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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7 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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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薨逝第十二日,终于发丧。
四更时分,原本该是万籁俱寂的夜里,皇宫至京城的城门之间主道白灯笼依次亮起,宫中禁卫肃立于两旁,这条道路程不短,等最后一队禁卫到达城门处,东方天际已经透出微光,长公主的仪驾才从宫中出来。
姚嬷嬷半夜便出去了,说要给长公主送行,姚嬷嬷出去总不能将门那么开着那毕竟不安全,也不好将门直接从外边锁上万一她要是回来得晚了而宁襄要出去怎么办,因此睡前便商议好了,姚嬷嬷出去的时候喊宁襄一声,宁襄起来将门从里边闩上再回去睡,这样安全一些,等姚嬷嬷回来时宁襄应该差不多也睡醒了,到时候喊一声宁襄再起来给姚嬷嬷开门便是,姚嬷嬷自己也带了钥匙,万一宁襄有什么事出去了,直接将门锁上,姚嬷嬷回来自己开门便是。
宁襄将姚嬷嬷送出门,在门口处看了一眼,发现巷子里也有别人走动,估摸着也是同样的目的,嘱咐姚嬷嬷夜里走路小心,姚嬷嬷嘱咐她天凉叫她赶紧躺回被窝里继续睡一觉。
宁襄想着那么多人,应该也不会出事,又叮嘱了一遍叫姚嬷嬷不要往人多的地方挤,姚嬷嬷应了,宁襄目送她走了三丈左右,见她遇上了邻居搭伙一道走,这才将门关上上了闩,裹紧大衣往厢房里走。
她们住的地方离主道很远,但依稀能看到远处的灯光,宁襄在院中眺望了一会,将身上的衣物裹紧,将屋内的灯火吹熄,在床边坐了一会,将大衣取下,掀起被子盖住身子。
被窝内本来还残留着余温,宁襄将被角掖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继续入睡。
这一觉睡得却是十分不安稳,兴许是因她刚出去带回了一些冷意,那点余温很快被身子吸光,不一会儿,整床被子都变得冰冷起来,宁襄感觉自己四肢冰凉,眼皮沉重眼睛无法睁开,耳畔嘈杂,似乎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类似于咒语的声音,以及……奇怪的铃声。
她好像置身于一个用冰堆砌出来的屋子里,感觉身边很多人,她没有睁眼,但是好像能看到那些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样的人,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些听不清的语句,灯光很亮,照在她眼皮上,她能感受到光亮,可是她睁不开眼睛。
灯光……
宁襄张开眼,屋内一片黑暗,外边的更漏声提示着,如今依旧还是四更天,离姚嬷嬷出门还不过一刻。
没有灯光,身边也没有任何人。
没有围着她舞动的人,没有人对着她念念有词。
屋内只有她一个人。
她却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一般。
她的四肢到现在依旧是冰冷而僵硬的。
可是如今不过秋日,再冷,也不至于“梦中”那样的冰寒。
宁襄想起身,但是整个身子如同被冰封住一般,或者说,她的身体如同一塑冰雕一般——冰雕是不能动的。
所以宁襄也是不能动的。
宁襄想张开口,发现自己嘴巴张不开也喊不出声来,她连呼吸都似乎停滞了。
这身体仿佛突然之间便有些不听使唤,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这身体不是她的。
可是这身体就是她的,一直都是她的。
她这样想的时候,感觉自己指尖终于知觉,宁襄动了动指尖,食指、无名指、中指、小指、大拇指一一恢复知觉,手臂能动了,尔后的胳膊、肩膀、身躯、大腿、小腿、脚趾——最后才是她的头部。
秋日夜里微凉的气息灌入鼻腔之中,但是还不够,宁襄坐起身,大口大口呼吸着,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宁襄闭目想要回想梦中的场景,可是梦中她的视线模模糊糊的,此刻也根本无法想起任何有用的细节。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起身。
隔壁的厨房里,还有姚嬷嬷留下的温水,宁襄将帕子浸入盆中,双手也浸没入盆中的温水里,高于身体热度的温水熨帖着她的双手也舒缓着她的身体,宁襄一点一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洗漱好后,换上适宜的衣物,宁襄看了看天色,想着自己应该不必也提着灯笼出去,便只带了钥匙和一些碎钱,将门锁上,估摸了一下方向,往巷口走去。
