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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万事无不尽 ...

  •   与旧人一一道了别,钟仪站在赵宅的门口,神色复杂地看向她,默默一叹,“阿离,保重。”
      展念恍惚想起,每次分开,他都会笑着说一句“后会有期”,可是,这次他没有这样说,大约他也明白,今生今世,他们都不会再见了。
      小舟顺河远去,故乡遥遥,故人遥遥。
      胤禟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不再多留几日吗?”
      “小言还在客栈,一天不见父母,她会着急的。”
      “我可以把她接来。”
      展念摇头,“你此番南下,本也不是办私事,再停留下去,皇阿玛会生气的。”
      “我不在乎。”
      “我在乎。”展念笑了笑,“我可不想成为你的破绽。”
      胤禟抚上她的面容,白日尚在痛不欲生,心魂颠倒的人,至晚竟已寻常谈笑,平静如斯,“你若无其事,是怕我难过,但你不知,我最见不得你这样笑。”
      “我若是痛哭一场,只怕你心里也不会好受。”
      “阿念,我是你的夫君。”胤禟拥紧了她,良久,一声叹息,“不管你为何而伤心,我都该替你擦眼泪,不是么?”
      怀中的女子终于忍不住颤抖,胤禟感到身前的衣衫已是温热一片,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只希望她在他面前的时候,永远可以喜怒形于色,笑也好,哭也罢,都能随心所欲,无所掩饰。
      展念想起山西太原府的那一晚,莫寻问她,倘若明天他没有醒来的时候,她曾那样向他笑了,她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如今,他不会再问她了,但是,她知道他的心。
      在他写下“遥贺新婚,百岁为欢”的那一刻,便是他对她最后的目送了。
      执于无可挽回的遗憾,终究是自沉于渊,世上的路,或许本就不该回头。
      而她不想让他失望。
      回到客栈,也晴为她推门,展念看向她,忽地脚步一顿,“我听云敦说,自从钟子书三十七年来京,你便一见倾心,立誓不嫁了?”
      也晴刹那红了脸,“福晋!休听云敦的胡言乱语!我,我只是小主子手上的一枚棋子,除了办差,绝无非分之想。”
      “我还听说,如果棋子用处已尽,执玉哨者,会下一道‘送客令’,完成最后的任务,便可换回寻常身份,向主家讨赏?”
      “是。”
      “你还想随我回京么?”
      也晴怔然抬头,“福晋……要赶我走吗?”
      “我当然舍不得,只是,”展念顿了顿,“你的想法更重要。”
      也晴笑了,“奴婢喜欢福晋,愿意永远留在福晋身边。小主子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
      “谢谢。”
      房间里,愿言正坐在榻上生闷气,看见阿玛和额娘回来,再看一眼已经全黑的天色,默默换了个坐姿,面朝墙壁,不说话。
      展念笑盈盈地坐在她身边,拉住女儿的小手,“小言怎么生气啦?”
      愿言抽出手,依旧不说话。
      “让额娘猜猜,是不是小言以为我们不要你了,所以才这么生气呢?”
      愿言扁了扁嘴,“不是。”
      阿玛转过她的身子,“口是心非。”
      “说好,去找,”愿言埋在被子里,幽怨地望向额娘,“世扬哥哥,赵伯父。”
      愿言感到,额娘拍在她背上的手,忽然僵住了。她不明就里地抬头,额娘微微回神,对她笑道:“赵伯父出门远游,小言可见不到了。”
      “骗人。”愿言扯住也晴的衣衫,“晴姑姑,小言没人疼,没人爱。”
      也晴忍俊不禁,“五格格,可少学大格格说话罢!她那一张嘴刁钻着呢,小姑娘家,却比男孩儿还厉害。”
      愿言打了个哈欠,仍要不服气地反驳,“如英姐姐,很好!”
      展念将她抱在怀里,“很晚了,小言都困了,该睡觉了对不对?”
