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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恶斧即我 ...


  •   雍王宫中。

      满地是一些随手扔下的血渍斑斑还慢慢生了锈的利剑。

      巢和往后仰躺在塌上,她随意翻开一册民间话本,举到脸的上空看起来。隔着一道绣满山水龙凤的宽大屏风,雍王难得心情平静,他坐在案前,拿起笔点了点红墨,抽起积压如山的奏折做批红。

      忽然,巢和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跑到屏风外,兴奋地将书举到案前,“父皇,快看!这里面写的是你!”

      雍王草草略过一眼,不乏烦闷地斥道,“民间俗物罢了。”

      巢和草草翻过,模样娇憨,双手搁在桌案上支撑着,又从案上拿了一枝笔,将看到的有趣之处圈画起来,“这里面在极力诋毁父皇,说您不是人能生下来的肉体凡胎,而是恶斧的化身....啊,这里还有一副不知道是什么人凭空作出来的图,看起来像是父皇刚束冠的时候......”

      “上面画着一把恶斧呢。”

      “......”

      “....你说上面有什么?”

      雍王忽然站起来。

      他利落地划过去的衣袖将桌上堆成盛开牡丹花样的点心碟子带倒,顿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奏折纸笔上都浸满了鲜果蜜糖,顺着桌角滑溜溜地落了一片狼藉。

      他翻开那本书,泛黄的纸皮,粗糙模糊的显然不值钱的墨迹。

      雍王握着巢和的手,将她说的那一页画摊在自己眼前。

      他在寝宫侧殿单独设立了一个藏书阁,外界说是他的藏书阁,可侍奉的太监宫女却都知道,这其实不过是因为公主爱看写偏讲稗官野史的杂书。

      而巢和此时手上拿着的,正是一本从未见过的书,她翻到的这一页写着——【雍王篇小传:杀戮之刃】。

      仿佛被迎头一击刺中了要害,雍王手下越发用力,像要活生生攥碎了自己碰到的这残卷般来历不明的旧书,耳边传来公主疑惑爱娇的询问,还有被捏痛了手的轻轻委屈嘶气的声音。他终于回过神来。

      这是何等荒谬的...人物小传。

      “...让我看看。”雍王将书拿到自己手里,殿内的端着茶看守的几个太监似乎察觉到什么,都噤若寒蝉地退出去。

      【他没有名字。】

      【他出生在一棵枯萎矮小的树下,有如一颗腐烂的虚弱果实落了地。】

      【他被丢弃时,女人在树上给他留了一把锋口朝左、有三个锯齿的大斧。女人祈祷道:若是正好掉在这孩子身上,便让他去地狱,总比活着来的轻松快活。可女人走后,大斧从树上跌下,砍在离他脑袋三尺之外的硬地上,劈开一股澧泉。】

      【澧泉清澈干净的水流迸溅出来,落在这个孩子干裂的嘴唇上。】

      “......”

      雍王看完了这本册子,“...这书,你是从哪儿看到的...是谁给你的,罢了....又是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野物....”他倒没有叹气,心里反而生出一股轻蔑的厌倦之意。

      不过薄薄几页。

      却隐喻了他从小到大的杀生之罪,呵,算是地府的功德簿么?

      忽然,雍王察觉被夺走书的公主方才气鼓鼓地离开,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放下书将四周一环顾,方才发现寝宫中几个暗门都被胡乱打开了,大喇喇地敞着,大抵是生气的小公主提着衣裙躲进去了。

      可他却不曾想听到这样一句话——

      “父皇,是这把斧吗?”

      雍王抬头一看,心中原本就横生的戾气无休止地鼓动烦躁起来。

      小公主从金碧辉煌的寝宫最内里的暗室中走出来,皇宫之内没有她无法进入的地方,就是有着阴晦血光的暗牢,雍王也是允许她进去的。此时她手上拎着一柄漂亮的杀伐之物,木身光滑,顶钩和脚钩闪着暗光,满是威胁和不详的预兆。她微微呼了一口气,双眼亮晶晶的,抬头问道:

      “那本小传里说的伴您初生的恶斧,就是这把,对吗?”