她出门的那一刻,长公主的棺椁也正好从宫门出来。
路上行人很少,大概是没有人像她这样这个时候出门——其他人要么早早便出去候着了,要么干脆还在梦乡之中呢。
宁襄走得很慢,因为她始终还是有几分踟蹰,她不确定自己去这一趟是不是便能验证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靠走这一趟验证什么。
只是她也没有掉头回去,既然都已经出门了,不妨便走一遭吧。
她也的确需要跟长公主作一次道别的。
她应该好好送长公主一程,或者说,她是该好好送长公主一程。
最终还是走到了长公主灵驾最后会经过的大街。
她到的时候,长公主的仪驾还没有到,但是两旁已经挤满了人,宁襄并没有往人群中挤,她左右看了看,往城门的方向走了些,想找一个稍稍宽松些的地方。
走了一会,却没想遇到个熟人,虽然他戴了斗笠,身上的衣服也变了,但是前几日她才见过对方,所以宁襄靠着身形还是认出他来了。
只是看他模样似乎是有乔装打扮过,加之两人也并不算是熟人,所以宁襄并没有上前招呼对方,只当作没看到——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此处。
长公主灵驾是有官员随行的,顾闲虽无官职在身,但成国公此刻不在京中,顾闲便是顾家唯一话事之人,再怎么说,随行应该有他的位置——若是他想去的话。
就是不知道他为也在这一群平民百姓之中,还乔装打扮似乎生怕被人认出来的模样。
不过既然他这样做或许是有他的理由吧,宁襄打定主意当作今日没看到他,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也丝毫不露痕迹,一眼都没多看。
不过兴许对方也不会注意到她便是了。
在皇宫和城门之间差不多中间的部分,人果然是少了些,虽然知道现在人少可能是因为灵驾还没到,待会人肯定还是涌过来的,不过宁襄不想走了,就在这里等着吧。
长公主灵驾行得很慢,日头出来的时候,宁襄才看到了前边持幡之人。
百余人过后,才是长公主的棺椁,宁襄皱了皱眉头,看了看人群最前边的禁卫——今日送葬的仪驾,还是有些过于铺张了。
甚至远超一个长公主能有的规制。
她想了想,好像也能明白——大概,是做给天底下人看的吧。
她有些心疼——今日花费的银两,若是拨付给今夏受洪涝侵袭的州府,不知道能挽救多少灾民令多少人免于流离失所。
结果却花在了这毫无意义的葬仪之上。
只是这些也不是她能管的。
耳畔传来仪驾之中吹奏的哀乐,也听到身旁和远处的小声哭泣声,宁襄打起精神来,从人头之间看向远处缓缓而来的华丽棺椁。
棺椁并没有直接出现在人们面前,其下有车舆,上有华盖,周身以帘幕遮挡,还有宫娥内侍禁卫遮挡,只能勉强窥见一二。
整块金丝楠木造就的棺木,饰以金银珠玉宝石,雕着凤纹华章,单看外部,便可知价值不菲,里面的精巧自是不用说。
后边还有一众陪葬之物。
宁襄满脑子只有四个字“劳民伤财”。
可是她不能说出口。
说了也没有人听,有心人听见了,只怕还要给她扣个“大不敬”的罪名,她是不介意陪葬,只是……不值得。
而且……
这条大街约莫十丈宽,长公主的棺椁走在最中央,宁襄站在最边上,她看着棺椁从自己眼前经过,她与棺椁——或者说,她与长公主的尸身最近的时候,应该有五丈左右,可是……
宁襄拨开人群,朝着棺椁追去。
近了……近了……更近一些了……
宁襄脸色煞白,秋日的清晨,却仿佛淋了一场倾盆大雨,又像是晒了一中午的太阳,还像是雪中站了一宿……
她周身发烫又冷汗涔涔又冻得发抖,明明心里已经有数,但还想再确认一遍,只能继续追着棺椁。
但追着棺椁的人不仅仅是她,也有别的人也在跟着棺椁跑——真心吊唁的人、只想看热闹的人……宁襄被人群裹挟着上前,想要冲出禁卫的阻拦想要更近一点确认,但是前边冲撞禁卫的人已经被拿下,其他人赶忙往后退,宁襄还是想要往前。
她伸出手,差一点抓住一个禁卫的手臂的瞬间,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她前边还有人,那些人被禁卫推搡着往后、往她的方向而来,宁襄想躲开,但是突然之间,周身都失去了力气。
也许后来的史书上会有记载,说嘉阳长公主出殡这日,京中百姓含泪送行,因不舍长公主想要瞻仰长公主遗容而发生踩踏,造成数起伤亡。
她大概是那被踩踏的无名之人之一。
也有可能这种事根本就够不上被记在史书之上。
就算记上了也是是虚假的、粉饰的、掩盖事实的。
而事实是什么,宁襄已经能够确认——
事实就是——
长公主的棺椁之中是空的。
说是空的也不对,里边或许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金银珠宝玉石的陪葬,但唯一没有的,便是原本该躺在里边的长公主的尸体。
长公主的尸体不在棺中。
长公主不在棺中。
……她不在棺中。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017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