      愿言躺在她怀里,很幽怨地说:“还没见到,赵伯父。”
      展念抬眸望向窗外,清辉老旧,如终于开封的酒色,依然是江南水韵,姑苏风月,可醉眼朦胧中,分明已改头换面,“赵伯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会登上一座漂亮的雪山,那座山很高,一直到云里,如果爬上山顶,就连月亮也会在脚下,往前走,就是浩瀚的银河,因为隔着好远的距离,所以看的时候,就会像星星一样,他如果知道,小言和世扬哥哥的关系这么好,一定很高兴……”
      愿言在她的故事里慢慢睡着了。
      展念悄悄揉去眼角的泪痕,“他连死都要骗我。”
      “我想,他不愿使你余生怀愧。”胤禟笑了一笑,“若换做是我,也会同样选择。”
      展念陡然一惊,“什么叫换做是你?你要是敢学他,我绝不原谅你!”
      胤禟连忙将她哄入怀中,“怎么这样较真?”
      展念推开他,认真望进他的眼睛,“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别想推开我。”
      胤禟淡笑,“阿念此言,求之不得。”
      “这什么破故事!”静宁愤愤搅着药碗,“说了半天,全是徒劳一场空,我要听团圆美满的结局!”
      展念合起桌上的羊皮纸卷,“西洋的戏本子就是这样的,他们认为,正是对命运的回避,促成了命运的在场,所以一切的反抗就显得毫无意义。”
      “小久,你这是偷看了多少戏本子?”
      “三年前,大阿哥举荐八爷,致使皇阿玛猜疑惊惧,虽则事发突然,可是,若非皇阿玛早存芥蒂,又岂会那般严惩?大阿哥不过是个由头,你说,若是重来一次,却该在哪一步重来?”
      静宁气得差点砸了药碗,“别提那事儿,一想到我家老八被铁锁加身,推入议政处审犯人一般,我就恨不得给那老头灌一碗醒神汤,让他好生看看自己的手笔。”
      展念连忙捧过药碗,边喝边捂住静宁的嘴,“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我家老八活得够憋屈了。上个月,额娘薨逝,今日,皇阿玛亲自主持满月祭祀,仿佛是无上荣宠,然而额娘生前,他又有多少怜惜?‘母家甚微贱’不是他说的么,额娘郁郁而终,他可有半分愧疚?”
      提起良妃,展念心下也一阵怅然,“这段时日,你便不必来陪我了罢。”
      静宁瞪她,“我倒是想,可你这病几时能好?早跟你说,生孩子遭罪,果然现世现报了。”
      展念向她微微眨眼,“你可听过,‘病病歪歪活百年,硬硬朗朗走人前’?”
      “我只听过祸害贻百年。”静宁没好气地冷哼,“你说你,能不能让你家老九少操点心?自打苏州回来,他便转了性子,反倒希望我多来走动,我寻思着,定是你有什么女儿家的心思,不肯同他说,可我瞧你正常得很,除了最近特别喜欢那把古琴以外……”
      “他,是怎么说的?”
      “就说,别让你一个人待着,闹腾点好。”静宁一双明艳的眉目紧紧皱起,“依我之见,你家老九才是真正‘受制于妻’,怎么这样的罪名偏偏扣在我家老八身上。”
      展念笑意盈盈,“不给八爷,难道要给妻妾成群,儿女双全的九爷么?”
      “既然已经儿女双全,何必还替别人养儿子,朝里那帮穷秀才,时不时便要参你二人居心叵测,收买笼络。四十七年,皇阿玛分明下令,‘凡非本王门上之人,俱不许在别王子阿哥处行走’,那个,那个克什图,怎么找上九弟的?”