      她指尖泛着冷,从斧柄开始就有一股令人战栗的杀伐之力从手指不断灌入。

      “你在干什么?放下。”

      看着雍王渐渐变冷的神色,巢和自然而熟稔地提出疑问,“父皇就不能稍微纵容我一点吗?”仿佛这是他应该做到的事情似的,“更喜欢我一点,不好吗?”

      雍王走过去,眼神锋利而冷酷,他原本就生的高大,不得不居高临下地看着话中似乎有着埋怨意思的巢和。

      他恍惚了一刻,仿佛在看着那个十几年前从街头带回来的女婴。

      他缓缓呼了一口气。

      雍王不喜叫公主的名字,更不曾叫过她什么亲密的爱称。他看见那把斧,眼神一紧,眼底涌着淡淡的猩红,他沉默了半晌才不甚熟练的温和声音、颇为不情愿地近乎讨好似的开口对巢和说:

      “...阿和,把它放下。”

      他手上的书掉下去,在地上无意展开了那副刻着他曾经模样的描摹之图,暗沉的松木之上,一派潦草不堪的图景。

      乱如秸秆烧成灰后的头发。遮住眉目的满面脏污。还有一双冷而红的耳朵。他匍匐在田野的垄沟中苟延残喘,手紧紧握着行凶杀人和肢解牲口的利器大斧。

      “这杂书里面胡编乱造的东西,你...阿和都看过了?”雍王生硬地问。

      巢和眨眨眼,乖顺地将手上恶斧放了下去,任雍王的手落在她脸上,动作陌生而刻意轻柔地抚在脸颊上。

      “...刚才全都看完了。”

      “你看也就算了,不过是有点杂趣的怪谈奇书,哗众取宠,以后多看些有意思的东西。这个就烧了吧。”雍王说罢,便随手将其投掷到烧的正旺的火盆中。

      巢和点点头,眼中不见一丝惋惜。

      那书确实登不上大雅之堂。可也不是什么民间话本,哪有什么说书和撰稿的百姓敢冒着掉脑袋、诛灭全族的危险来编排雍王呢?不错,那写着“雍王小传”的册子,自然是巢和某日从铜镜中看见,拿着特质的纸笔,特意或真或假地摘录下来,又刻意在雍王宫中拿出来的。

      “父皇好像总是很害怕我,为什么呢?明明我连剑呀刀呀什么的都拿不起来。”

      不知为何,这小女儿家似的撒娇让雍王听出了一点点不满和疑惑。

      雍王落在巢和脸上的手一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手下这张鲜艳欲滴的脸,仿佛捏着一颗冒着汁的荔枝。

      每次看到巢和清亮的双眼,和脸上的对自己带着亲昵的神情,雍王都能嗅到一股雪白的果肉香气,直直地往胃里钻。他将那把斧重新关进了暗室,他对他的小公主如此答道:“...本王不知道。”

      雍王知道,他身上决计没有其他人对小公主的痴爱与狂热。

      相反,雍王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在公主面前更常感觉到被辖制住的烦躁,坐在高台上仰望她时,竟希望她早早死去、或是因着什么缘故再不出现在他面前。

      可一旦这件事发生了——他似乎又生出来一种新的疯狂涌动的毁灭欲。

      他只好冷笑道,“我不知道。”

      他终于承认了这细微的令人恼怒的胆怯,那是对一种命运终将发生的抗拒。

      “所有人都爱你,你还不满意么?”雍王的语气近乎斥责和冷漠,“你的那个皇兄遇到你就是你的傀儡了,宫中多少人挖心剜骨也要往你的寝宫里爬,本王也看倦了,下令处置了多少心怀不轨的人....你还不足够么?这些人还不够你玩儿吗?”

      “没有人不爱你,为什么还要我更爱你?为何一点也容不下本王对你的....”

      可他心里不无厌倦地想到,这才是迁怒,这才是没有道理的泼脏水的指责。

      巢和摇了摇头,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那我母亲呢?母后爱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雍王冷眼看着鼓起脸、仿佛在不安地等着他的答案的小公主。他总是疲于猜测这孩子的意思。当年从那个疯女人手里抢出来也是这样。

      她不哭,不笑。只是在襁褓中微微嘟起小嘴,将头摇来摇去地看他。

      那时雍王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但为了活下来杀的人足够多,再怎么说也没有了青葱干净的模样。

