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红烧肉》牛尔尔

14、菜市场

　　她总是这么拿不上台面，到了关键时刻就链子乱掉，迸飞两轱辘的零件，支离破碎地跑着。
　　顾一辞拿着借条像是揣着火炭，从右上角的兜挪出来，叠了叠看了看，又放到衣服内侧的兜，再犹豫着拿出来，放进手机壳里，意外发现了两张十块的纸币，还是旧版人民币，有种灰扑扑的质感。

　　打了借条，心里还是空的，她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想去公交站，但实时公交显示还有二十分钟才到达，她就拔腿乱走，回过神已经也不认识四周的路了，低头看导航，输入了好几次也没把地址打对，反而不小心按到了【周边】的选项，页面卡顿了一下，给她展示四周酒店，剧本杀，浴场，餐馆，景点一日游的套餐价格不停地闪烁。

　　啊，有菜市场。
　　她点了进去。

　　她就是这么上不得台面，长了一张都市丽人喝咖啡的脸，穿着打扮也往面料质感的路子走，又是模特似的瘦瘦的身子，心里却装着个潦草的厨房：汪着红油的豆腐，色彩浓重的烧肉，面粉扑起的白雾，总也装不满的冰箱鸡蛋架——倒不是饕餮吃货，是满脑子琐碎的日子，平庸地构成她生活中幸福的早中晚三个瞬间。

　　不断往高调整音量，顺着导航过了马路，贴着一个小区的边往前走——
　　有什么声音盖过了导航的女声，越走声音越大，她把手机音量调小，抬起头。

　　沈雪柔怎会在这里？这里离之前二人常约定一起吃饭的街过于远，以至于人出现在这里，给顾一辞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啊，是真的。
　　在小区门口，沈雪柔正与一个男人说话，男人看起来三四十岁，身材保持还好，穿着西装裤与衬衫，在这冷天里显得皮肉绷紧，左手插兜，右手按在沈雪柔的肩头，笑着在说什么，她侧耳听：“……都行的。”

　　她又低了低头，鼓起勇气往前走着，才看清沈雪柔，化了全妆，比平时更正式一点，敞着的棕色大衣里，黑色皮带绕了两圈才环住腰，愈发显出胸型轮廓，不适合穿衬衫的身材——她定了定神。

　　沈雪柔微笑着，侧身让开半步：“今天天冷，您赶紧回去吧。”
　　顾一辞看见了 ，莽起勇气，蹬蹬蹬几步跑过去，嗷一声喊了：“沈雪柔——”

　　啊，对方不喜欢她自己的名字，喊这么大声……她抿着唇靠近，男人微笑：“原来你叫沈雪柔啊，好名字，看起来就很适合你。”
　　她还没想到怎么应对，沈雪柔忽然拉住她的胳膊，朝男人笑道：“我就先走了。”

　　男人说：“好，下次给我弄下指甲吧。”
　　沈雪柔笑：“您得先去我们店里开会员，划不来的。”

　　感觉话还没说完，沈雪柔已经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匆匆地往她怀里靠，带得她一个趔趄往后转身，表现得很是抗拒。
　　她明白了，飞快地抱怨：“我等了你二十分钟了。”
　　沈雪柔：“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依偎着飞快地走过转角，沈雪柔把她松开，脸上的淡笑也散了，插着兜深吸一口气：“你怎么在这附近。”

　　她想把事情的起因都交代，但删了好友的事梗在心上，她不敢提，也耻于提起，借条在手机后壳烧起来似的烫到她手心。她咽了下哽咽的音调，尽量平静地说：“我正好到这附近办事，然后，我看见有个菜市场……还挺大……”

　　她掏出手机，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屏幕还亮着，导航正在用很小的声音说：您已偏航，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沈雪柔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一下，放大，点点头：“是挺大的。”
　　“嗯，我想去买点菜回家做来着……你，嗯……你忙吗？一起逛逛吗？我还挺喜欢逛菜市场的。”

　　说完就想，如果沈雪柔不是直女，而真的有可能喜欢她，听见这话一定要暗自嘲讽自己没品吧，若这是一场暴露个人情调的约会，自己就展现出一个家长里短的形象，与知识、高级与品味毫不沾边，这张脸带来的滤镜会烟消云散，沦为姬圈底层的老妈子。

