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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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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9】
我一个人住,我一个人活着。午后的阳光刺目耀眼,从我站立的天台看出去,可以看见高速公路,黑色铁壳的蚂蚁们在寂寞飞驰;你还能看见维多利亚海湾,看见变幻无穷,深深浅浅的蓝;有时候你还能听到隐约的警车尖叫声,你也许不怕,也许幸灾乐祸,我却在心里隐隐作痛。
淡泊的痛楚。
我是一只‘鼹鼠’,名叫陈永仁。‘鼹鼠’的意思当然不是那种黑乎乎的钻在地洞里的动物,确切点说我是一个卧底,或者说一个条子。
在警校的时候,我是2749,被踢出学校后,我是31011676719751225,入了□□,我是阿仁,被同行拘留时,我是RN992317,不管我最终变成什么东东,我都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警察。虽然这么说有些可笑,因为当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心理医生时,她表现得象听到一个好笑的玩笑。
今天是叶SIR出殡的日子,他曾经是我的校长。灵车经过小巷,我用几乎遗忘的标准姿势向他敬了个礼。对于我来说,卧底生涯中的打打杀杀只是越来越麻木的冲动,更确切是无意义不可回味的被动。在追杀与被追杀中,只有回复自我的信念和责任感值得追随,但附加的条件是见不得光的身份和虚假的面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两个人,一个是警察,一个是古惑仔。很奇怪。我的这两个面具之间的关系这么古怪,我却无能为力,本来这是为了保护我自己,但渐渐的,我发现我有些不能控制他们了。
“陈永仁,你已经故意伤人好几次了。我千方百计和律政司说你心理有问题,建议你看心理医生。你还到处打人。你是不是真的心理变态?你忘记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和黄SIR碰头的时候我发觉他说话时爱喷口水的老毛病还是没改。是啊,我是忘记自己是谁了,我心想,你自己来试试看。
“明明说好是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已经快十年了!老大!你想我怎么样?天天都提醒自己我是警察?连做梦都说,喂,放下枪,我是警察?”
“你就不能对我客气点?现在全香港就我知道你的身份,我回去就把你的档案删除了,让你做一辈子古惑仔我也省得烦了。”
混了近十年□□,认识黄SIR将近十年,虽然他嘴里说得狠,我却明白他是个外冷内热的老好人。为了找到韩琛贩毒的证据,我整整当了九年八个月零十天卧底。不爽归不爽,我还是告诉他这个星期,韩琛会和一个泰国佬交易。临别,他递给我一个纸袋。里面是一个监听器和一只手表。
“哟,这是什么?针孔摄象机?”我打趣道。
“没,不是啊。这个月25号是你生日,生日礼物。”
“我从来不戴表的。”
“那就当收藏好了。”
“哪有人拿这么便宜的表当收藏的。”
“臭小子,送你东西还挑东挑西的。”
“抠门。”我若无其事的把表揣进口袋。
下楼的时候,口袋里沉甸甸的,一晃晃的敲着我的腿。
“韩琛,我要抓到你。”我一边大喊着一边在楼梯上狂奔。
【4927】
我是一个警察,编号4927,名叫刘健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岁月,警察也不例外。小时候我在大屿山的田野里赤足奔跑,天高云淡。父亲过世后,全家搬到了尖沙嘴,在那里我读完了小学和中学。中学毕业后,妈妈也死了,我哭了一天一夜。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哭了,我跟着琛哥闯世界。我决心要混□□,没料到命运却和我开了个阴差阳错的玩笑。
“你们跟着我的时间最短,底子最干净,以后的路要怎么走,让你们自己挑。各位未来的阿SIR,祝你们成功。”在大屿山宝莲寺的卧佛前,我最尊敬的大哥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尽管他嘴里说让我们自己挑,可我很清楚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在琛哥的策划下,很容易的,我便拥有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身份证明。
我拒绝了从前。
带训的教官赞我是个天生的警察,我冷笑。那年夏天,有个和我同期进来的因为聚众斗殴被开除了。我记得他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编号正好和我的相反,或许还有个原因是我很羡慕他。做不了警察,他可以选择被开除,可我却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凭着与生俱来的精明与冷静,我的仕途一路坦荡,我升得很快,快得让那些老资格想不通。其实想通了就该明白,除了上班的时候要佩枪,警局和其它地方并没有什么两样。在合适的时候说合适的话,做合适的事很重要。这里不需要热血,热血是漫画里的事,现实生活里,热血能换来的只是殉职抚恤金和警察总监的悼词。
每个人都会有个习惯,而我的习惯就是在休息天拐到街角的音响店去。
“请问,有没有人啊?”
