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放花千树》宠袂

3、寻他千百度

　　门帘发出响动，意味着有人进来。

　　玉镇北部这个小村子面积不大，小几百户人家密实地挨在一起。别说经常打照面，无论是谁家的里外长短，随便挑个老太太，她都能一五十五地说得头头是道。
　　此时听到声响，正趴在床上针灸的老头老太们纷纷看过来，做好和某个熟人打招呼的准备，却被进来的人给惊住。

　　门帘掀开的刹那，外界明亮的光线统统透进昏暗的室内，使得众人视线有片刻发白。随后白光中现出一道细瘦纤长的人影，从深黑化为深灰，再慢慢变得具象且清晰。
　　少女穿着相同材质的外套及短裤，那种面料像是用线给编出来的，和竹篾的纹路差不多，却愣是有一股他们从未见过的奢华。又光着一双白花花的长腿，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与周围格格不入，在他们眼中，如同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神经病”。

　　姜声然看着他们的目光也很复杂，茫然又迷惑。

　　两个世界的人，目光就这么在空气里碰撞出格外激烈的火花。

　　是一个大妈最先认出她：“哎哟，这是不是就是声然啊？总听你姥姥念叨你，今天可算是见到你了。真好呀！现在你妈回来了，你也回来了，以后就在村里待着吧，别再出去受那个罪了！”

　　这是与她完全不同的观念，就像她永远不理解梅红芳的想法一样。
　　面对长辈，教养让姜声然回以礼貌的微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他人也明白了，他们正一个个袒胸露背地瘫在一张张床上，身上扎着一簇簇针，面上格外有精神，带着浓重口音的场面话从四面八方飘来——
　　“哟哟哟，这就是声然啊！”
　　“不愧是在大城市长大的闺女，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

　　除了无措还是无措，姜声然扶着行李箱杵在原地，直到角落里一个大婶招呼她：“来，声然，快来看看你姥姥！你和你姥姥还一面都没见过吧！”

　　姜声然心里一咯噔，还是顺从地走过去。这才注意到，大厅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形销骨立的老人，头发已花白，但目光还是清澈的。
　　对，她的确从未见过自己的这位“姥姥”，但关于她治病救人的传奇故事，她总听梅红芳乐此不疲地提起，这位老人也是梅红芳一心归巢的原因之一。

　　她缓缓走到老人面前，被老人握住手，看老人颤巍巍地抬起头，打量着她，就像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眼里的激动与疼爱之情是那么明显，眼眶中还有盈盈的水光浮动。

　　姜声然感觉自己一颗心猛地皱缩在一起，只能在心里说：其实我并不是您孙女啊，她是那个还在北城中的姜萱。她雀占鸠巢，享受着本属于自己的人生，那么光鲜亮丽，又无忧无虑……
　　这么想着，她低下头，一时心情复杂。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只以为是感人肺腑的亲人重逢。

　　这样的氛围是被梅红芳给破坏的。
　　听到响动，她从楼上下来，把楼梯给踩得“咚咚”响。见是姜声然回来，便立即冲她嚷嚷：“拖了半天可算回来了，还不快上楼？”

　　姜声然回过神，看向眼前的老人：“那姥姥，我先上去了。”

　　老人缓缓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手。

　　这幢三层的房子属于“姥姥”，正是梅红芳所心心念念要回来的地方。一楼营业，二楼住人，三楼是仓库。
　　姜声然本抱着住在三楼的想法，但看了一眼后就打消了念头：那里常年没有被好好收拾过了，说是垃圾场也不为过，屋顶甚至还漏风漏雨。

　　在二楼逛了一圈，她也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房子，它的建材和年代摆在那里，所住的人的生活习惯摆在那里，不是收拾收拾就能焕然一新的。
　　房子里的一块块砖已破损或发黄，缝隙间的凝胶已变黑，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在藏污纳垢，经年累月，不是彻底大扫除一遍就能有所改善的。

　　听梅红芳唠唠叨叨，姜声然大体熟悉了一下屋内构造，进入二楼唯一的卫生间。
　　其中面积很狭小，潮湿且不怎么干净，上厕所与洗澡还需要共用一块地方。

　　她闭了闭眼，除了自己带的洗面奶，用了“姥姥”和梅红芳共用的肥皂，最后还是把这个澡给洗完了。

　　洗完了澡，整个人也彻底没了力气。

　　换上带来的睡衣，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瘫在大花床单与红色刺绣被子里，靠着一只褪色且已经拉丝的枕头，打开手机。

