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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十二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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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之后,还没晴好几日,便时有风沙弥漫。刮了两三天,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院子里水妈丫头们放开窗,紧忙地收拾着刮进窗缝的尘土,拍落各处灰垢。蒋嬷嬷走出来,巡看着,她本就是朗雲的奶母,在这院子里算是地位高的,除尘洗涮这些粗活,用不着她动手。她靠在廊里站着,跟下人唠着闲嗑儿,近来儿子国修出息了,走哪儿都爱把他挂在嘴边儿。
正聊得起劲儿,就见朗霖一阵风似地卷进来,满面红光,扯着喉咙喊:“六哥,六哥!你在不在呐?”
蒋嬷嬷赶紧迎上去:“哎哟七爷,您用得着吆喝吗?六爷书房会客呢,您……”
“谁呀?”朗霖停下脚步,倒不是为了跟蒋嬷嬷说话,而是看见宝玖的身影从转角处显露出来。
“彭家的大少爷,在跟六下棋呢,您可真会挑功夫,大少爷还给您带了礼……”
不待蒋嬷嬷说完,朗霖早撇下她,朝宝玖那儿窜过去了。宝玖刚从仓库里出来,将手里的捧盒递给跟着他的书敏,顺手拍打身上的灰。他刚换了青色的春装,显得格外单薄,这一冬个子倒是偷偷长了不少,胳膊腿儿都细细长长的。加上肤白面净,捂着过冬,乍露出来嫩抄抄的,仿佛一截新钻出来的鲜藕,衬得身后的书敏黑乎乎,干巴巴的,不怎么讨人喜欢。
书敏最怕朗霖,宝玖抬头看见这位爷迈着大步横冲直撞而来,就回身打发他:“去把果子洗干净,赶紧给六爷送过去,”说完,自己紧走两步,束手垂身地给朗霖请安:“七爷吉祥。”
朗霖其实早没那些刁难书敏的心思,他粗心大意的人,也不知宝玖此举何来,只觉得书敏腿脚突然利落得很,眨眼则不见踪影:“拿的是什么?”
“昨个十三爷送过来些广东新上的蔬果,今儿彭家大少爷在,爷就说拿出来尝尝。”宝玖说着话儿,眼睛瞄向朗霖,七爷是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这会儿眉开眼笑,于是问:“您这是有什么喜事儿,过来跟六爷报喜吧?”
“你怎知道?”朗霖明知故问,他今日玩心犹大,好几日没这么得空逗弄宝玖了。
宝玖心里琢磨着,您那大嘴都要咧成小瓢儿了,我还看不出高兴来,那不成二傻子了?却没搭话,这会儿院里干活的人正是多的时候,朗霖兴致来了,时常爱戳弄他,旁人总难免背后念叨,所以宝玖是想赶紧把朗霖弄到朗雲的屋里,省得他万一来了那混世魔王的乖张脾气,非得寻自己开心,也不至给外人看了笑话。
“进屋吧,您一进门就吵吵,这会儿六爷肯定在等呢。”
“等会儿再去,他们下棋,我旁观着急,还不让说话,憋得慌。”朗霖粗心,但不傻,他觉着宝玖面色似不太自然,“你干嘛非把我打发到六哥那儿去,我来反倒碍你事了?”
“我哪敢打发您呐?”宝玖赶忙解释,把朗霖惹了,谁都没好果子吃,“这不想知道您什么事儿恁高兴么!”
朗霖得意地卖起关子:“就不告诉你,谁让你见我就躲?我能吃了你不成?”