“啊,什么事。”一个小伙计从角落里站起来。
“我想试试这个。”我指着我相中的那套音响说。
“这部?这是一万多的港产货,加上一千多的本地线,比得上十几万的欧洲货。高音铁,中音准,低音沉,总之一句话啊,就是通透。”
小伙计拉着我坐到中间的沙发上。
“来啊,听听看。”
他打开音响,让蔡琴悠扬的歌声充满整个店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这首歌,至少我并不喜欢,不过他的热情让我觉得很有趣。他的头发快要遮住眼睛,下巴上的胡茬显得整个人都很落魄。他开音响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一只手打着石膏。如果当年我没有成为琛哥安插在警局的棋子,或许我也会是这副样子。
“你换这根线试试,听老歌用这种线比较好。”
趁他陶醉在音乐里,我自说自话的翻出一根音频线。
他略带惊讶的样子很好玩,我猜他没想到我对这方面的了解并不亚于他。痴迷于某一爱好的人总对有同样爱好的人惺惺相惜,所以到后来他用很便宜的价钱把那套音响卖给我的时候,我甚至有些为他担心。
他的老板会不会为难他?
“对了,你去那里买喇叭,这里的太贵。”他写了张地址给我。
好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性情中人。
“你叫什么?”
“噢,你就说是阿仁介绍你去的。”
二OO二年五月二十日下午四点零六分,我认识了一个叫阿仁的音响店伙计。因为这一个人,我会永远都记得这一分钟。
【仁】
每次忍着伤痛给自己上药的时候,我都会对自己说告别卧底的生活吧。每次都是说给自己听的谎言。也许就因为我不象个□□中人,韩琛把我当成了亲信。毕竟,这年头要找个精明机灵又没野心兼不多嘴的手下不容易。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帮着琛哥去收保护费。街角有家音响店,我和老板是多年的老关系。店里的音响不错,我有时候也去那里消遣一下,由于不想新来的小弟冒冒失失的砸了它,所以我告诉琛哥,那里的保护费就一直让我来收。
今天又是个阴天,城市里的人大都讨厌阴天,不过我喜欢。只有在这样灰蒙蒙的天气里我才觉得自由,觉得是我自己。
我又跑到店里。
“哎,帮我看下店,我出去一下。”
“好啊。”
老板不在,我就是老板。我让原本积了一厚层灰的HIFI音箱容光焕发,我想这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事业。
我正在拆机箱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休闲裤的男人。这么雅皮的一定是高级白领,果然他对音响也颇有研究的样子。他帮我换了根线,那音色听起来果然就大不一样了。□□里的弟兄们,罕少有人懂得这个,有一刻,我觉得我和他是同一类人。因着这份惺惺相惜,我用赔本价卖了那套音响,我猜他一定没想到这么便宜,因为他问我名字的时候带着不好意思的讪讪。其实我很想告诉他,这没什么,反正又不是我的东西。
他刚走,音响店老板就回来了。□□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我亏了他两千块,他也没敢说什么。临走,我顺手拿了刚才那根音频线。
星期五,晴天。
韩琛与泰国佬交易的日子。
十年的卧底生涯,成败在此一举。
我很紧张。人一紧张就容易出错,这个道理我很久以前就明白。多年的边缘生活让我变得足够冷静,当黄SIR那里行动失败时,我把用来传递摩斯电码的监听器贴到了窗外。
行动失败并不会让我灰心,做了这么久的卧底,我能够等;手上的石膏被砸碎也不会让我害怕,这本来就是出事时拿来掩人耳目的东西;惟独让我寒心的是警局里居然有韩琛的内鬼。
谁是这张鬼牌?
就在那天我又看到了那个来买音响的雅皮。原来他是警察,跟我一样。受讯时,我看到他的铭牌上写着‘刘健明’。我想他一定认出了我,他看我的眼睛一瞬间有些许茫然。我不是没有受过审,但是这次我觉得有点受不了。
被一个认识的人知道我是个贼,我觉得很没面子。
“陈永仁?”
