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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九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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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乃呼死去之后,她的周围便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并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都这样,还是只有自己是特殊的……但它无疑为白乃呼解决了一个难题,成功妨碍了累跟上来。
之前想要见到他的心情有多么热烈,现在小女孩就有多么想躲避少年。她原本不是那么在意外貌的性格,但这不代表白乃呼愿意让最重视的人见到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就仿佛把过去所有惨不忍睹、不堪入目的岁月全都大喇喇地摊开,任由他过目,任由‘二姐’的形象被无限地带进另一个境地。
谁都可以,只有累不行。
如果要他今后一直都面对她如此丑陋的面貌,那还不如按照他一开始说的那样,两人分开来得好。就算心中不舍,起码留下的也都是美好的回忆。不像现在……今后累要是想起了她,说不定回想起来的都是这一副不堪入目的身体,而不是那田山上的二姐。
小女孩的心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恨意。
在这之前白乃呼对岐山村村民无非是同态复仇和厌恶,谈不上更深邃的情感。而此刻,小女孩恨极了那些人,恨得她立马就想冲进地狱把他们一个个抓出来再狠狠折磨。是他们让她变成这般模样,让她不得不在重视之人的面前露出百般丑态!
白乃呼连带着也记上了岐山雨近,她怨怪男人明明看到她变回原样的状态却一点也不提醒。早知道死后会褪去‘鬼’的外表,即便听到累的呼唤她也不会回头。
……大概。
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到她在累的心中仍旧美好的时刻。
她最重要的人看见了她最不堪的一面,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糟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像以前一样躺在地上,像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的时候,那时候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或躺或趴伏。站立起来对四肢俱全的小女孩而言竟然那么艰难,奔跑更加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体验。
白乃呼没明白好好的重逢为什么发展成了……如此这般。偌大的世界却要和她一个小小的存在过不去,好似让前半生遭受苦难的小女孩得到圆满的结局是多么不可饶恕的禁忌。
茫茫的白色浓雾像是要化作人形,轻柔拂过她薄薄的一层皮肤。它们在小女孩的耳边吹出迷幻的声音,不似人言却清晰地组成了一串串她听得懂的句子。
“你拥有过……”
“你幸福过……”
“所以足够了……”
“来吧,来吧……”
“这里是你的归处……”
它们化成高大的模糊的人形,将小女孩团团围住。那不断重复回响在耳边的呓语宛如从深渊里传来的诵经声,一遍一遍涤荡着她停滞的思想和愤怒且破碎的心灵。
那些碎片掉落在地上,却没有人管。
它的主人无心去管,白雾们没有形体,即使伸手也是徒劳。于是掉在地上的碎片便只能掉落在地上,就如同许多被主人随手丢弃的垃圾。
“来……来……”
“跟我们来……跟我们来……”
围在小女孩身边的白雾人形将她仰面躺着的身体‘搀扶’起来,又一起‘推着’她往白雾的深处走去。尽管四面八方全是遮挡视线的雾气,根本无法从中得知所谓的‘深处’究竟是哪里,又是什么样子……但小女孩心中明白,她在往深处走去。
碎片随着她的走动一片一片地往下坠落,逐渐消失在后方的白雾之中。
依靠她自己的脚程不知道要走多少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于是围着她的白雾都推着她走、带着她走。它们看似杂乱无序其实蕴含着说不清的规律,引领着小女孩前往未知的地方。
白雾之中没有日夜更替,她无法从完全相同的景色中判断出流逝的时间是否已经能够填满合拢的掌心,但从主观感受而言……小女孩觉得她跟着走了好长的时间,久到愤懑的情绪、痛苦的情绪变得平和,久到脑海中的记忆也如同指缝间的水一般缓缓地流走。
终于有一日,她产生了一个问题。
「……我是谁?」
小女孩想着,她询问‘同伴’,却无人回答。
为什么她和‘同伴’都不一样,为什么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十分特别。小女孩有些在意这件事,便想寻求答案。
然而不管她问什么,周围的人都不会回答。
它们永远都在对她喃喃低语道:“来吧……跟我们来……”
于是小女孩不再询问,她低下头跟着它们一直前进,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是向左还是向右。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无知觉地碌碌地走着。
她夹在‘同伴’的中间,跟随它们的脚步。
在这群雾中小女孩的身影那么独特,又那么平庸。尽管看上去完全不同,但她其实已经在不经意中和这些‘同伴’成为一体,成为不识面貌的白雾人形中的一个。
‘来吧……来吧……’
从不断绝的呢喃像一条条丝线,附着在小女孩的身体上,给予她‘向前’的力量和指引。它们将她缠绕,缠绕住瘦骨嶙峋的身体,缠绕住颜色浅薄的嘴唇,缠绕住发青发白的眼睛。
