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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十五章 高烛心相照 ...

  •   陪着太后用过晚膳,皇帝照例往颐华宫来看苏颜华。这八九天来,她一直昏迷不醒,太医开的药也只喂得进十之一二,人自然愈发的虚弱下去,皇帝想到这些,心中不由一阵焦虑。

      进了垂花门,檐廊下早有一众宫女太监伏在金砖地上接驾。皇帝顺眼一瞧,见打头的一个是乾德宫过来服侍苏颜华的宫女云瑶,脸上微微一沉,问:“怎么是你出来了?还有谁在跟前伺候?”云瑶磕了个头道:“回皇上,这会子初月和传星正在里面伺候着。”皇帝听了方点一点头,又问:“她呢?”云瑶回道:“姑娘还是睡着。”皇帝闻言面色更见沉郁,立了一刻方负着手往前走去。云瑶忙起来跟在后头。刚转过身,便见周勇贵冷冷的横了她一眼。她心中一跳,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正想着,只听皇帝又道:“太后打发谁过来的?”

      云瑶此时方会过意来,再转头去看周勇贵,他那边早面无表情。云瑶无奈,勉强打起精神道:“回皇上,申初的时候,太后宫里的锦岚姑姑过来了一趟,说奴婢前儿绣的鞋面子很好,太后见了很喜欢,让奴婢再做些个送去。”皇帝嗯了一声倒笑了,道:“既然你的手这样巧,”说着侧过脸来对周勇贵道:“从今往后让她到针工局当差去吧。”

      周勇贵忙低头应了个:“是。”见云瑶一时毫无反应,还只管直愣愣站着,便对她道:“云瑶,还不快跪下谢恩。”云瑶如梦方醒,咬了嘴唇依言跪下,刚磕了个头,忽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大胆抬头一瞧,前面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过来行礼。

      皇帝迎面早看见了,脸色陡然一变,低喝道:“什么事?”小太监细着嗓子道:“回皇上话,姑娘方才已经醒过来了……”

      那太监后面又在说些什么他已经全然听不见,他只觉那一个“醒”字异常尖利清晰,在耳旁重重一刮,却又即刻随着夜风飘然而去——他只疑心是梦!他怔了一怔,蓦然回过神,打断那太监的话道:“快,传太医。”说着抬起脚就往屋里走。周勇贵见状忙撇下云瑶跟上去。随着皇帝几步到了门边,抬手正要去揭那帘子,见皇帝却又站住了。他稍迟疑了一下,便识趣的垂首退在一旁。

      只听屋子里初月的声音隐约透墙而来,仿佛是在问:“宁公子?姑娘说的哪一个宁公子?”静了一刻,又听她轻言软语在宽慰:“姑娘快别劳神了,这些个杂事自然有旁人去料理,姑娘且安心将养身子吧。”说着又笑道:“这么重的伤也能缓过来,可见姑娘真是好福气……”那声音渐渐微沉下去,不欲再闻。周勇贵虽听得满头雾水,却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

      夙夜风凉,他低着头,看得见皇帝袍服下摆一上一下拂过脚面,翻起来又落下去,露出脚上的六缝皮靴,靴头略微上翘,有一只斜伸出去抵着门槛,久久一动不动。他偷偷抬眼去瞧皇帝脸色,见他侧身近门站着,面上神色端宁如常,一双眼却望着檐廊下极远处目不转睛。他不禁顺着皇帝眼光看过去,只见中庭顺着檐廊过来,一溜硕大的天蓝色仰钟花盆在夜色下闪着细碎的微光。檐下纱灯的烛火偶尔一跳,那些幽蓝的暗光也随着一跳,像戏台上妖邪蟲祟的眼睛,抹了光光的亮油,一眨一眨的。周勇贵忙又低下头,心中却止不住暗忖:这些天,皇帝日日想着盼着那姑娘能醒过来,如今人真的醒了,他却又隔墙站着不进去,却不知是什么道理。

      三月末时方仲春,颐华宫院中百花齐放。檐廊下陈设的大花盆里,千重、含笑、海桐各自寂静绽开。淡紫粉白的花束簇拥在疏林月影之中,风动影移,花香如缕。因小厨房不间断的熬着汤药,院中又氤氲着一线隐约的药香。皇帝站在门前,只觉那极为淡薄的药味和着花香一起沁到胸口深处,扰得他一颗心只是没有主张——此时若进去,该叫她什么?双阁贤弟?还是她的真名?“苏颜华。”他无声默念,这名字从未出口,却已经无比熟悉,仿佛已经唤过无数遍。他忽然笑一下——你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怎么却这么放不下她?——宁公子,她直到今天仍是这样称呼他。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既然猜得出沈墨安身份,那她是否早猜出别的?自己的身份——他又叹一口气,该怎么向她解释?她若问起自己为何去结识她,以她的性子,绕指柔中是执拗的百炼钢,自己若当真实话实说,说只是觉着她女扮男装十分有趣,她会不会误会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就恼了他?