“是。”
“什么职业?”
“有职业就不用混□□了,阿SIR。”我调侃。
他笑了笑。
“怎么,你不在音响店做?”
“那天本来是去收保护费的,帮忙看场而已。”
他大笑。
“这个送你。”我掏出那根在口袋里搁了好久的音频线。
“贿赂警察?罪名不轻。”
“不要?不要那我扔了。”
“别,谢了。”
“不用客气。”
我很想告诉他,我也是警察,可是我不能。
于是失去话题。
我沉默我坐着我抽烟。烟抽多了让我的胃枯涩干燥,于是头疼。那人看着我,不说话。坐得久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停止了,只有弥漫的烟雾在充盈着寂寥的空间里浮动。
其实一切都没有停下来。
【明】
其实那天以后,我又去过那家店几次,却总是没有看到他。路过音像店,我特地进去买了张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我不知道他喜欢的是不是这首歌,因为我并不喜欢听蔡琴。
五月的香港的天气活活闷死人,天压抑着要下雨,却下不下来。我依然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乐此不疲。有一次,我成功的让嫌犯相信我是一个律师。当他在手机上按下毒品仓库的电话号码时,我知道从此牛头角再不会有姓侯的老大。表里的分离,经常令我很困惑,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官兵或是贼,更多时候,我会做梦,在梦里我躺在狼籍的地上,浑身是血。
终于,黄SIR调我参加一次大围捕。目标是琛哥。
我想我真的是玩上了瘾,我利用警方的通讯网络把帮里有卧底的消息通知琛哥,还有,所有警察。井然有序的局面顿时乱了套,而我冷眼旁观,幸灾乐祸。直到我看到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着?啊,对了,阿仁。
一星期后的这个夜晚我和他终于坐到了一起。
我是警察,而他是贼。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我,直到他给我那根音频线,然后,他开始抽烟。他苍白的沉默表明他心里正在想很多事情。一切我都无法明了。我在这第一个夜晚为这个人困惑,我知道我提出的问题他肯定给不出完美答案。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透过弥漫在整个审讯室的烟雾,他的眼神压抑而忧郁。我抓过很多古惑仔,可是从来没在任何一个的眼睛里看到过这种情绪,它就象坚强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枝杈,然后在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
我在他身上嗅到和我相同的气味。
我开始感到心慌意乱。
我发觉原来我的心里早就长出绳索,它捆我在一个熟悉的身影后面。在他身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
“要不要试试这根线?”
“啊?”
“要不要听听看你卖给我的那套音响?”
他一愣。
“这个,我是嫌犯。”
“没事。”
“好啊。”
房子是新买的。我快要结婚了,她叫晴,一个当红作家。现代都市人的关系很微妙,就好象我和她。结婚不一定非得要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我也不奢望她的爱,我只想找到一种宽容我的感觉。
“随便坐。”
“这沙发不错,坐起来舒服。”
“我老婆买的。”
“你结婚了?”
“没,快了。”
“恭喜你。”
“你喜欢蔡琴?”
“我喜不喜欢蔡琴关你什么事?”
“想了解一下。”
“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了解?”
“其实了解一个人并不代表什么,人是会变的,今天他喜欢这个,明天他可以喜欢别的。”
我递一罐啤酒给他,他说谢谢,我说不用。
你是我的影子,所以——
不用说谢谢。
【仁】
那个警察问我要不要去他的住处,这是可以作为朋友的男人。所以我去了。他的房子很漂亮,有一种暖洋洋的家的感觉。他说他快要结婚了,这让我想起我从前的女朋友。
我做卧底的时间太久,在我孤独的时候世界却没有停滞不前,所以改变了太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在迷迷糊糊的抱拥和□□欢愉背后,我隐约觉得她对我是真心的,可我总是无法投入自己的灵魂。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她身上的燥热气息让我害怕,我怕我会玩儿真的。感情是一种很难控制的东西。我选择遥远的心灵距离。
我难过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喜欢蔡琴,我突然很火大。
于是我喝酒。
酒不会让我醉,我懂得克制自己心里的冲动。酒精只会让我默默睡去。我好象从来都没有脱过衣服,我好象从来都没有盖过被子。黑色幻梦里我趴在坚硬的床上,与来自内心的痛楚作战。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身上盖了条毯子,他不在。
回到堂口,阿强说琛哥关照要大家填份表格。阿强是跟我最亲的一个弟兄,别人都叫他傻阿强,我却挺喜欢他。
“仁哥,保镖的镖怎么写?”