宝玖不跟他这个蛮子争,嘴巴上输了赢了,自己都得倒霉,可偏偏他忍气吞声的模样,惹得朗霖得寸进尺,因为王府里跟他走得亲近的,除了朗雲,就是宝玖,不算天天见,顶多也就隔上两三日而已。虽然宝玖是个奴才,但其实在朗雲跟前儿,是格外特殊的,他俩好起来,跟哥俩儿似的,让朗霖时而还会不怎么痛快。宝玖又不是寻常的下人,他表面上恪守本分,处事乖巧,谁指使他干些什么活计,也都答应得爽快,算是会做人的奴才。但实则骨子里,有一份天生的倔,朗霖这个粗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只觉得哪怕宝玖低眉顺眼地应承他,心里也未必真真如此驯服。偏偏他“你不服我,我便揍你”的习气,在宝玖这儿却又是行不通的,说到底,他不舍得那么对待宝玖,然而,年少的朗霖,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拿宝玖没辙的无奈。
“我躲您干嘛呀?天天都见得着面……”
“怎的?天天见面,见得烦了?”朗霖倔脾气上来,双手撑在廊柱上,正把宝玖困住。
宝玖心道不好,七爷的驴脾气又闹上来:“是您烦我吧,回回来都看不上宝玖……”
朗霖给他的神态逗得笑出来:“我什么时候看不上你?明明是你,见我跟见了瘟神似的,还敢往我身上推,”说着猛然低身,抱住宝玖的腰臀,再毅然挺直腰板,竟凭着蛮力,把宝玖抗在肩头:“让你再寻歪理,把你扔出去,摔个七八块儿的,看你还敢不敢!”
嘴上说着扔,手里却抱得紧,旋风般朝朗雲屋里冲将过去。
“七爷,您,您放我下来吧!”
宝玖被他折腾得天旋地转,七荤八素,喊又不敢喊,心中直叫苦,没人敢指点七爷的不成体统,到头来,挨骂的还是自己这个奴才,放任主子胡闹而已。
院子里的丫头们,掩着嘴笑,只觉着七爷顽劣,抗着宝玖满处跑,倒真是有趣。蒋嬷嬷看在眼里,却是不悦地偷偷叨咕,这都什么事儿呀,这么大个人了,抗个奴才走街串巷,跟抢亲似的。宝玖也是的,怎就能让七爷这么失礼,感情他还挺高兴的吧?这人跟人,还真是不一样,六爷从不会做出码子不着调的勾当。七爷就是个炮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炸窝,吓人一大跳。
两个上了年纪的水妈,向来在蒋嬷嬷跟前溜须拍马的,见朗霖抗着宝玖进了屋,蒋嬷嬷脸色不悦,于是小声凑一块儿念叨说:“这个宝玖哦,就是仗着六爷七爷宠他,没他不敢的。”
她们心里清楚,蒋嬷嬷并不怎么看得上宝玖。宝玖跟国修总混在一块儿,蒋嬷嬷在王府这么多年,富贵人家一些习气看得也多,男人玩男人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儿,就特别害怕自己儿子被拐坏,更何况,宝玖一个奴才,却生得如此俊美,说不定就是个长个男物的狐狸精!
“说的是,听说连大格格他都敢指点,”其中一个声音放得更低,在蒋嬷嬷耳边说:“您没听说吗?前些日子宝玖趁六爷歇晌的时候,可说了些大格格不好听的,国修也在呢!”
“我呸,谁呀这么嚼舌根?我们国修是那种人吗?”
其实,她们听的是国修说给宝玖的,但在蒋嬷嬷跟前,当然话得颠倒过来说。
“我看国修就不是碎嘴的,您让他离宝玖远点儿吧,这话说不定已经传大格格那去了。”
蒋嬷嬷难免紧张起来,王府说大不大,说下不小,流言蜚语都长脚,传得比什么都快,大格格那是什么主儿啊?从小给王爷和老福晋宠着,就不懂得“忍气吞声”这四个字儿怎么写!若是让她知道国修牵涉在里头,那国修在王府是指定呆不下去了。
“你们可得给国修作证,他哪有那胆子?就是人傻气,跟宝玖混一起,听他说闲话而已。”
“那是,那是,这院子除了宝玖,谁能有胆子说大格格的不是?”
她们虽口头上应了,蒋嬷嬷还是不放心,琢磨着这事儿怎么也要办得再稳妥些才行,又忍不住责怪自己近来大意,反倒没注意底下人说些什么,如今也不知是不是为时已晚……正闹心呢,说话的那人一努嘴:“您看谁来了?”
蒋嬷嬷一抬头,就见大格格的奶娘柳大婶子从门外正迈进来,张望着,好似在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