　　沈雪柔顿了下，似乎在酝酿拒绝她的话，她连忙说：“我看地铁站也挺近，要是你不想去的话我正好跟你一起去地铁站……我再去买菜。”
　　对方忽然笑了：“逛逛吧，谢谢你。”

　　谢她解围了么？那个男的是谁？是什么处境？她想不清楚，脑子里乱糟糟的，想问也不敢，埋头走路，沈雪柔一把拽住她，手自然地挽在她臂弯：“红灯。”

　　“哦。”她站住，硬邦邦的胳膊挂着沈雪柔，于是脑袋也傻乎乎的。
　　骤然想起头发也乱糟糟的，连忙从沈雪柔手中抽回胳膊，背对着她胡乱地把头发理了理，回过头，又后悔起来。

　　都乱了这么长时间，乱点怎么了！人家挽你胳膊的机会哪能是天天有的！
　　但又不好意思，看着灯变绿，大步往前走，遮掩自己的窘迫，还要往前，沈雪柔说：“右转。”

　　她原地一个站军姿，趴一下立定，向右转——脚不听使唤，绊了个跟头，沈雪柔又伸过手，这次是拽着她的袖子，以防她不听导航乱走。

　　还和李诗怡交往的时候，李诗怡没有什么方向感，也经常乱跑，她就会仗着自己个子略高，一把将人拽回来，李诗怡有时候会故意走错路，享受被她拽回来的安全感，知道她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所以根本不在意走的什么路，知道有她在。

　　一条路又走到头要拐弯，沈雪柔走她就走，对方停她就停，像人家拎着的一个大号行李箱。
　　菜市场门口停着小货车，一个女人戴着白线手套搬下来一箱西葫芦，车上有个抽烟，看不见人，只有一股烟往车厢外一股股地喷涌，气味复杂地飘散四周。
　　沈雪柔把她松开，径自走了进去。

　　糖炒栗子，烤红薯与海鲜和烂菜叶子的气息混在一起，一捆捆菜趴在旧被子上，卖菜人被塑料袋和收款码簇拥，坐得很高，居高临下地扔过一个个塑料袋，叫喊着：“自己挑自己挑，八块九，八块九，来。”

　　顾一辞没有想好买什么菜。逛超市她也喜欢，货架上的待售商品只要看一眼就走进心里了，她觉得丰足温暖，沿着一个个菜摊走过，看见一把刚被从泡沫箱里甩上来的香椿，立即定住了，又惶惶地回头去找沈雪柔，沈雪柔插着兜看皮皮虾，背对着她，两只脚来回倒腾地撑住身体，身前是一整片翻着白眼的带鱼。

　　“吃干炸带鱼吗？”她主动邀请，对方瞥她一眼，摇头：“你不是买菜么，盯着我干什么？”
　　“我……”她解释不来，她确实打算闲庭信步逛一逛，但加上了沈雪柔意味就不同，这话可不能让沈雪柔听见了，女同性恋这点不安分的小念头被直女知晓了不好，是她愿意自作多情的，对方知道了又要骂。

　　“哦，哦，说陪你逛来着，忘了。”沈雪柔却很好脾气地又拽她袖子，牵回菜摊，顺着一条小道走了两步，她鼓起勇气：“我要回去买香椿。”
　　两人折返，顾一辞就不再紧张需要鼓起勇气了，她不太会讲价，沈雪柔也不太管，买了莴笋，香椿，白萝卜，买了点五花肉，还有鸡翅中。

　　“回去冻起来。”她解释，沈雪柔也并没有搭理她。
　　走得差不多了，再往前就有些零散的店铺，称重的糕点，散装的糖果零食，小吃与牛肉板面黄焖鸡麻辣烫，她鼻翼翕动，又不好意思地说：“你吃不吃臭豆腐？”

　　沈雪柔抬眼找了下，看见臭豆腐的店铺排队人适中，就点头：“吃，我给你买吧，你继续买菜吧。”

　　顾一辞爱替人结账的毛病又冒出来，甩着手上的塑料袋慌乱地抢着说：“我去买，我买——”
　　沈雪柔盯着她，她缩回手，讪讪的：“那我买肉蛋堡你吃不吃？”

　　“烦不烦？”沈雪柔嫌她要还。
　　但她结巴了一下，又说：“我是想吃来着……”