“你看你,连这个都不会写。”
我写个‘镖’,划掉,再写下个‘标’。
“看,保镖的镖就是木字旁的标嘛,真是。”
我忘记了我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警察,我忘记了自己是个□□分子。当演出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谁还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阿强说他知道怎么分辨警察。他说警察就是那些在干活但是又不专心干活,老看着你的人。而我,看到她。六年时间,她的眼睛还是一样黑一样亮。
“好久没见。”
“是啊,有六、七年了。”
“还好吗?”
“我结婚了。这是我女儿。”
“几岁了?”
“五岁。”
她的眼神变得游离。
“我,我还有些东西要去买。”
“噢,我也有个约会,拜拜。”
小女孩扯住她的袖口。
“妈妈,你说错了,我六岁了。”
“对不起啊,妈妈记错了。”
我只知道我要配合她尽量把离开的借口说得自然,对于我离开以后她们说的话,我一无所知。
【明】
他喝酒喝得很凶,喝多了就沉沉睡去。
睡着以后,他变得很安静,表情也很安静。我静静看着他,发觉自己心跳得好快。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笼罩着我,让我觉得仓皇急促,我好象快要烧着了。他的味道让我惊心动魄。这很危险。
我现在逃脱还来得及吧。
站起来,我去隔壁房间拿了毯子,替他盖上。
我已经很久没有请过人回家,也很久未试过这么接近一个人。也许我和他就象两列飞驰而过的火车,只在某一瞬间经过同一个道口,可是,这一分钟,我却觉得很暖。
那天我在阳台上坐了一整晚,当清晨来临的时候,我去了跑步,我很成功的将身体里多余的潮水蒸发掉。我觉得很开心,可我回来后,他却不在了。于是我躺在他睡过的沙发上,点燃他吸剩下的烟。
心跳过后,我有一种荒凉的快乐感。
琛哥约我见面。除非特别重要的事,他很少和我碰面。近几年,我几乎忘记了他的样子。他要我帮他查谁是卧底。我在那叠资料里看到他的脸。离开电影院时,我发觉有人跟踪我。
我觉得很有趣。
他是谁?是警局的便衣还是我要找的卧底?
我假装若无其事。很多时候,耳朵要比眼睛可靠,很多东西用耳朵听比用眼睛看好。好象现在,我的耳朵就告诉我,那人就在我身后。我不禁想,是不是我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的脸?
后来,我听到他的手机叫得很大声。我觉得蛮好笑的。警校怎么会培养出这么低IQ的追踪者?
再后来,我就真的回了头。
可我只看到一个匆匆离开的背影。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那些□□分子的资料一个个输入警方的资料库,果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陈永仁’,我查阅了这个名字后代表的所有信息,我甚至把这个名字颠来倒去的输了好几次。
一样的,没有线索。
渐渐的,我沉迷于这个追捕游戏。
我常常看着最新的密码解译,刹那间脑海就一片空白,然后发呆,象个白痴。晴说你怎么了,我说我没事啊。接着她说她要写个有二十八种人格的主人公,我说你写我吧,她说你好逗。于是我陪着她一起笑。笑的时候,我眼前会忽然浮现起他那双抑郁的眼。我的影子此时也许正在长街上游走,也许在酒吧里虚度光阴。
我尽力不让自己再去想他,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困惑。
六月三十日,又是晴天。
我觉得很累。我要亲手结束这个游戏。所以当黄SIR跑去和那个卧底见面时,我通知了琛哥。结果如我所料,黄SIR死了,被我害死了。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感觉,可是很多事情不知不觉中就改变了。看到朝夕相对的同事倒在我面前,我开始觉得有些痛。这种痛,当他出现后,益发明晰。
隐忍而绝望的他,令我痛不可当。
【仁】
我想韩琛已经知道帮里有卧底,因为最近几次交易,他都没让我参加。有一次,他问我如果弟兄里有警察的卧底怎么办。我脸不红心不跳的说我去干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并不是完全在撒谎。我厌倦了,我要找到离开这个无间地狱的出路。
我跟着韩琛来到电影院,看到他和一个人交易。我跟着那人熟练的走过漆黑的走廊,穿过空旷的停车场。他不动声色。或许他已经发现了我,可我没得选择,我得跟踪他,不想跟也得跟着,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出路。跟踪他的时候我莫名地想起一种叫探戈的舞蹈,在那种舞蹈里,舞者总是小心的试探的摇曳的彼此进退,象在进行一场两人之间的战斗。
我紧紧跟随。
我马上就可以知道这张鬼牌是谁。
他是谁?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阿强说琛哥要我马上回去干活。
最后我还是没有冒险的勇气,于是我错失了机会。
六月三十日,晴天。
激辣的太阳,照得我难受。
黄SIR又约我在老地方见面。
我告诉黄SIR下星期韩琛又有一批货交易。黄SIR面色很不好,其实平时他已经很严肃了,可是今天他的脸象块铁板。
“韩琛的卧底我到现在还没有查到,不过他好象很有把握可以把我挖出来。”
“挖出来?这样的话我们不要再玩了,输定了。”
“不会吧?”
