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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轶闻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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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是奇怪。
人啊,打从娘胎里钻出来前,按说是全无记忆的才对。
慈良不同。
也因此,她生而知道,自己是近亲相|奸的恶果。
同父同母的公子,与同父同母的小姐苟合,故此才有了她。
她是野种,是冤孽,是畜牲。
好在这天底下,至少还有一人,不觉得她恶心。
那个人当初救她,便已不啻于她的再生父母。
也的确,慈韵之是慈良的养父。
元和一十八年,岑家二公子与其妹奸情败露。
永年县男女老少,拉帮结伙地闯进了岑家绣楼,将春帐内一丝|不挂的狗男女捉奸在床。
据说,当时岑家的大公子岑潜,目送二人被百姓们拖出岑府,连眉头亦不曾皱过一下。
而这一切,慈良通通记得。
岑三小姐当时,实则已近临盆。
可她和岑溯却仍像是被欲望支配的疯子,只知道不眠不休地交|媾。
如果他们尚能用脑子思考,能更冷静地谋划未来……明明是对三小姐求而不得的岑潜,又怎么会挥剑断情,亲手毁了这一对弟妹?
到底是生身父母蠢笨,又还是慈良早慧?
看着正挑灯夜读的养父,慈良默想……
都不是呢。
只不过是一个“情”字,蒙了人眼,噬了人心。
就好像原本能置身事外的养父,非要在那一日,救自己离开永年。
冷静自持,淡漠如他,竟偏偏在滂沱大雨之中,抬起烧焦了的尸体,把正从母亲肚子里挣扎爬出的慈良,抱入襟怀。
百姓们,早已经一哄而散了。
毕竟这从天而降的疾雨,来势汹汹。
空无一人的街口,堆叠起来的干柴已被浇透。而柴堆上被捆住手脚的男女,因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堪堪留了全尸。
慈韵之的衣襟,蒙住了慈良的眼。
天地无光。
那便是慈良对出生之日,最深刻的印象。
到后来,还是从书局老板的私货里面,慈良看到了这样一则轶闻。
冀州有暗通款曲的兄妹二人,被点天灯。是时苍天有眼,降雷火劈入人间。雨后初晴,那柴堆之上,焦得就连根头发丝都再找不见。
开书局的赵老板凑过头来,笑得小心翼翼。
“罔顾伦常,天地不容……太守若知道小姐您瞧见了此等秽物,恐怕小人这生意唷,当天就要关门大吉了。”
“莫怕,爹爹他不会知道。”
“是、是。”
赵老板赔笑应着,转过身整理新到的这一批书。
而慈良袖中的手,颤了又颤。
永年县,武安郡,冀州。
天雷所劈而死……
在那之前,慈韵之救走了她。
他可知晓,他救她,竟如似逆天而行?
——不过这些,倒也是后话了。
现时现地的慈良,只是个跟着穷书生上京的女娃娃。
那天她出生是个意外,他出城却是必然。
慈韵之喜欢岑三小姐,却爱着苍生社稷、家国天下。
元和帝开科取士,不同于往日征辟。诏举贤良,时务试策。
如同慈韵之一般的寒门生徒,怎可能错过这“货卖帝王”的珍稀机会?
直到因风餐露宿,慈良垂死,慈韵之迫不得已,半路上为她寻医……
灯下的年轻书生,仍未释卷。
露重,更深。
慈良禁不住打了个抖,“阿嚏”一声。
不远处慈韵之闻声侧首。
慈良仍蜷在床上,沉默望他。
三翻六坐,慈良如今却还是静极。莫说是动,数月里就连哭啼哼叫,都全然不曾有过。
慈韵之有所耳闻,近亲生子大多缺手断脚,又或者痴傻盲聋。
慈良她安静若此,只恐怕心智天残,又大抵是个哑巴。
他站起身,向慈良走过去,将她托起来,轻放入被子里面。
慈良仍如以往,动也不动。
只是她的视线,却抬了抬,无误地落在床前,落在慈韵之的脸上。
四目相对。
慈韵之缓缓抬手。
纤长细瘦的指头,覆住了她的双目。
温柔,冰凉。
“良儿莫这般瞧着为父。你这双眼,”书生话中哽咽,微微喑哑,“生得实在像她……”
阖目,慈良沉沉睡去。
就好像私塾、学馆里那些受启蒙的孩子,慈良在最开始,并不懂梦的含义。
