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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章 浮生只一梦 ...

  •   苏颜华回到不亦乐已是第二天的辰末时分。昨儿那一晚,她直到现在都疑心只是个梦——柔软、温腻、芬芳四溢,完美得让人晕眩,让人觉得奢侈。

      那一日时至正午宁苏一行方到得西山,山脚下几户农家正起火造饭。远远望去,只见稀疏几间农舍掩映在竹丛树影之中,房顶炊烟袅袅,随风转上青天,一幅浑然天成的山居图轴。在一户农家略用过午饭,稍事休息,宁寰留下沈墨安等人在山下等候,只携苏颜华弃车而行,顺着石阶缓步往山腰的一乐亭而去。

      此时已是仲夏,景色与前番来的孟春时节又不一样。只见山径两旁,成片翠竹舒枝展叶密密层层,顺着石阶一路延伸上去,人行其中但觉深深浅浅的绿色涨得满眼都是。山中步道少人行走,前几日又连番阴雨,石阶上起了厚厚的绿苔,碧油油水涔涔的,鲜嫩可爱。石阶两边又有无数蒿草杂花,淡紫鹅黄,往上染了一路。间或有鸟雀自林间闪过,宁寰忙指给苏颜华看,又沿途不住为她指点这是何物,那是何景。苏颜华本决意今日向宁寰提离京返乡之事,见宁寰兴致颇盛,一时之间倒不知怎样开口。索性抛下一干私心杂念,顺着宁寰之意全力赏看山景。

      过了一乐亭又行了数刻,方来到苏颜华所说之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敲定了墓址,又顺着来路下山,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上忽然下起雨来。

      此雨起先只朦胧数点,却渐渐成淋漓之势,沈墨安早间见满□□霞灿烂,便知道今日不宜远行。待及到了山下,虽天光灿烂,远远的却已起了些雨云。自己也曾婉言劝谏皇帝,怎奈皇帝执意而行。好在西山自己也曾一住近十年,山形路径早成竹在胸,料得并无大碍,便一面安排人暗中尾随,自己却留在山下静候。怎奈已近酉末,仍不见皇帝回来。

      山中天黑得早,此时已是远远近近茶黑一片,又兼下着雨,沈墨安想到两人并未带着雨具,如今虽已夏中,山里到底雨气寒凉,皇帝病体初愈,若因此而致圣躬委和,自己恐怕万死难辞其咎。且天到这个时侯,再耽搁今夜恐怕难以返回禁中,太后那里又该如何交待?故而他饶是面上一片沉稳,心中早已焦忧如焚。

      正在坐卧不宁,外面忽然闯进来一个人。那人一身透湿,进门便伏在地上不住磕头,一面道:“沈大人,爷,爷跟丢了!”沈墨安同左近之人闻听此话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只听沈墨安瞪着眼睛失声道一句:“什么?”立起身来。那人哆哆嗦嗦回道:“大人吩咐我们一路跟着爷,因爷素来嫌我们烦,故跟得极远。眼瞧着爷到了半山腰,忽然下起雨来,爷拉起景公子就跑,跑了几步转了个弯子,咱们到时爷就不见了。”沈墨安道:“左右找找没有?”那人又道:“那儿原有四五个岔口,他们几个分头去找,让我赶来回大人。”沈墨安只觉眼前一黑,脚下发软跌坐在交椅上,旋即却又回过神来咬着牙根问道:“在哪儿跟丢的?”地上那人见沈墨安神态,早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一般发着抖,口中话不成句:“十,十连口。”此话入耳,沈墨安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原来沈墨安幼时曾拜在江湖人称“金刀有信”的程余信门下为徒。那程余信武功既高,又为人耿直正派,一生走南闯北,颇具侠名,退隐江湖后颐养天年之处,正在西山十连口岔道下几间茅屋内。那茅屋隐在一处山弯里,左右两边树木繁茂怪石嶙峋,其势如箕,极难发现。三年前程余信辞世,沈墨安便将几间茅屋洒扫得干净整洁,装置用具亦布置得如师傅在时无二,每年上山祭扫,寥寂怀念之情。那一日他扈从皇帝私服至西山览胜,也是途中遇雨,自己便引着皇帝到那里暂避。由此想来,今番皇帝必携景公子去了茅屋。

      沈墨安想到这里一刻不敢耽搁,当即安排手下人油衣蓑笠,一队打松明火把仍依旧路上山,自己却带着另一队人暗中抄小径直往茅屋而去。

      沈墨安与手下之人均是大内侍卫,个个身怀绝技,虽夜黑雨注,又山径泥泞,却不消半个时辰已到山弯之下。只见沈墨安雨地里忽然站住,伸手抹去脸上水珠,抬头往前一觑眼,重重树影之中,依稀可辨几间房舍,又有一星火光自窗口透出来,在夜色中飘飘摇摇,曳曳不熄。沈墨安知道所料不差,不禁点一点头,忽又见火光一黯,似乎有人影从窗口闪过,再定睛时前面已然漆黑一片,不禁五雷轰顶。

      几人再顾不得其他,手脚并用攀草牵棘,片刻间便上到山弯内,又几步转到茅屋之侧。沈墨安隐在墙边只一挥手,早有几人蹑身上去靠在门边细听。一时间,屋里屋外一片黑暗静无人声,左右只闻雨滴落地,飒飒作响。

      沈墨安虽年未弱冠,却名师高徒,武功自不必说,又是一等御前侍卫,常常随扈私游,可毕竟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险境,他自觉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正欲打手势让门边的人冲进屋内,却隐约听到后面有呼吸之声,当即一回头,那边已经压着嗓子叫出他的名字:“沈墨安。”这声音何等熟悉,不是皇帝更是何人?沈墨安惊魂甫定,也顾不得地上湿滑,连忙跪下去,口中低道:“沈墨安护驾来迟,死罪!”