“什么不会,会死人的。”
手机又响了。
阿强说琛哥已经找到了那个卧底。
“琛哥让我们去干掉他,还说谁没来的谁就是卧底,仁哥你不要按摩了,快来。”
“我马上就到。”
我面无表情的收线。
“有没有人知道你来这里?”我问。
“没有。”
“韩琛的卧底知道你来这里,现在他们就在楼下。”
“那你从楼梯走,我坐电梯。”
推开楼梯间的逃生门的时候,我告诉黄SIR让他小心。
死去的人注定要死去。
黄SIR从二十层的天台落到我叫的出租车顶上,他嘴角淌落的血还未凝固。我什么也没能为他做,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大而无神的眼睛。阳光透过铁丝网照在我脸上,当唯一的连系变成虚空,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象铁丝网一样满是空洞,或者其实它就是空的。
这一天我终于知道原来死亡距离自己是这么近。这一天我的好兄弟阿强也死了。为救我,他中了警方的流弹。死之前他问我给我按摩的小姐漂不漂亮,我说很漂亮,还有对不起。
香港的夜绚烂惊艳,灯火通明,照亮一张张思绪万千的脸。水泥森林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我慢慢地移动躯体,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哪里是下一站?
我需要找个伴儿。
后来双腿自动带我去了那个警察的家。
“我累了,借我地方休息一下。”我告诉他。
【明】
我没想到他说的休息就是真正的休息。
在他熟悉的歌声里,他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本来我想叫他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这么做。我坐到他身边,觉得很安详。
整个晚上,我看了两部警匪片,喝了四罐啤酒,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我决定洗手。我决定放弃过去。我决定释放我自己。
我翻查了黄SIR的遗物,在里头找到一个手机号码。数字末尾四位是2749。我知道在号码的另一端有一个和我同样孤独的人。
沉默的对峙中,我用摩斯电码问他‘你是谁’。
终于他回答我。
“找我干什么?”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第一次对话。
“我想同你合作。”我说。
三天后,停车场,我杀了琛哥。
杀人的过程其实非常短暂。当他倒在血泊里喘息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我很镇静,子弹飞出枪膛的时候我其实毫无感觉,手心也没有出汗。原来杀人灭口是件这么容易的事。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这么做。
“琛哥你说过,路怎么走让我们自己选。”我知道他想不通,所以我告诉他,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还听不听得见。
现在再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琛哥死的第二天,我在警局里见到他。
我早该猜到那个人是他。除了我的影子,还有谁会和我有相同的气息?他是我同质而迥异的双生兄弟,牵连着我们的无形的线,要割也割不断。
“是你?”
“要不要给你送谢礼?”
“不用。哎,做了多久的卧底?”
“前后加起来快十年了。”
“十年?这么说该我给你送礼才是。”
“给我恢复身份就行了。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这样?”
“你没做过卧底,你不懂。”
你是我的影子,我怎么会不懂?