启蒙先生的作用,只是教他们如何句读。而言辞承载的深刻道理,却是随时光荏苒,点滴悟得。
慈良只是因这些梦,将从前的事情记得深刻。
譬如她很久以后,才幡然醒悟,慈韵之那句“像她”,是指何人。
更多时候,她只是辗转反侧,一遍遍做着出生时那个梦。
是噩梦,是好梦。
是年少时,她一切的梦境里,为数不多的喘息时光。
烈火炙烤。
灼烫与风雨欲来的凝重闷热,交缠融合。
乌压压人群聚散。
倾盆暴雨里独剩下他一人,茕茕孑立。
油纸伞绽开、竖起。
雨幕外,那男人撑伞而来。
慈良清楚闻到,他身上恬淡清雅的幽篁之香。
雨水冲刷掉人肉焦味,唯独这篁竹气息,馥郁芬芳。
久久不散……
慈良睁眼。
慈韵之轻揽着她,恰正睡得安然。
原本仰躺在他怀中的慈良,侧身,将脸深埋进他的胸膛。
吸气。
肺里便盈满了清幽竹香。
——六个半月时,慈良第一次翻了身。
这事情对次日醒来的慈韵之而言,算得上是件大事。
只不过,也仅是件大事罢了。
并非值得宣扬,也并非要被庆贺。
慈韵之仅仅因此,多睇了慈良一瞬。
一瞬罢了。
就算她确不痴傻,对慈韵之而言,也依旧无关痛痒。
她,之于他……
流霞朝露,不啻虚无。
慈韵之与慈良借宿的这户人家,女主人都甚至比他,还要多关心上她几分。
又一日,慈韵之再次将熬得寡淡的米汤,朝慈良的嘴里灌时,初为人母的宋小娘实在是看不下去,忍不住开腔劝他。
“你这后生,既是个读书人,怎不懂稚童无辜的道理?她母亲就算再如何辜负了你,你好歹也是这娃娃的父亲。”
宋小娘偷瞧着慈良枯枝似的胳膊,心里面便钝钝地觉得揪疼。
可怜见的,小女娃日日只喝得两顿冷粥。
也难怪这父女初来投宿那日,女娃娃高烧到快要死了的地步。
这到底是在造什么孽哟……
“她娘,不曾负我。”
放下了手中瓷碗,慈韵之终开口道。
他声音平平稳稳的,不显波澜,不露喜怒。
“一个死人,又何必再三提及?”
宋小娘哑了口。
本以为是受情伤的缘故……谁知道,这刚做了爹的,原是鳏夫。
心肠软得如宋小娘,自觉刚刚那三两句讲得重了,实不知怎样弥补才好。
瞥见灶台上空了的碗,她诚心诚意,又一次向他提及。
“后生,你当真不许我喂喂她?”
宋小娘家的儿子,也才几月不到。
她奶水尚足,便早先已问过慈韵之,需不需她帮忙。
说是帮忙,她倒也未存过做奶娘的心思。她纯粹是瞧着她太可怜,希望孩子多少能吃上几口罢了。
可哪怕仅仅如此,慈韵之都直似铁石心肠,回绝了宋小娘的好意。
故而这父女借住到了今日,她都不曾见慈良尝过米汤外的东西。
“在家从父。”
这一次,慈韵之再度摇头。
“我为白衣,她便仅粥米可食。我若为相,她自有富贵去享。”
若为……卿相?
年轻书生的语气太浅,宋小娘不能肯定,更不敢问。
直到多年后慈韵之官拜宰辅,位极人臣,宋小娘终才知道,他那句“我若为相”实非戏言。
米汤喝到了一周岁时,慈良仍瘦小得像只猴子。
宋小娘次次见她,都准会眼圈泛红,泪珠儿止不住地打转。
主人家比慈良稍小些的男孩,已然在蹒跚学步,可慈良仍每日里呆坐床上,还时常瞌睡连连。
今日恰逢慈韵之外出卖字,宋小娘悄悄推了屋门,看着床上犹在睡梦里的慈良,默默叹息。
抬手轻推了推慈良,她见慈良转醒,便展颜一笑,柔柔对她讲道:“你爹呀,也是个狠心的人,硬是不肯我哺你一口,就连那山羊奶,也半点不准你吃。”
慈良自然,半点反应也无。
宋小娘倒并未在意,只是再笑,轻抱起了慈良,分开前襟,将她凑近至胸乳旁。
“听说今日是你生辰,趁着你爹不在,我若能偷偷喂你少许,也是好的。大夫不也说了,你这风寒到现在病根未去,和身子太弱不无关联。”
宋小娘喂她母乳,慈良自然是心中感激。
只可惜早归的慈韵之,推门撞见了这一幕时,却对于宋小娘的善举,毫不领情。
“啊!”
宋小娘惊叫一声,来不及掩住襟怀,只得仓皇间避转身子,连带着慈良亦被她挡了起来。
慈韵之先是一怔,却随即扔下了手里面的东西,直走到宋小娘的身侧,一言不发,抬手便夺回襁褓中的慈良。
“后生,你……”
他脸色实在阴沉,宋小娘怕得狠了,抖着声不知该怎么劝他。
“穿上衣服,出去。”
到了这会儿,宋小娘方才发觉,她胸前因没了慈良遮挡,雪白双乳袒露无遗。
慈韵之却像是看着最平常的事物,沉着脸冷冷望她,再说一次:“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