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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见锦鲤,大凶也(一) ...

  •   大唐贞元十七年十一月乙丑,夜垂长安,星临万户。

      兵部司农郎杨锆府邸书房。杨司农提着油灯盏,细细翻阅着他先前自案牍库中搜拣到的档藏案卷,双眸中透亮的乌珠上划过的字样令他的瞳孔在恐惧中一阵阵收缩。随后,他起身徐步在书房间行走。当年杨锆在刑部任推官之时,在上官的威逼利诱裹挟下不得不在水部郎中刘显正的供词上做了手脚,令其贪墨曲江池堤修缮款一案罪名坐实,被处以极刑。随后短短数年间,当年参与构陷和经手此案的当事者与办案吏僚一个接连一个地死于非命,并且是死于……鬼怪之手。

      “鬼怪”二字在杨锆心中再度荡起一阵可怖的涟漪,寒意自肩脊涌上头顶,带起一阵鸡皮寒噤。若是人为逞凶,杨锆姑且不惧。然怪力乱神,却非杨锆一寻常官吏可抗。唯一的希望,便寄托在了夕津寺那班托身公门而半人半鬼的黑衣魍魉身上。只是数年间,那寻仇的鬼怪作案数十起,杀人无算,夕津寺屡屡布下罗网却仍旧让其走脱。恐怕过不了多久,那鬼怪就要找上自己了,如若等到它将自己杀死抑或也变为案卷上描绘的水鬼行尸般生不如死,那即便夕津寺成功捕获这鬼物,对自己而言也于事无补了。

      打定主意,杨锆决定明晨便亲往夕津寺总院,说明当年大案真情,寻求庇护。原本的那些盘根错节的纠葛牵缠,已然被那鬼怪以大肆屠戮的方式连根拔起,既然可能会报复自己泄密的人都已经遭了毒手,也就无须再忌口讳言了。

      房门徐开,身材痩削的小仆佝腰低首入内,手上托着一盏茶杯。

      “老爷,夫人给您沏的茶。”那小仆的声音清冷低微。

      杨锆从思绪中醒过神来,头也未回,“放在书案上吧。”

      小仆将茶杯放在书案一角,瞥了眼案上堆满的卷宗,轻叹间低语呢喃着:“是为了忏悔,还是仅仅为了求生?”

      似是闻见小仆的呢喃声,杨锆转过身,蹙眉看向那书案边的布衣少年,“茶放下便出去,谁允你待在这里的?”话甫一出口,杨锆心中涌出阵阵奇异的不安感,他的目光在少年颔首半掩着的脸上感觉到了一点陌生。

      不待他进一步思索,那小仆却是浅浅一笑,此时腰身不再佝蜷着,眸中流转着阵阵如掷石子入死水古井般的冷冽微澜。

      “是忏悔,还是求生。”他说道。

      杨锆只觉眼前的少年身形一阵阵模糊,书房中的灯火造出的明暗交错令得其间一切轮廓都棱角分明,而那个布衣少年的身子却似乎渐渐地有种游离之外的虚幻感,好似一副严谨工整的工笔画上不小心浸染上了一圈人形的墨印。

      少年笑着,只是徒手一招,书案上的茶盏竟如同被一只自顶而下的无形手掌抓起般凭空悬浮,又似是被这只手掌掷出般猛地朝目瞪口呆的杨锆飞来。杨锆恐惧地叫出一声,下意识抬手掩面,那疾飞而来的茶盏却猛然在距离杨锆身前不到一尺处悬停。与此同时,一只手轻轻按在杨锆抬起的手上,轻轻按下。抖若筛糠的杨锆睁开方才吓得闭上的双眼,面前的却是那少年的笑脸,他另一只手正端着方才如妖乱坠的茶盏。

      “老爷,喝茶。”少年生得颇是英秀,只是肤白无血色,眸光亮而不明,如同冥河洗濯过的暗色宝石,眉心凝着一抹阴冷的紫,散发着不若人倒似鬼的气息。此刻他正笑着,将茶盏举至杨锆面前。

      杨锆周身不住地发颤,彻骨的寒意自少年那扼住自己的手腕的指尖灌入,流遍四肢百骸。

      “看来老爷不喜欢小人的伺候,就让夫人亲自伺候老爷喝茶吧。”