我很想告诉他,我也是卧底,可是我不能。
“可惜没有找到那个内鬼,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的话让我失去直视他眼睛的勇气。我怕我给他恢复身份后,他会追查这件事最后查到我头上;我更怕如果我不给他恢复身份,他立刻就会猜出我是内鬼。这样可怕的逻辑推断使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二率被反?人们好象是这样定义这种状态的。
“不要想那么多,我帮你恢复身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关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象个好人。
用他给的密码打开档案。我看到他的编号,2749。原来早在十年前的夏天,命运就把我和他放到了一起,只是我们不知道。
我把他的资料调进警方档案库,我感觉自己重生了。这个重要的时刻,我很想和我的影子一起分享,可是他却走了。
孤零零的办公桌上摊着韩琛给我的□□资料。
我想我完了。
【仁】
当我看到办公桌上那个文件袋上的‘标’字的时候,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我心乱如麻。为什么是他?
我仓皇的站起,透过办公室的防弹玻璃,他的背影和那天下午停车场的背影重叠在一起,我突然觉得他离我好远,这才是事实。于是我选择了逃避。
我徘徊在街头,直到她出现在我面前。
我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拿烟的右手,烟灰就象老死的飞蛾飘落到我膝盖上。我清楚自己没办法在她身边呆很久,所以我看着她的眼睛请求她记住我的秘密。在最后的时刻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人记得我是个警察。
我必须去完成最后的任务。
我约了他在天台见面。
“你这个卧底还真奇怪,总是挑在天台见面。”
“因为我不象你,我光明正大。”
我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表情很奇怪。
他站得离我那么近,他求我给他一次机会,我拒绝了。明明是我拒绝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绝望的情绪渐渐从我心底漫起来把我淹没。
【明】
绝望是一种会让人疯狂的情绪,会让人做出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举动。所以他拒绝我以后,我求他杀了我。可他说他是警察,他不会这么做。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忽然很恨他。我只不过想要他的一点原谅,可是连这他都不给我,既然如此,我不会放过他。
我问他谁知道他是警察,然后看着他变得和我一样绝望。敲开强硬的外壳,他如我想象的脆弱。他拿枪指住我的头,可我不在乎。我终于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我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不会开枪,我了解。
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之中。
可是我没算到会有人跟踪我,所以当坐在我斜对角的那个家伙跳出来大声喊不许动放下枪的时候,我的惊讶并不亚于他。
【仁】
他很镇定。这让我觉得自己象个贼。身份错乱的场面让我尴尬。我拿枪指住他的头,我不知道该不该扣下扳机。还好这时有个警察跳出来要我放下枪。于是我告诉他他的同事刘SIR是□□卧底,可他不信。我不想解释。解释未必清楚,清楚也未必重要。
我没得选择。
我挟持着他来到电梯口。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要我小心。
我死了,死在警察的枪下。这果然是最后的任务。卧底注定死在最后的任务中。我就象一把锈蚀的铁锁,除了粉身碎骨,不能离开我的门。我怎么这么笨,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我觉得欣慰的是我再也感觉不到痛楚了,身体也罢心灵也罢。我的戏已经落幕。我满身是血躺在电梯的地板上,瞳孔放大心跳停止。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不要闭上眼睛,因为我要知道我死的时候会看到什么。
迷蒙中我听到枪声,有人扶我起来,在我的脸上留下他的泪。
【明】
我终于失去了我的影子。我没想到那个人也是琛哥安插的内鬼。他后面说的话我都没听见,我脑子里只有阿仁中弹倒下的样子。以前我从没有被一个人打动过,这一次我却在心里头哭了。我的泪水流在阿仁冰冷的脸上。我不是因为他的死而伤心,我只是在祭奠自己枯萎的灵魂。
后来我用阿仁的枪杀了他。不为阿仁,为我自己。我越来越明白都市从林里的生存法则不是善良单纯,而是重重伪装。我已经麻木,全无感觉。可是为了我的影子,我要代替他继续活下去。
路还很长。
不,我不愿意结束。
我还没有结束无止境的旅途。
看着我没停下的脚步,已经忘了身在何处。
谁能改变人生的长度,谁知道永恒有多么恐怖。
谁了解生存往往比命运还残酷,只是没有人愿意认输。
我们都在不断赶路忘记了出路,在失望中追求偶尔的满足。
我们都在梦中解脱清醒的苦,流浪在灯火阑珊处。
去不到终点,回到原点,享受那走不完的路。
既然没终点,回到原点,我想我们都不在乎。
一路上演出难得糊涂,一路上回顾难得麻木。
在这条亲密无间的路有你象我,我象你,怎么会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