细细的白雾将她包裹成一个持续前行的蛹,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但只要跟着‘指引’,她就不会离群。
可是那仿佛亘古不变的诵读声中又好像隐隐约约混杂了别的声音,当她想去分辨时,白雾人形却对她说:“不看……不听……不说……”
“不看……”
“不听……”
“不说……”
‘勿视——’
‘勿闻——’
‘勿言——’
纵横交错盘旋回响的声音层层叠叠,就像是在层次迭起的山峦中无限扩散开又传回来的呼喊。
微弱却又至极洪亮的蚊音捂住小女孩的耳朵,叫她专心赶路,别去理睬不重要的杂物。
「不重要……?」
或许真的不重要吧,小女孩如此想着,继续低下头来赶路。
浩浩荡荡的队伍不知要去往何方,它们在迷雾中前行,一生都在迷雾中前行。
“……”
她好像又听见了‘杂音’。
小女孩条件反射地想要回头,她想循到声音的来处、想听听这究竟是什么言语。可是还不等她有动作,那‘诵经声’又忽然洪亮,直轰得她脑内嗡嗡作响。
‘勿视——’
‘勿闻——’
‘勿言——’
它们警告小女孩勿要擅自行动,可是她真的很想要知道,非常非常想要知道那个声音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明明根本听不清却依然对她产生如此大的吸引,为什么整颗‘心’都好像要从身体里飘走。
「啊。」
忽然,小女孩低头摸上自己的胸膛。
那里肋骨分明,触感根本不像一个正在发育的女孩子,甚至不像人类的皮肤。感觉就像直接透过一层薄薄的‘外衣’在触摸内里的坚硬骨骼,而那被骨架包裹的左胸口空空如也。
“我的……心……”
她的心不见了。
而那些声音因为小女孩违反了‘勿言’的规定显得有些愤怒,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它们的情绪,她一直以为它们是永远冷淡无情的,却没想到竟也会有如此生动的表现。
‘勿言——!’
语调之中带着更大的压迫,逼得小女孩闭上嘴巴。
人没有心也能够存在吗?
如果不能的话,那她现在这样又是怎么回事?
小女孩开始对自己的状态感到些许疑惑,但冥冥之中有一个从那空洞里冒出来的哭声,那哭声极悲伤、极痛苦,听得她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那哭声告诉她:“不要去找心,那会让你疯掉。”
「好,我不去。」小女孩默默地回答。
然而那哭声渐渐停止后,又嘶哑地说:“……去找心吧,不然你会永远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我到底要听从哪一个声音?能不能给我准确的目标?」
听着与刚才截然相反的劝告,小女孩感到十分犹豫。
可是那声音不会回答她,它只是永远在两种句子里来回反复。好像在告诉小女孩,决定只可以由她自己选择。
这时她发觉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之前在意的杂音了。
「再也听不到了吗?」
小女孩很懊恼。
她发现自己真的很想揭开那道杂音的真面目,在失去机会后,这心情更为强烈。她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够果决,后悔没能按照本心行动。
「……本心?可我不是没有心么?」
她的脚步停顿下来。
围着小女孩的白雾人形也一齐停了下来,它们伸出没有实体的‘手’推搡着小女孩,让她继续往前走。那些缠绕着她的白线将小女孩向前拉扯,可是那力道竟然小得出奇,一丝都没能撼动看上去毫无力量可言的她。
就在此刻,本以为已然错过的杂音再次响起。
那声音轻得像是春天一阵风吹过花丛,又像是盛夏时第一滴雨水落入池塘。它分明被它们判为杂音,却美妙得宛如天籁,如此令她向往。
“我要去看看那声音究竟是什么,我要去找我的心!”
白雾化作的人形、白雾变成的丝线再也无法影响她,再也无法操控她。小女孩将隔离了她与外界的蛹撕开,选择了和白雾人形不同的方向奔跑。曾经永不断绝的回响在强而有力、炽热澎湃的心跳脉搏下显得渺小极了,这才是真正‘亘古不变’的声音,这才是小女孩应当遵从的声音。
她向着杂音奔跑,用瘦到脱形的身体快速地向那里奔跑。
“你是谁?你是谁?”
小女孩从不知道她的喉咙竟是有如此清脆嘹亮的嗓音,它压过白雾的低吟,将她的渴望和她的追逐带向无边无际。
“……”
可是那杂音仍旧无法被清晰地听见,但她不放弃,她执着地一遍遍问着,那杂音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回答。尽管小女孩不知道那声音的意义,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能清楚地传达出去,但这一问一答带有天然的默契和同样的执念。
天地间的声音仿佛只剩下这两种,她在不断地奔跑、飞翔。这时候小女孩陡然发觉原来自己可以有那么快的速度,原来和‘它们’一起前进的时候她并没有使出真正的力量。
白雾人形仍未散去,它们挡在小女孩的面前不让她前行。可是没有形体的它们又如何去阻拦拥有实体的小女孩,当后者不再自愿跟随它们的意志时,她便是自由的。
自由得像是风、像是雨,像是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和欢欣雀跃。
她变成了风也变成了雨,小女孩那么迅捷,迅捷得不似一个身体极度虚弱的少女。凹陷下去的眼眶里涌出滚滚的雨滴,那热度将无形的白雾都灼伤,使得她更加肆意地穿越过一个一个白雾的人形。
被灼伤的白雾无声地嘶叫着,然后升华成天上洁白无暇的云朵。轻盈而自在,不必去任何地方,不必沉默地前行。因为它们无处不在也无所不知,是镶嵌在最黑暗的天空中的最纯真的情感。
在小女孩全力的奔跑下,无论多远的距离都能在顷刻间抵达。
她看到了所追寻的杂音。
‘杂音’的源头是一名模模糊糊的少年身影,他们离得如此近,但小女孩却仍然无法看清他的杨样貌,也无法听清他的声音。可下意识地,她觉得这声音一定很温柔,温柔得让她舍不得放下。
仅仅是面对着他什么都不做,小女孩就感受到了仿佛要将胸口的空洞填满的幸福和快乐。
“你是谁?我是谁?”