      “并非他找九爷,是他夫人的婢女找我。那时九爷远在蒙古,我怀着小言,月份大了,便闭门谢客,谁知那个丫头跪在秦管家门外,秦管家询问何故,又不肯说,只要见我。”
      “秦道然也是好心肠,无怪九弟用他一个汉人为管家。”
      “那丫头见了我便哭,说是自家夫人诞下一个男胎,因生来体弱,自家老爷便要溺死,先前已溺死了一个,若这个再保不住,自家夫人怕是……”
      “虎毒尚且不食子,克什图也太不是个东西。”
      “你自小金娇玉贵,不愁吃穿,哪里知道过日子的难处。”展念指了指桌上的账簿,“亲王岁银万两,禄米万斛,贝勒岁银两千五百两,禄米两千五百斛,贝子岁银一千三百两,禄米一千三百斛。克什图为闲散宗室,岁银百两,禄米百斛,府上大小人丁三十口,如何养活?”
      “我只听说,在极贫穷极偏远的地方,为过日子,只会抚养强壮的男婴长大,弱男容易夭折,女子没法种地,生出来就随便埋了,可料不到,天子脚下,皇室之中,竟也有这样骇人听闻的事。”
      “克什图是太祖一脉,虽然几代之下,衰微无闻,可面子上的东西,也不是说放便放的,正因如此,溺婴之事往往隐而不宣。”
      “那婢女怎么想到来求你们的?”
      “皇族秘辛,若求援手,其一,此人同为皇族,其二,此人有钱有权,其三,”展念抿唇一笑,“此人好管闲事。”
      静宁也笑了,“这第三条,非你们夫妻莫属。”
      “我倒觉得,重点在于有钱。”
      “是,也只有九弟,用岁银经商生财,你也是个不省心的,将府里管得没半点油水,他开源,你节流,可你俩又不缺钱,老了还能带进棺材不成?”
      “府上诸人的月银,已比别家都高出许多,再捞油水,可说不过去了罢。何况,这么一大群人,都指着九爷的钱过活,他怎能不兢兢业业,日进斗金呢?”
      静宁扑上来一通乱挠,“看看,看看,地主婆的嘴脸又露出来了。”
      展念边笑边躲,“八嫂!手下留情!”
      “哼,接着讲,那婢女说了什么?”
      “她想要十两银子,回去给克什图,求他留那孩子一命。”
      “区区十两,你没给?”
      “一分没给。”
      “为何?”
      “我告诉她,十两银子,杯水车薪,留得了一时,养不了一世。”
      “她哪里懂得这些,你直接给了打发走人不就完事。”
      “我也好管闲事啊。”
      静宁一个白眼,“我听老八说,九弟回来后,忽然给皇阿玛密折上奏,直言太祖、太宗子孙散落,境遇窘迫,以至杀婴之事屡见不鲜,愿尽微薄之力,救得一二,惹得皇阿玛沉吟良久,一面感到愧对先祖,一面怀疑儿子捣鬼,不过,总算还是默许了。原来,始作俑者是你啊。”
      “凡事一旦开头,便接二连三,无穷无尽。”展念惆怅地叹气,“我把弘相给兆佳氏以后,她特意来拜谢我,说福晋厚爱,但真的不能再养了,琇莹倒还乖巧,琼华却是个不老实的,谁知弘相以后怎样。”
      “可不是,你这府上都快成养生堂了。”
      “兆佳氏刚走,郎氏便来了,她说下次有这样的事,能不能请我考虑她,”展念支颐而叹,“她们在府上蹉跎岁月,没什么盼头,只是看着兆佳容,实在也想要个孩子,所以,我就将弘旷给她了。”
      “你对你男人的妾室,为什么一点敌意都没有?”
      展念诚恳地说:“因为相处久了,发现她们本性都很好,没有那种狠毒刻薄的,宜妃娘娘和郭贵人的眼光,实在很不错。”
      静宁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正斟酌措辞,也晴已掀帘回禀,“九爷回府了。”
      “那我家老八也快回来了,我不留了。”静宁前脚踏出门,后脚又顿住,恶狠狠地回眸,“好生休养,若病死在我前头,我不饶你。”
      “我若病死,必先把你气死才能合眼。”
      静宁扬长而去。
      不消片刻,胤禟便换了一身常服进来,“吃过了?”