      屋中重又点上了灯,少时更有人捧来晚饭。虽是山薯山菌一类的粗陋之物,苏颜华吃在嘴里却不知为何倍觉鲜甜可口。他就坐在身旁,苏颜华禁不住偏眼偷看,只见他正执箸伸向菜碗。他面前汤气蒸腾,仿佛起了一阵烟尘,那张脸就氤氲在这烟尘气里,却只是笑着。此情此景,苏颜华瞬间心思一动,却只想到四个字:烟火夫妻。

      起先的事,她此时想起来仍有一点恍惚——那时忽然下雨,他拉起她就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来,脱了外面罩衫为她披上,自己却只穿着中衣。到了茅屋,他好不容易自灶间寻来干柴,手忙脚乱生起火,自己身上淋得透湿,却只顾让她坐在火边取暖,回头又怕炭气升上来熏着她。后来窗口闪出黑影,他几步踏灭火,又挡在她身前。屋里一团漆黑,她心里是怕的,却又不是单纯的怕,她怕的是她的心——早间万丈雄心离他远去,此时却只愿能天长地久!只是,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那里正自怔忪,旁边宁寰却敲得碗边当的一响,见她回头,方笑道:“想的什么?这么出神。”她只一笑:“你倒吃得香甜!”宁寰面上神色却渐渐变了,变得凝重而深婉。他眸子里有光,忽闪了一下,却又笑起来:“有你在,哪一顿见我吃得不香甜?”

      用过晚饭,雨却已经停了。瞧瞧天时不早,沈墨安便进来请了皇帝示下,又亲自引两人进了旁边的寝室。

      柴屋陋室,逼窄迫人,苏颜华就着灯光一看,屋中只窗边一张木案,靠墙一架榆木床。一架木床,今夜难道要两人共卧,抵足而眠?苏颜华愣了一愣,这一刻,她像是在哪里见过?恐怕是在梦中。梦,梦是心头想,或许,真是她想?她低头走到床边,欠身坐了下去。

      宁寰笑笑,伸手摘去头上软帽,一面走到床边坐下,对苏颜华道:“山里夜气寒,咱们和衣睡吧。”少时熄灯安寝自不在话下。

      苏颜华久久不能睡着。夜色浓重,她睁着眼睛,却只觉远远近近一团漆黑。看不清他的脸,也不敢看。有几分尴尬,又有些快乐。那快乐初时很轻浅,象一双小手在心里挠动,酥的,痒的,一丝一丝弥散开来,渐渐就布满整个空间。

      其时,有五月山中悠凉的空气,有夜里平湖微漾般触动颤抖的心,有轻轻柔柔飘在半空的话语,有近在身侧的他,呼吸可闻,有黑暗中也能感觉到的他盈盈的笑意,还有夜雨间或而至,急一阵,缓一阵,住一阵,屋顶房檐之间不绝的水声灵动,滴滴答答,此起彼伏,一点一点敲打在她心上。

      奇异,玄妙,一切都太美好,几乎超过她能想像和承受的限度,连蚊子在耳边的嗡响在她听来也都是乐音!她甚至感觉到它们微小翅膀扇出的风,一突一突的扑在脸上,凉一下,瞬间就消失。知道这就是爱屋及乌了,她笑她自己,可她却铁了心肠——她就是愿意!就愿意这样任性偏执的爱他。爱一天是一天,爱一年算一年。

      这一切,想必他并不知道。最好他永远都不能知道。

      渐渐语声沉下去,睡意却缓缓笼上来,苏颜华闭着眼睛刚要旽着,旁边宁寰却忽然低声道:“你几时走?”一语入耳,苏颜华顿失睡意,想了片刻方轻轻的道:“总就在这几日吧。”那边静了一下,又道:“还回来吗?”苏颜华心中轰然一声——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咬咬嘴唇半晌说不出话,忽觉手上一紧,已被他握在手里,却又听宁寰道:“若回来还去不亦乐。”

      苏颜华只觉心中酸楚异常,眼窝里渐渐溢出泪来,却不敢抬手去拭。那泪珠顺着额角滚到耳际,冰凉透骨,慢慢沁入浓黑发线里面。又不知过了多久,宁寰方缓缓转过身来,黑暗中却也知道她在流泪,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眼角轻轻一拂。苏颜华只一动不敢动,过了半刻方听宁寰一声低语幽幽响在耳际:“我等你。”

      苏颜华心中一阵暖热,眼中的泪仿佛也有了温度,火热的,滚烫的,止不住淌下来。她记得李义山有首著名的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此时并非秋夜,此地并非巴山,可是——

      ……却话巴山夜雨时……

      ……却话巴山夜雨时……

      小时候读过那样多的诗词,美的,醉人的,那样多,而此时此刻,只这半句,也就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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