　　这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她必须要买一些东西。

　　不想看到一条短信提示，她的银行卡被汇入了五万元整，同时在微信上收到一条好友申请。

　　同意申请后，她从头像辨认出对方的身份，是姜家管家，看他发消息说：[声然，夫人说玉镇条件不好，钱你先花着，不够尽管同我说，有什么事随时和我联系。]

　　姜声然不免有些好笑，这算是什么？慷慨的施舍，还是给她的封口费？

　　她毫不犹豫打字：[我有些事想直接和姜夫人谈。]
　　她还是习惯这么叫她，也只能这么叫她。

　　管家却说：[夫人太忙了，有什么事你同我说就好。]

　　忙吗？傻子都知道这是借口。

　　姜声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我想直接和她谈。]

　　管家不再有下文。

　　她再次觉得好笑，退一步说：[好啊，那就麻烦你向她转达，这些钱我以后会还她。]
　　她想，既然韩姿林早已把两人之间的亲情一刀两断，那她也可以不要。但她不得不有花销，而且不小，所以不得不去动卡里的钱。但她绝不会低头，于是想让她明白自己的决意。

　　可放下手机，她瘫在枕头上，倍感无力地抚着额发，心里也清楚，管家替她转达这句话的概率有多少。

　　再说，就算韩姿林听到这句话又怎样？她压根就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
　　自己所认为的骨气和尊严，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姜夫人来说不值一提——小孩子说大话罢了，谁能在生活条件被颠覆后拒绝金钱的诱惑？
　　而这些钱，对韩姿林来说微不足道，如同富人对路边乞讨者的慷慨施舍，并对其说：“一点小钱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看来有些事不直接见面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
　　可韩姿林就是这样将她“流放”至玉镇，如弃敝履，施舍以钱，不愿意再和她扯上哪怕丝毫的关系，怕自己小心翼翼隐瞒多年的秘密被公之于众。

　　姜声然拿起手机，订下一张目的地北城的往返车票，在明天。

　　*

　　晚上的时候，一楼客人少了，“姥姥”上到二楼休息，梅红芳招呼两人吃饭。

　　尽管已经饿了一天，姜声然也对晚饭不抱有任何期待。
　　看她这样心事重重地走到餐桌边，梅红芳瞪她一眼：“快点了，晚上还特意多给你炒了一道菜。”

　　“姥姥”嘴角牵起笑，在餐桌边坐下，对梅红芳这样的斥责没什么反应，好像只是在看一对寻常的母女拌嘴，用低哑的声音说：“又炒了一道油麦菜呀。”
　　她声音很特别，同样带着口音，听起来却温软亲切。

　　姜声然心里平静了些，在餐桌边坐下。

　　桌子是木质的，纹路同样老旧，看起来很结实，表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透明桌布，但好像一直没被换过，表面触感黏腻。
　　桌上的东西乱七八糟，泛黄的碗大多有磕碰后的缺口，剩菜数不胜数，颜色很深，看起来就很重口，除了面前一碗加了小米煮的白饭，以及梅红芳多炒的那一道油麦菜。
　　油麦菜明明看着清淡，在姜家完全拿不上桌，在这里却显得嫩绿可爱。

　　梅红芳整个人几乎伏到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吃着，姜声然跟她说：“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嗯？你去哪？”梅红芳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吃饭，狠狠地夹了一筷子腌豆角似的东西。

　　“不去哪儿，就随便逛逛。”往返车票是一天就可以回来的，她想亲自和韩姿林好好谈谈。

　　“姜声然，我警告你，你可别动什么没用的心思，你的转学手续马上就办好了。”梅红芳瞪着她，“到了这里就给我安心一些，别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人呐，还是安分一点，否则后悔了哭都没处哭，你明白吗？”

　　“我知道。”姜声然听着心烦，拨弄着碗里的菜叶与饭，转移话题，看向一旁的“姥姥”，“姥姥，针灸可以治关节炎么？”

　　“姥姥”闻言愣了一下，眼睛笑成弯弯的弧线：“什么都能治。”

　　“这么神奇么？那遗传的呢？”

　　“姥姥”点点头。

　　“你问这个干什么？”梅红芳忽然停住吃饭的动作，看着姜声然。

　　这会儿姜声然没耐心了，与她四目相对：“问问也不行么？”

　　梅红芳眉头微蹙，边吃边意味深长地说：“总之我警告你，来了这里就别打什么歪心思，离南边那些人远一点，那里没一个好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南面的人？”姜声然好奇。

　　梅红芳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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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姜夫人之前把声然养在家里，现在突然这么忌惮她回北城，是因为姜声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怕声然闹，给大家说明一下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