　　“嗯，吃。”沈雪柔去排队了，说是队伍，也就闹闹哄哄一群人，伸过八爪鱼似的一根根胳膊去扫码，豆腐块在油锅里浮起来。

　　肉蛋堡这东西怎么火起来的也不知道，但必须得现吃才够，沈雪柔抬手接过她一个袋子挂在胳膊上，两个人边走边吃，烫得呼出热气，顾一辞心里被这种幸福迷糊晕了，一时间忘了对沈雪柔有点怕，走出菜市场接过沈雪柔手里的脏塑料袋，很有T德地主动递纸巾，对方自己掏了也不需要她，也没打击她的话：“我买了这么多菜……你来我家吃饭吗？”

　　沈雪柔擦着手没吭声，她立即补充：“我，我做红烧肉……还没把你教会，要不我做一下你看着？”
　　红烧肉成了什么尚方宝剑似的，对方点点头，接过她手里两团垃圾袋和吃完臭豆腐的盒子扔进垃圾桶。

　　啊？事就这么成了？
　　沈雪柔答应来她家？

　　她咽了好几口唾沫，脑子里轰一下闪过好几件想要跟对方说的事：李诗怡借钱，为什么会在这边遇到沈雪柔，自己为什么喜欢逛菜市场——咕噜咕噜地随口水咽回去了，她是有点太黏人了，人家还不是她的女朋友，干什么要听她嘀嘀咕咕，又为什么要向她交代呢？

　　沈雪柔回过头，终于有点没忍住：“你今天对着我咽了好几次口水，紧张什么？我去你家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吧？”

　　“不会不会。”她手忙脚乱地保证完，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意外情况”是什么意思，脸又腾一下红了，心里想直女真烦，谁对你有非分之想了别在这里妄想了，怎么天天又是枕头公主又是意外情况地在这里开车啊是谁满脑子开放思想啊。
　　哦，她确实喜欢对方，但她克制地忍住了，对方是直女，还是对女同性恋毫无了解的直女，光是问出这句话就感觉非常典型。

　　到了自己身上，对方就一点儿也不讨厌了。
　　“牛皮糖不会在你家吧？在这儿等我呢？”沈雪柔有点不信，走过来皱着眉头质问，“做了什么亏心事在这里紧张？你又给人伺候孩子去了还是当提款机去了？”

　　哦，她又理解错了，对方从来都没开过车，是自己不单纯。
　　她羞愧得憋不住想要解释一下，又实在是耻于交代，也不想再让沈雪柔觉得自己是窝囊废，于是遮遮掩掩逃避过去了：“我，我邀请你就是，就是做红烧肉……我们不聊这些。”

　　说出这句话之后，沈雪柔脸上持续一整天的爱答不理冷若冰霜忽然变了，表情没什么变化但顾一辞清晰地感觉出对方心情似乎变好了。

　　“不求我帮帮你吗？”沈雪柔似笑非笑。
　　她哀求的话马上就要不由自主地涌出口了，可哀求有什么用，对方难道没帮她吗？是她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意孤行地作死，还把人家删掉了。
　　硬生生地咬牙憋了回去。
　　但眼泪是跟着情绪一起来的，情绪回去了，眼泪不好憋，说来就来，涌出眼眶，在脸上串成两串。

　　“我，就是……想教你做红烧肉……”
　　难看死了难看死了今天蓬头垢面的已经难看死了别在这里哭了！
　　但憋不住。

　　对方打量她片刻，欣赏了她捂眼睛捂脸慌乱地扯纸巾擤鼻涕背过身子又扭过来再背过身子的滑稽表演。

　　“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我想聊但我不想聊……我，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顾一辞呜呜咽咽，大脑空白一片让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吐了点什么话。

　　沈雪柔说：“谁跟你说话了你自己在这里呜呜哭，别说得好像我把你骂哭的一样。”
　　话是这么说，还是把她牵走了很远，没让她留在原地丢人现眼。

　　顾一辞有点反应不过来脑子清醒的人应该怎么说话，还在嘀咕：“我不想聊这个我们不说这个……”
　　“谁理你了？”沈雪柔拍她后背一下，把她推了个趔趄，又伸手把她拽住以免真趴在马路上。

　　顾一辞哭哭啼啼的，像第一天上完幼儿园水土不服的小孩，哭起来就像是把脑子也擤到鼻涕纸上了似的什么也反应不过来，等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片刻，才反应过来沈雪柔挽着她的胳膊在等红绿灯。

　　诶。她僵硬地绷紧后背，抿住想提的问题。
　　绿灯亮了，沈雪柔往前一拽：“走了，地铁站快到了，去你家坐几号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