      少年抿唇敛了敛笑意,脚下未落实地飘悬旁侧。杨锆这次看见,自己那慕虚好荣素爱涂脂抹粉扮饬自己的正房妻子,此时已然双目眼珠裂眶外凸,遍体经脉如梗突起将浑身紫黑的皮肤拉扯出道道裂纹,突起的脉络间不断有鼓状物伴随着沉闷的水流声逡动着,俨然已化作一具水鬼行尸。

      杨锆再也遏止不住心中的怖惧与骇然,喉间挤出一声嘶哑不似人声的惊喉。陡然间,四壁与书案上的灯火齐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如大泽深处的水光般泛起的幽蓝色的光晕笼罩其间,一道黑色游鱼状阴影似是一幅恐怖的壁涂,映画在房顶,伴随着徐徐诡异的律动。

      “该还债了。”少年的声音在此刻变得诡异低沉。那游鱼状的阴影赫然自他的背后延伸而出。人形,鱼影,不知是人是鬼。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要谢谢你,替我将那串念珠送了出去。”

      夜穹之顶星辉满天,好似万千神明的双眼自穹顶俯瞰而下。他们看着,也仅仅只是看着。

      “长安一百零八坊,东南有龙饮曲江。”

      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边坐落着大唐中枢之城一百零八座里坊中的两座:青龙坊,曲江坊。其中青龙坊龙头俯卧毗邻曲江,龙尾高扬直指长安中轴朱雀大街,坊中毗江之岸寸土寸金,只有高官勋贵或是富商大贾才买得起。

      金吾卫副统领陈明礼的府邸便落在青龙坊龙头饮江处。陈明礼颇受皇帝恩宠,骄横跋扈,因喜爱养鲤,竟私自动工在曲江池中沿着自己的府邸一线划出一个方圆小半里的池圈,砌上石围,据为己有以饲养锦鲤。青龙、曲江二坊官民居户多次上书工部、吏部参劾陈明礼,皇帝也只是让陈明礼赔付银钱,此事便不了了之。

      贞元十七年十一月乙丑,风轻云淡的午后,陈明礼携爱妾云芝于池心小亭中饲鱼为乐,云芝正一面嬉笑着一面将手中鱼食抛洒入池,欣赏着池中隐隐若现的红白鱼群徘徊寻食。陈明礼搂着爱妾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咬起一颗去了核的脆桃送入小妾嘴中。小亭外的廊道和池边宅堤上伫着数十金吾卫,他们或是充耳不闻,假装四处张望;或是偷眼瞥了瞥白日放纵的副统领,一脸促狭。

      一名自府邸外归来的卫士神色匆匆,一路直达湖心小庭,在陈明礼耳边低语几句。陈明礼自始至终神色都未有变化,听罢扬了扬手,将卫士遣退。

      “长安近年来怪案频发,每年不在鬼怪手里死些人老子都觉得缺了点什么。杨锆那老小子整天跟老子耳边说什么有鬼怪给姓刘的寻仇,这下好了,自己念叨念叨真就把鬼怪念来,把自己念没了。”陈明礼自言自语,忽地一声哂笑,“那个姓刘的,虽说死前只是区区一水部郎中,可好歹也是做过侍郎的,结果自诩清廉家里也没几个子。如今要使唤得动鬼怪或能逞鬼怪之能兴风作浪的巫人,非有钱财便有权势,他一个穷酸官儿占得到哪一条?若非如此,老子当年也就不弄他了。”

      说着,陈明礼举起手中的酒杯,神情浮夸地举过头顶,怪叫一声:“杨司农,庸人自扰,求鬼得鬼,敬你一杯。”将杯中酒撒入池中。似乎是被自己这一番行为戏术正中乐点,陈明礼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不喜饮酒。”

      一个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这声音低沉间缀着混响,每一字一音都似是刻意咬出来的发音,不似人声,怪异至极。

      这可给陈明礼和他的小妾骇了一跳:“谁?”一众金吾卫似乎也听到了这个怪异的声音,纷纷朝池心处望来。

      “我不喜饮酒。”

      陈明礼这次第听得分明,声音就传自池水之下。他一把将怀中云芝推出,拔出石桌上的横刀,厉声朝池心那一群旋游争食的红白锦鲤处喝道:“什么东西,出来——”

      旋踵间,池心处的红白骤然间被一团奇异的圆状阴影笼罩,登时鱼群惊散,那团黑影如从镜面中跃起般破水而出,却未惊起半分波澜。却是一团质泽如黑色泡沫的水波氤氲,形似纤长的游鱼,于半空旋弋。

      惊呼声此起彼伏,拔刀声渐次响起,众金吾卫纷纷颤巍着将刀尖对准了游弋在半空的无名鬼怪,却无人试图上前制伏。

      陈明礼却是不慌不乱,嘿嘿直笑:“老杨说的那劳什子夜、夜什么来着的鬼怪,就是你罢?怎的,来寻老子的晦气了?”

