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明月含章

14、第十四章

　　十五
　　我的不安始终没有人替我解答，上元节后，我如期踏上了回家的路。一对羽林随行在后，车马迤逦出东门而行。灞陵的柳还没有冒出新芽，一派衰败的气象。我坐在马车里，回想起临行前圣上那温热的怀抱，不经意地拥紧了身上的貂裘。他的面色近来越发不好，苍白又瘦弱，可是看着我的眼神却是温柔又坚定的，让我无端心安。
　　子颖的眼睛像火，而他的却是水。我仿佛飞蛾一般，向往着火光带来的温暖，却忘了火只会将我灼伤，甚至焚烧干净。那么水呢？究竟是为我带来生命的希望，如看到的那般温润包容，还是一样毫不客气将人悄然溺毙。
　　不想再想，看着官道两旁逐渐后移的景物，忽然觉得心上空空的，没来由的坐立难安。想起了来时，那样的充满愿景，入眼的一切都无比新鲜。其实新鲜的不是风景，而是向往的和那个人一起的生活。不过数年，人事全非，唯有景物不变。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只有人，最留不住。
　　昏昏沉沉的摇了许多天，才勉强到了徽州。江南已然有了春意，忽见陌头杨柳色，不觉便想到了宫中的那个人。他曾为我吹过一首笛曲，似乎便叫《折杨柳》，他的笛音和为人一样干净纯粹，却带着浅浅的忧愁，化也化不开。那时我不明白，一个从未离开过大明宫的帝王，如何能将一首离别只曲吹得如此动人。现在才知道，他不过是用自己的寂寥，吹了一个同样寂寥的调子罢了。
　　他说：“薇儿，江南春色甚好，可稍停脚步，慢慢欣赏。”
　　纵使再怀念江南的春色，再思念故国的爷娘，可是那句话中深藏的悲伤，我午夜梦回时，仍能感受的到。朝廷的风雨飘摇，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仍然时时耳闻。仇士良坐大，控制了南衙禁军，与圣上意见多有不合之处，矛盾一触即发。又听人说，当今圣上无子，仇士良与颖王交往密切，多有拥其为储之意。
　　一日路过一处村落，远远听到河边孩童嬉戏。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一首歌，曲调不算动听，但是听了几遍后却让人心生好奇。随行的宫人中恰有徽州当地之人，我便命驻车停歇，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那个宫人十分机敏，跑上前去细细听了一番，回来后脸色十分难看。
　　见她嗫喏，我故作动怒，声色俱厉：“说！”
　　她只好将童谣读了一遍，一边读，一边悄悄觑着我的脸色：“大公鸡，头昂昂，可惜无后心慌慌。颖水旁，有食粮，丰衣足食百姓扬！”
　　我的脸色瞬间苍白，如此无头无脑的童谣，却让人觉得脊背发凉。这哪里只是个童谣！圣上名讳李昂，属鸡，无后……颖水，颖王李瀍……食粮，仇士良……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百姓又何来如此的处心积虑，这样偏远的地方都广布着这个童谣，那么长安城，那么整个天下……
　　我茫然不知所措，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涌上心来。他此时让我离开长安，并不只是怜爱我的思乡之情，还有让我远离宫禁之意。我想到了那个大明宫中的苍白容颜，不觉泪流满面。
　　再也不会有人待我那样好了，这么久的相伴，他从不强迫我做任何事，直到如今我仍未许身于他。可是他却事事安排的仔细，宁可自己犯险，也不让我受到伤害和威胁。都说天家无情，比起那些玩弄权术的政客，他却这般重情重义！
　　我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日子，更无法想象或许会天涯永隔的悲伤。他那样孤独，若是有我陪伴，或许能有丝丝欢愉。就算是万劫不复，两个人携起手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然而家乡近在眼前，我究竟该怎么办！
　　浅草才现，陌上花开，我望着笔直绵长的官道，又一次觉得凄惶无助。
　　然而阿爷的书信却在此时解决了所有的忧虑困扰。
　　他说，圣上蒙奸臣所欺，是臣子之辱，他已接衣带血诏，不日将赶往河东，节度使与他素有旧谊，勤王保驾乃是义举，自然当仁不让。
　　衣带血诏……情况已然危急如斯了吗？
　　既然阿爷已经去往河东，我便再无归家之念。疯了一般地往回赶去。来时走了许久的路，归时却只走了短短数日。
　　我想快点回去，陪在他身边。我没有那些大义凛然的正气，只是不愿意他一个人面对一切。
　　画眉说得对，从我不再时时想起子颖时，我的心便已经变了。从开始的冷漠，到逐渐的柔软，再到相濡以沫的同情，最终沉淀成了同生共死的爱意。我那样爱他，就连他的忧郁也觉得高贵，就连他的皱眉也能牵动所有的悲伤。花树之下，他吹笛，我跳舞，倒有些临近末日的浪漫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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