      至少对比起真正的婴孩,他能从那双琉璃珠似的眼眸里看见自己老去的模样。

      这个孩子他原本并没有打算带回来,送到别国一个富商家吧。怀着莫名想要远离的心情,那时雍王什么也没有回应,小孩子肉肉的柔软的手揪着他的胸襟,扑腾的时候打到了他的下颌,并不疼痛,像被一团日光下快要融化的雪团打中了似的。

      雍王将她带回来,是因为无法躲开她,无论他背着利斧出现在哪儿,总会在之后某一天遇到抱着她的疯女人。

      仿佛他某些命运的节点已经被书写好了,不容得他半点更改。他始终没有为自己取名,直到他成为了雍王,把巢和接进皇宫,才真正断了那份诡异的命运牵引。

      巢和微微苦恼,低着头说,“为什么一生下母后就死了呢?她不爱我吗?”

      “如果真的爱我,应该要努力拼命不顾一切地为了我活下去吧?”

      雍王皱起眉头,在他稀薄的印象中,那只不过是个自私疯癫的女人而已。

      雍王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冷硬的口吻直接讲事情讲的一清二楚。“那个女人不是你的母亲。她只是侥幸捡到了你,宣称是你的母亲而已,我捡到你之前,她正要杀流浪狗喂给你。那个女人很自私。”

      “有富商想要收养你,她不肯。”

      “我想带走你,她也不愿意。”

      “她宁愿你食不果腹,以后过着愁苦艰难的日子,也一定要你待在她身边。就算是死,她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雍王漠然地将那疯女人最后的命运告诉巢和,“她死也要做你的母亲。她捡到你时烧了写着你名字的木牌,我不会为你取名,便成全了那个疯女人。现在她成了你的母后,在你进宫第一天就下葬了。”

      “那么,父皇死也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巢和将脸低垂下去,只是微微发着抖,让人瞧不清她说这话时的神情。

      之后她听了回答,浅浅笑开,火盆中烧起来的碎纸也散为灰烬。天色已晚,巢和执灯离开,她披着狐绒裘衣,一身暗淡的橘红色在长廊中微闪着,走到残败的莲池边,在栏杆出抓了把饵食,丢给了池中冷的游不动的几条赤色鲤鱼。

      她提着灯,慢慢地往前走。

      她缓缓走在被清刷过一遍又一遍血色的皇宫之中,她微微皱着眉,她甚至记得去年一个小宫女为她梳发前会在水中清一清木梳,犯了偷盗罪后受了油剐之刑,宫中慎刑司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巢和几乎记得每个人都死地那样不甘心,那样充满恨意。但她似乎永远都无法受到真正的伤害。纵使热油滴在身上,也不过一片可以随时拂去的雪花。

      “皇兄,你说,真的有人能杀死我吗?”她朝着身后黑黢黢的地方问去。

      她并没有回头,却知道闻潮一直跟在她身后,她问,“皇兄刚才都听到了吧,我只不过是父皇随手捡回来的弃婴,我也糊涂了,母后到底爱不爱我呢?...其实这也不重要,皇兄听明白了吗,重要的是——”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一点也没有。”

      在阴暗处现身的是一张急促地喘着气、茫然失措的脸,因为匆忙赶过来,几缕发丝散落在颊边,更显出他稚气的英俊,毕竟闻潮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只不过在边境行军过久,又居于高位,沉淀下来的性子也逐渐沉稳了。

      说他是傀儡也不错,巢和想,假如她真的有对爱情的贪婪想法,那么闻潮大抵是最适合满足她一切渴求的。

      听话,唯她不可,相貌英俊。不容易被别人掌控,却永远在她掌心之中。

      她手上宫灯掉下去,清脆地掷在地上,裂出无数漂亮危险的琉璃碎片。闻潮来不及收敛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甚至来不及思考什么,就赶过去想要保护她。可等他走过去,他才发现那不过是引诱他的陷阱,那些轻盈的琉璃伤不到她。

      “....”,闻潮甚至说不出话来,他站在雍王殿外许久,什么都听到了,什么又都没有听到似的。他只明白,他似乎俨然失去了喊她“妹妹”的资格,他张着嘴,茫然地发不出声音,只好木然闭上。

      “笨蛋皇兄。”

      巢和低下头,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抱住眼前这个木木的皇兄,带着胜券在握的意思、小小地取笑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恶斧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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