她再次问出问题,也同样没能得到解答。
可是,模糊的人影伸出了一双手,那双手的掌心里放着十几个黯淡的碎片。它们本来是一个美丽的整体,现在却碎成了残渣。
小女孩垂眼看着这些碎片,雀跃的心情忽然参杂了一些些难过、痛苦、酸涩。她有些害怕去触碰它们,也不愿意去理解这双手的意图。她撇过头,不愿意再看到它们可怜的下场。
然而那双手的主人却也同样不愿意让它们可怜地、孤零零地落在自己这里。
模糊的人影一步步走进,他一点点地缩短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直到再也无法前进,直到他们真正地面对面。
被小心捧着的碎片抵在他和她的胸前,成为连接两人的桥梁。
小女孩抬起头正想告诉他自己不想要这些碎片,一个真挚的亲吻却悄然地降临在她的额头。
青色的双眼陡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白雾渐渐消散露出真面目的少年。
那双和她一样仍然带着泪痕的黑色眼睛此刻含着歉意、庆幸与更多更多的温柔,他的脸庞柔和得不可思议,就像是只会在梦中出现的最美好的景色。
他白皙双手捧着的黯淡碎片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芒,它们逐渐自发地拼凑成一个整体,将两人照耀。
“你的心。”
少年将变回原本样子的心放到小女孩的手中,这次后者没有再拒绝。
她望着手中闪闪发亮的,自己的一部分。
——但却没有如少年所想的那般放置到左胸的空洞之中。
“我的心。”她轻声说,“我的心,不是我的。”
小女孩说着一把将其按进少年的胸膛,那破碎后又重圆的心竟毫无阻隔地穿过皮肉、穿过骨骼,挤进那处已有主人的地方,化成一道晶莹的外壳将它包裹住,从此合二为一。
“它是你的。”
与此同时,小女孩原本空洞的心房也在那瞬间被温暖夺目的光芒所填满。
不再空虚,也不会再黑暗。
累的身后有他的父母,他们注视白乃呼的眼神全都是温暖的,不带一丝令人不快的情绪或其他。
“对不起,不会再让二姐一个人走了。”少年如同刚重逢那般拥抱住不成人形的小女孩,像是拥抱住珍贵的宝物,“披着外袍也好,怎么做都好,只要二姐能够不介怀,什么样子的形式我和……父母都会很高兴有你的未来。我们、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经受过诸多折磨的脸庞深埋在少年的肩膀,她的心中或许还有一丝不安与恐惧,但是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安心和期盼。
“好!”
她开心地笑着。
这笑容是那么纯粹的快乐,衬得她怪异得身体也变得顺眼起来。
如果不想被看到,那他就不看。如果实在无法放下皮囊所带来的影响,那他就用真诚来让她知道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在他的心中,她的灵魂永远和水晶一般美丽璀璨,在那段漫长时间里让浑浑噩噩的他也能感受到被重视、被爱护的滋味。
少年的父母给予他坚持的力量,那么少年今后也决心要成为支撑小女孩走下去的力量。小女孩的容貌确实与其他人不同,但如果根本无人在意这份不同,那也就再没有所谓的‘不同’。
也许有一天她会变回少年更熟悉的那个模样,也许一直都会是这般弱不禁风的瘦弱。但这又如何呢?白乃呼打动那田山之主的并非那与他相似的容貌,而是从始至终的真心相待。
白乃呼她并未忘记此时此刻仍然叫人难以接受的身躯,但最后总是对同伴的思念更胜一筹。
不管何时,总是如此。
那疯狂叫嚣着要和少年在一起的声音从未停止,并且如今越发地响亮。
他们四人在团聚之后不过多久也将要与那对师兄弟前往同一处地方,那地方是罪人的囚笼,是恶人的监牢。
但只要和最重要的人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是幸福。
那些罪恶和惩罚,他们会共同分担。
在地狱中仍旧纯净的心灵,总会找到容身之所。
小女孩那不成调的歌谣仍旧在她到达的每一处地方都飘荡,但这一次,有与她一起哼唱的和音、有鼓掌与赞美。
以及,比一个人时更多更多的开怀和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