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缱卷耳》甘棠玺事

116、第 116 章

　　“小奚你出去，我和什桉有话说。”

　　“江……”

　　“你出去！”江月尖利地打断她，“你出去……”

　　什桉把手臂收到身后，静静地等江月开腔。门被重新带上，江月那双因病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严厉诘问她：“医疗费怎么回事？”

　　她张不开口。

　　“陆判那样的出身为什么不和我说？妈妈还异想天开地拜托他好好照顾你！”

　　她不知道……也许是那样的出身，她认为不成为妈妈的负担也可以。

　　“你不是想知道爸爸的事么？怎么现在都不问了？妈妈告诉你！妈妈全都告诉你！你爸爸就是被……”

　　一提到李靳平什桉就急得上前抱住她，口中说着不要不要，一边竭力安抚江月突如其来的崩溃，“我不想知道！妈妈你别生气，我不那样了！……我该早点和你说的，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再也不那样了！对不起……”

　　妈妈老了。在她面前妈妈反而脆弱得像个孩子，一不小心就会伤痕累累，一不小心就会蜷缩起来。就算被一次次胡乱地搡开，什桉仍然一次次依偎过去，将妈妈强硬揽住，“……妈妈……妈妈，你听我说。”

　　“我相信爸爸，也相信妈妈告诉我的。所以，外人的话我不会听。”

　　相信李靳平，相信她过去所诉说的。所以哪怕是所有人都说李靳平是个罪有应得的坏蛋，她也相信妈妈。

　　李靳平走的时候什桉还太小，奶奶受这件事影响病重过世，她们也不得不屡次搬家，最终在这里落脚。上幼儿园时她就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小娃娃，只是比同龄的孩子更内向些，别人叫才答，不然就乖乖地将人看着，像只社交障碍的奶猫似的。

　　老师喜欢她，大致晓得她家里情况，下了班好晚赶去接也没怨言。晚饭匆忙吃两口，就要接着做手工零活儿，什桉那么小就懂得帮她一起了。

　　她织毛衣，她就缠线，她做刺绣，她就给她搭好色。

　　父亲是超人，是能实现愿望的大英雄，这是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在孩提时代对“爸爸”的认知。没有父亲的什桉无疑是稀奇的，总有童言无忌的孩子在她面前唧唧喳喳个不停，想要一探究竟。

　　喂，为什么呀，为什么你爸爸从来不来学校呀？为什么呀？为什么你们家不参加运动会呀？为什么呀？为什么你妈妈总是很晚来接你呀？为什么你只有妈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你都不说话呀？……

　　为什么呀？

　　她一概不搭理。两条小腿微微地晃着，眼一瞥看见她，咧开笑脸从凳子上蹦跶下来，就扑到自己怀里。

　　“妈妈你这么早就来接我啦！……”

　　……

　　江月再也支撑不住，在女儿肩头痛哭出声：“她拿你的前途要挟妈妈……她、她做得到的……”

　　什桉轻缓地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安慰。视线垂落在自己近在咫尺的手臂上，是那么健康、幼嫩，一点点用力都会泛红，而妈妈的却布满了治疗留下的针孔，枯黄里带着乌云似的阴影，这一切都压迫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窗外是绿，光线是暖，泾渭分明的界，是因为医院才感到成倍的疾苦吗？

　　她的双眼里没有眼泪，却是头一回，生出对一个人的恨。

　　她喜欢的少年的母亲，伤害了她的家人。她气焰万丈地来，为了撕开她们尘封的伤疤。

　　她讨厌她。

　　可是……她真的太微不足道了。董欣桐连对话的权利都不愿施舍给她，被那个男人拦住时她的背影是那么的云淡风轻，对身后这趟她引发的骚动浑不在意，更别说为她们驻足。

　　董家的人，生来就这么高高在上么？

　　有人把权利当慈悲，有人把苟且当救赎。他们被动地被贴上三六九等的标签，有些人的生命并不值钱。

　　“……妈妈，我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所以我们不怕她。”什桉扶她起来，认认真真地对不停颤抖的江月说，“我不会让她改变我的人生的，绝不会。所以妈妈……你也要相信我，好吗？”

　　江月的情绪已然极度混乱，她睁着疲惫的眼看着女儿，抚摸她被自己抓伤的手臂，困顿地道：“桉桉，我该怎么做……妈妈到底该怎么做啊……”

　　她很累了，沾了床便沉沉入睡，睡颜也爬满了化不开的愁色。

　　医生护士来做了检查，病房很快重归平静。小奚似乎也放下了片刻之前的慌乱，没有多问什么，一贯尽责尽职地陪伴在江月床前。

　　董欣桐的人和车自然都没了踪影。她放不下心，又守在江月身旁不短时间，让柏阿姨催了几次才想起该走了。背上书包下楼，她思索着，尝试再一次打给他。

　　意料之外地通了。

　　“……”什桉顿了会儿，说，“……你还好吗？”

　　董欣桐既然来到这里，说明事态的发展超出了她的掌控，那陆判还好吗？

　　“我能见你吗？”