      “嗯,小言黏着如英玩去了,一时回不来。你呢,今日应酬结束了?”
      胤禟颔首,走至榻边,向她伸手,“终日卧着也不好,我陪你走走。”
      展念将手递给他,笑道:“九爷这样的忙人,竟也有空散步,当真稀奇。”
      “十四福晋,今晨殁。”
      展念一愣,她与十四福晋虽相交不深,但因胤禟与胤祯关系亲厚,倒也时常走动往来,闻言叹了一口气,“这一场高热,终究没熬过去。”
      胤禟已替她披上狐裘,提一盏灯携她出门,十二月的寒风冷冽如刀,展念打了个哆嗦,回身便往屋里撤,“算了罢,好冷好冷。”
      胤禟早已料到,一把将她捉回,“只顾生炭拥炉,早晚要闷坏。”
      展念打量他的神色,“我知道了,上上月十福晋病故,上月良妃娘娘薨逝,如今十四福晋新殁,你怕我……”
      “没有。”
      展念却分明感到,那双手,已下意识握紧了她。她一笑,默然跟着他,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要去向何处,“对了,不必再让八嫂来陪我,良妃娘娘新丧,听说八爷很是病了一场。”
      “她告诉你了。”
      “我知你想让我宽心,可这几日,反是我安慰她多些,”展念摇头而笑,“她连李太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感慨都搬出来了,倒让我想起三十七年的塞外,‘人之一生,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本也是易烬之物。然纵身处穷荒绝岛,仍欲出其光焰’,不知八爷的案头,可还燃着梦甜之香?”
      胤禟淡淡看了她一眼,“十数年的旧事,难为你记得一字不差。”
      展念愣了半晌,忽地笑出声来,忍不住伸手揉上他的脸,“十数年的老醋,难为你酿了这样久。”
      胤禟皱眉,避开她的手。
      展念将他堵在墙角,不许他躲,胤禟抿唇扭头,她偏要扳过他的头,胤禟见她意态难得飞扬,仿佛数月的郁结短暂消散,本欲避开的动作不由顿住,遂任她动手胡闹。
      “我给你猜个灯谜啊?”
      “不猜。”
      “凡心共白首,猜。”
      “……”
      “你好歹接一句嘛。”
      胤禟默然半晌,经不住她上下其手的折腾,没好气道:“妻儿热炕头。”
      展念笑得差点扑倒。
      她混迹市井多年,若论清浊,他为清,她为浊,不知何时,她随口的坊间混话被他学去,偶尔气急败坏时,竟也能说起一二句,“九爷,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啊!”
      胤禟见她笑得开怀,禁不住唇角微弯,然而转瞬又绷起脸,缄口不言。
      他的脸被她捏得变形,然而依旧十分生硬地皱着眉,简直是可爱至极的模样,展念生出一种罪大恶极的愉悦,她更加凑近,贴上他的唇,“快让我亲一下。”
      下一瞬,被抵在墙角的,变成了她自己。
      胤禟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垫在她的脑后,免她直接贴上冰冷的墙壁,欺身吻在她的唇边、耳畔、颈间,展念招架不住,连声讨饶,胤禟冷冷问她:“凡心共白首,猜?”
      “九九九,九哥哥饶了小的吧。”
      “十数年的老醋?”
      “没有的事!你别过来!君子动口、君子动手不动口!”
      “你确定让我动手?”
      “不不不,你别动,哪儿都别动,阿念求你了。”
      胤禟心情甚好地点头,重新牵起她的手,“走罢。”
      展念立即低眉顺眼地跟上。
      未走几步,忽然听得一声男子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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