      那黑色游鱼状的黑色氤氲却不作声,倏忽一个俯冲下来,带着一股巨力将陈明礼连同他那骇得失声尖叫的小妾掀入池中;旋即调转身形,扑向廊道乃至岸边的一众金吾卫。金吾卫们慌乱中胡乱挥刀,却什么都劈斩不到,被那游鱼黑氲一个个击打入水。

      “陈明礼,这只是给你的一个见面礼。三天后,戊辰日亥时,我还会再来的。”

      怪异低沉的声音落下,半空中的游鱼黑氲一个回转钻入池中,入水刹那依旧未起半分波澜。

      陈明礼狼狈地从水中爬上亭台,惊魂未定又伴着几分怨毒地盯着那鬼怪消失的池面。

      这面的陈明礼府白日遇鬼,那面的大明宫椒兰殿一番关于鬼怪肆虐长安之事的君臣争论方偃旗息鼓,只见一男子和一女子二人自殿内行出,此二人皆玄色冠服,一左一右,并肩偕行。

      “哼哼,哼哼。”那俊朗青年一路走着一路不停哼笑。

      “你笑什么。”女子淡淡地道。

      “我笑我二人屡屡向帝君建言,请求重新编制‘黑蟒使八角’,每每建言,便每每换来一通臭骂。而我二人仍旧乐此不疲,堪称天生受虐狂。”

      “不必含沙射影了。你分明是在笑我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帝君有意重新扶持夕津寺以应对长安鬼怪肆虐日益猖獗之事,结果却屡遭帝君迎面打来一个又一个的巴掌,对么?”

      “不敢,霜花阿姊。”青年嘿嘿一笑。

      “今日帝君所言,你还记得么?”对于身边青年的夹讪带谑,女子不以为忤,出言询道。

      青年知是要聊及正经之事,稍稍正了正面色,道:“帝君言:‘昔年太宗皇帝赐黑蟒袍服与封号铁牌令于八名奇能精绝的地派筮巫,便是希望这些持有‘第二魂灵’之人中的强者于宵暗阴影之中亦能为我大唐辟出一方净土。可永王之乱,黑蟒使八角中竟有七人追随乱王反叛。乱平后,肃宗皇帝颁旨废八角之制,收回御赐袍服牌令。这,你们可是知道的。’”

      女子道:“你可知帝君此言之深意?”

      青年奇道:“有何深意?”

      “我们先前屡次建言遭帝君训斥,皆是以当年明皇朝名相杜如晦之言‘黑衣魍魉,白日横行,此乃祸国之兆’来搪塞。而今,他的重点已然不是我等这些‘黑衣魍魉’有祸国之虞,而是……我们是否绝对忠诚。”

      青年沉吟片刻,“这么说来,帝君他……”

      “我是大唐宗室,你是开国勋贵之后,对于帝君而言,我们的出身与血脉,便是所谓忠诚的第一条保证。”女子声淡如水,侃侃谈道,“泾师兵变后,帝君除曾拼死护卫他出城避祸的宦官之外便再不信任其他任何人。然而他把有着这般出身的你我放在夕津寺大小执事的位置上,说明在宦官之外,帝君其实是想培养第二个嫡系集团。”

      “所以?”青年眼前一亮。

      “所以莫要心急,我们想要的,快了。”说罢,女子加快了前行的脚步。青年神楞片刻,也快步跟上。二人抵肩前行,朱雀门巍峨的阙楼城门已然远远在望,身后却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二位大人,请留步。”

      二人回过头,只见一小宦迎头赶上,气喘不止,稍加匀息便急询道:“二位大人可是夕津寺太执李霜华、少执尉迟钧天?”

      “正是。”

      “方才帝君移跸飞霜殿不久便突然倒卧于龙榻之上,面罩黑气,双目翻白,浑身水肿,口吐黑浆。随侍的朝露寺女官说这是鬼邪侵体,让我等将朝露寺、夕津寺的各位大人请去看看。”

      李霜华冷玉凝霜般的眸中掠过一抹诧异,尉迟钧天自言自语道:“好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鬼怪。”

      天色渐暗,日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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