　　那么小心。

　　他的呼吸悄无声息地加重，在她听来就是阒寂。得不到他的回应，今天必然也见不到他了……就东一搭西一搭地和他说话。

　　“在董宅么？记得请曹阿姨帮你上药，不可以碰水知道吗？天气还这么热……先别打球了，如果发炎会很麻烦的，要再去医院看。”

　　“奶奶有没有数落你？唔，伤口还疼么？”

　　“我跟你说哦，妈妈最近的治疗都还不错。基地那边也很顺利，我应该可以被选上……还有，社区给了我考上大学的奖励，我现在是个富婆啦。”

　　闭口不提董欣桐。

　　他脾气这么差，一定不知道他妈妈来了这里，不然今天就收不了场了。董宅……出不来吧？处境大约也不会好过。

　　“陆判，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要好好的，不要吵架，不要动手，嗯？”

　　无法约定，也不是承诺，那么只言片语都成了无用的负累，他不愿说，所以这么苛责自己。她都知道。

　　“什……”

　　“我明天去学校。”她攥紧手机，用轻细的语调说道，“……我明天去学校，后天去学校，大后天也会去。”

　　“我会在学校待三天！”走到车流停走穿梭的站点，什桉依着广告牌坐下，“所以……所以……”

　　“我在学校等你。”

　　她将心中所有不请自来的坏结果极力驱逐，像是怕他下一秒就说出什么她不愿听见的话来，自顾自地道别、挂了电话。

　　……现在几点了？

　　她有些迷茫地望了望马路，发现所有的车子都打起了前灯，雾一样的水汽在灯束里飘着。

　　不知什么时候起，珒市进入了黄昏。晚风里斜着绵针似的细雨，要不是迎上肌肤的一丝丝凉意，是觉不出来的。一双腿最先挨冷，胸腔也像冻住了……什桉长长地吸了口气，有条不紊地向基地请假、向唐丽报备，一步步做完。

　　回家。

　　**

　　夜深了，江月从浅眠中再度醒来。

　　病了之后总是这样，越想心无杂念，越思绪万千。她翻起枕头旁的手机看了看时间，习惯性点进聊天软件。

　　联系人少得可怜，但还比什桉的列表长些，她女儿才真的是过分舍得的人。凝视着屏幕上报平安的消息，白天种种，历历在目。

　　她是极温和的性子，温和得很难声嘶力竭或不择手段地去做一件事，同为女人，董欣桐截然相反。她为了自己的骨肉、为了家族的兴盛什么都可以做，就算和唯一的儿子相行渐远也在所不惜。

　　她是笔直的、尖锐的，她是诚实而决绝的。

　　她居然理解这份心情。其实是她太怯懦了才对，其实是她能给桉桉的太少而已。而董欣桐是那样的无所不能。

　　如果她是她……是不是也会这么做？

　　或许会换一种方式，但答案是肯定的。

　　她要担起做母亲的责任、她要担起做母亲的责任……董欣桐临走前的话反复敲打着她。江月拢着被子，在静谧的黑暗中起身，靠在床头。

　　自生病以来她就常常敏感得失控，好像把所有的脾气全朝女儿发了，这次更是弄伤了她……桉桉但凡一点点磕碰她都难受着急得很，搁到自己身上却没想要为那一枚枚紫红色的月牙儿道歉。

　　李靳平三个字都快磨灭了，爱人的长相都要凭靠相片回忆，足够久远。她在气什么？是气董欣桐轻描淡写的宣之于口，气李靳平义无反顾的不告而别，还是气无处宣泄愤慨而迁怒在女儿身上的自己？

　　因为无力改变什么，因为畏惧这群和他们相像的人再次把所爱之人从她身边夺走，因为笃定女儿是服从她的……她才这样患得患失、无理取闹的。

　　无法向上，那就向下。

　　她找到列表里那个头像，百般斟酌、慎重地发送消息。

　　那天，他第一次“闯入”这间病房，请求她的联系方式。直觉告诉她他是不同的，对桉桉来说。他自信，但又有一些慎重，桉桉拿他没办法。

　　少年在她跟前极为乖顺，甚至透着一丝戆直，更别提对什桉如何。她身为母亲说没有私心是假的——无论怎样，桉桉都能生活得更好一些……就算她发生什么也少些牵挂。

　　他的朋友圈里只有两张照片，动态里一向没有标注，也都没有脸，但她认得出。

　　他时常会问候，越来越娴熟地给她们病人需要的、且不菲的关照……日复一日，变着花样儿。她难免多了思虑，喜忧参半，怕什桉背负太重，更怕什桉站不稳。而后，什桉开解她，要她对他好一点……

　　董欣桐所做的事，小陆知道吗？

　　要是知道，为什么没有一起出现？不知道的话，又是因为什么而没了消息呢？又或者本就是默许，在以这样的方式来向她们表明立场吗？

　　如果是那样，她所做的试探、所怀的期待，就太自以为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