      正想着,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皇帝猛然回过神来,不等周勇贵上前,自己已经打起帘子走进屋内。苏颜华卧室却不在正殿。皇帝进屋往东一转,暖阁门口守候的太监早躬身行了礼,旋即起来高高挑开帘子。暖阁中扑面而来一股药香,比院内的更甚十分,当中还夹杂着另一种幽香,非兰非麝,脉脉透鼻。皇帝心中砰然一动,正要进门,太医院院判高瑞坤带着两个当值的太医却已经赶来了。皇帝坐在正殿等了一刻,高瑞坤等出来便向他道喜。皇帝心情甚好,着实夸赞了两句,方让其自去休息,一面转身走进暖阁去。

      里面传星捧了帕子在床前候着,见皇帝进来,忙低身素了素。初月正跪在脚凳旁举着水碗水盂伺候苏颜华漱口,仓促中腾不出手来,只得颔一颔首权作行礼。皇帝也不在意,一径走到苏颜华床边坐下。苏颜华身上只穿着贴身的小衣,虽然搭着锦被,被皇帝不转眼的看着,不禁十分的尴尬,挣扎着将头扭到一旁,却拉动了伤口,吃痛之下微微一咬唇。皇帝见了,灵机一动,作势板着脸,声音却说不出的轻柔:“往后别咳得这么狠,不疼么?回头若震裂了伤口,岂不更难受?”说着又放轻了声音道:“让别人听着看着,心里边也跟着难受。”苏颜华听了,苍白如瓷一般的面上,此时也若有若无飞起了些红晕。初月传星两人见状,早行了礼,一前一后退出暖阁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房内只剩下西洋钟滴答滴答走时的声音。皇帝眼中柔光欲泻,见苏颜华垂下眼去打量自己身上四团龙云纹交领夹龙袍,稳了稳神道:“你没有什么话想要问我?”苏颜华微微一笑,勉强摇了摇头,因为胸前伤口牵痛,说出话来声音微弱几不可闻,皇帝却也听得清楚明白,是一句:“不用问,我知道。”她眼中闪着晶亮的光,皇帝一眼瞧去,读出那瞳仁里分明有一种了然之色,又仿佛是前嫌尽释的意思。

      皇帝只觉整颗心无羁无绊往外面一扑,眼前瞬间嘹亮无垠。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脸上却浮起浓浓笑意,摸索一下隔着被子找到她的手,轻轻握在手中。她虽吃了一惊,却没有闪避,只是脸上泛起淡淡的绯红色,艳如半天流潋的晚霞,病容不觉一扫而空。皇帝心中十分喜欢,极力正色的点头道:“你的辛苦,你也不用说,我都知道。”两人相对一阵无言,只有排案上红烛高烧,照着银红茜纱的罗帐,暖黄彤赤交相辉映,直映人心。

      皇帝逗留到亥正时分方起驾回宫。临走仍不忘嘱咐初月、传星并一众宫女太监们小心看护,有任何事不论早晚即刻来回。

      皇帝的话即是圣旨,自然半分马虎不得。初月是掌事宫女,等到大驾离了颐华宫,便督促小太监们将宫门下了钥,转头又到小厨房审视炉头灶尾、茶水药汤,见万事妥当方进屋去帮着传星等人伺候苏颜华安置下。

      春日虽然时气渐暖,夜里到底风凉。初月无声坐在金砖地上,紧一紧袖口衣角,抵挡那几分稀薄的寒意。这一日正该着她上夜。宫里的规矩,上夜的人不许睡觉,只能在离床数步的地方坐着,一来静听屋内屋外动静,二来方便伺候起夜吃茶等等杂事。她坐了这许久,双脚已经麻木刺痛,便小心翼翼调整一下姿态,忽然听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细微的呻吟,忙撑着地下站起来走到床边,原来苏颜华已经醒了。

      苏颜华道:“劳烦姐姐给倒杯茶。”初月忙应道:“姑娘说哪里话来,奴婢原该伺候姑娘的。奴婢这就倒茶去。”说着走到靠墙的半桌旁,自暖茶壶内倒出一盏茶水,靠近唇边试了试水温,方端过来伺候苏颜华喝了。又见她额上满是针尖大小的汗珠,便抽出襟上绢帕来替她细细拭着。苏颜华笑了笑算是谢意,又轻轻的道:“姐姐叫什么?”初月忙道:“嗨,姑娘可别这么叫,宫里规矩严,这一声姐姐可着实要了奴婢的性命了。”又道:“奴婢初月,原是在乾德宫当差,自打姑娘进了宫,皇上便打发奴婢过来伺候姑娘。”

      “初月,”苏颜华若有所思:“初月未成圆,明星惜此筵。愁来无断绝,岁岁年年别。不用泪红滋,年年岁岁期。”初月听她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自己听不懂的,眼睛里便起了一丝忧色,脸上却笑着问:“可是这名字不好么?”苏颜华笑道:“不,这名字很好,是我自己胡言乱语罢了。”想了想又道:“初月,你进宫几年了?”初月道:“回姑娘,初月十二岁上进宫,到八月就整六年了。”苏颜华哦了一声又道:“那你说,宫里好么?”这句话将初月问得一愣,过了一刻方道:“奴婢可说不好,姑娘呆的日子长了,慢慢也就知道了。不过,皇上对姑娘格外的看护,姑娘在宫里的日子,定然是极好的。”

      两人又絮絮的说了一些旁的话,苏颜华伤势虽缓,到底精神疲弱,不觉又困顿起来。初月见了,便又替她掖一掖被角,放下帘帐熄了灯,退到数步开外坐下,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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