧瞧见那皮是胸口的疥疤,忍不住呵斥道:“妒妇!你这是犯了七出!”

      “我何止是犯妒?”

      松娘笑容妖冶,“我还要弑夫呢,孔郎~”

      手起刀落间,孔生只觉胸口一凉,仿佛有什么裂开了。

      痛觉来的后知后觉,等他眼冒金星就要晕过去时,忽然又觉太阳穴一阵薄荷清香。

      “是不是很绝望?当年雷劫之时,你丢下我和小宦,一心保护娜姑那贱人的时候,我也是这般心情。”

      孔生气息奄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松娘不需要他懂。

      新婚之夜,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嫁的是个正人君子,以为自己终身有所托付。可谁知一梦浮生,竟会知道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

      那梦就如回忆一般,将她的一生渐次展现:她被娇娜压得黯然失色的幼年、被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少时,还有这惊鸿一般挑动她心湖的孔雪笙……

      单公子要回单家宅院,姑丈和表哥要往西北去,便把新婚的她和孔生送回山东。

      那小小的门扉打开,露出个满头银发的老妪,便是孔生的母亲。孔母乐于拿她的才貌去外头炫耀,关起门却一再训斥于她,让她不要抛头露面、生了外心。

      她看见自己含泪忍辱,一心服侍夫君、孝顺婆母,终于博得了远近四邻的赞誉,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小宦是个漂亮聪慧的孩子,即使婆母一心挑拨,甚至要把他抱到身边抚养,他却始终向着自己的母亲,愿意帮她分担劳累的家务、在父亲不在的夜晚和她小声说话……

      他明明是人和狐狸的孩子,却有极高的天赋。只五六岁便修炼出了内丹,只等着经受太山娘娘的考核,走上表舅皇甫云那条耀目的登仙坦途。

      可是这一切在娇娜再次出现后,便毁了。

      孔生那时已做了高官,可惜树敌太多,被弹劾罢了官。他们归乡的途中,与皇甫云和娇娜再遇,然后一起抵御了一场天雷。

      孔生是儒圣的后人,身上还有官威,天不会害这种贵人,靠着他,他们便会安然无虞。

      小宦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雷火,害怕地躲在她的怀里。

      她温柔望着挚爱的夫君,小声安慰儿子:“爹爹会保护我们的。”

      小宦知道父亲只是一个凡人,便好奇地看他如何保护自己母子二人,谁知入眼却是他纵身扑倒姨母,被天雷活活劈死。

      姨母抱着父亲的尸体痛哭哀嚎,“孔郎因我丧命,我怎能独活!”

      “母亲,姨母不是有自己的夫婿吗?她为什么要抢你的丈夫、小宦的爹爹!”

      她不知如何回答,走上前去帮助娇娜救治孔雪笙。

      等人救回来的时候,小宦已没有了踪影。

      后来的后来,她听说娇娜的夫君吴郎在同一天被雷劈死,一家老小无一幸免。娇娜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索性与孔生比邻而居,朝夕相伴。

      她跋山涉水不停行走,已无心年少时的情爱,只想找到自己的孩子。

      也不知找寻了多少年月,再见到小宦时,他已经失去了内丹,变成一只毛色黯淡的小狐狸,缩在山洞里气息奄奄。

      “有个因父亲错判冤案而死的举子,得到了鬼差的帮助,夺取了孩儿的内丹……”

      他只留给她这么一句话,便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松娘从梦中惊醒时,窗外一轮凉月高悬,看起来很像小宦的眼睛。

      她的身边躺着才拜过天地的夫婿,呼吸平稳,好梦正酣。

      也许这只是一个噩梦。她这样安慰自己,躺下将他抱在怀里。谁知孔生一个翻身,嘴里喃喃道:“娇娜……”

      地毯上洇着血,松娘丢开刀,怔怔看着手里跳动的心脏。

      “那时候我总是想,凭什么你造的孽,要我的儿子以命来还?”

      她一口将东西吞下,面上带出些遗憾:“我为小宦痛心断肠的时候,你与娇娜风流快活,我还以为你这做父亲、做丈夫的,是没有心呢。”

      孔生双眼大睁,目眦处两道蜿蜒的血迹。

      “死不瞑目好,黄泉路上睁大眼,若是我那苦命的孩儿还不曾喝下孟婆汤,也能与你分说分说……”

      只是她再也不会生下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松娘发了两份盒饭,自己的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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