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之有味》喜崇

2、冰镇小龙虾

　　苏长安浑浑噩噩睡了一觉，一会儿梦见和爷爷坐在庭园吃西瓜，一会儿梦见李少游邪笑着对她勾手指，最后是林写意掐着她的脖子怒吼说要把她关进小黑屋一辈子见不到李少游。

　　她窒息着醒来，发现樱桃的肥爪子正死死环住她的脖颈，睡得打呼。

　　樱桃是林写意在她大三搬出寝室后送她的搬家礼物，据说是血统纯正的布偶猫，小时候一双巨大的蓝眼睛像宝石，璀璨得不行，小嘴儿粉嫩嫩的，写意给它取名叫樱桃。

　　那时候多可爱呀，会拿小舌头舔舔你，毛剌剌的痒。那么小小一团，轻盈跳到你身上，叫一声娇娇的，让人心都化了，宁愿把命都给它。可随着苏长安每日变着花样给它做好吃的，加上搬到青城山以后，空气清新，阳光温柔，此猫再也不愿意运动，每天就瘫在院子的沙发上、阳台的藤椅上、大卧室的床上、甚至顶楼天台玻璃屋的顶上，体重一路不可阻挡地向着肥胖奔去。晚上还各种用体重压制她，变成了一只霸道的肥猫。

　　这时候苏长安给它拍的照片，几乎都是各种酣睡，完美遮住自己唯一的亮点眼睛，甚至还有坐在沙发，把肥屁股垫在上面，方便两只前爪摸蛋蛋的猥琐姿态，对被命名为仙女本仙的布偶猫品种来说，简直惨不忍睹。

　　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在b站出家的苏长安完美符合美食与猫的标配。本来色香俱全的食物照片，加上美若天仙的布偶猫，林写意表示不火都难。然而樱桃这样子，跟美貌丝毫扯不上关系，反倒让她的粉丝们萌上了美食与傻猫的组合，还给各种照片取了“樱桃百瘫”的雅称。

　　郁闷地想了一会儿，她拿起手机，准备给林写意报备情况。昨晚发生的事太突然，也太快结束了，她需要时间自己消化，没有马上告诉林写意，何况写意一直很反对她这个小心思。

　　长安从小跟爷爷一起长大，跟写意在幼儿园就认识了，她性格内向，整个人慢吞吞，小时候长得格外胖，被小男孩欺负的时候，是写意帮她打跑了那些捣蛋鬼，其中一个男孩还被写意来势汹汹的样子吓哭了鼻子，老师叫她们到办公室，她本来以为完了，小孩子对老师的敬畏是天然的，可写意理直气壮，拉着她的手昂着小脑袋，坚决拒绝道歉。

　　后来写意的妈妈来了，是个很温柔的阿姨，穿着打扮雅致又好看，老师最后非常客气地送走了她们。

　　长安那时候不懂，只是觉得写意的妈妈很厉害，像是写意在外面犯了错，也不用害怕受委屈的避风港湾。她一度羡慕写意，没想到后来，写意一直保护着她，做了她的避风港湾，一做就是二十年，亲自把她的羡慕变成了安心。

　　所以她对李少游的心思，不可能瞒着写意，就算她知道写意会反对。

　　短信刚发出去，林写意的电话就来了，她在那头咆哮：“你给我清醒点！深夜带男人回家，你想干什么！李少游？特别是李少游！你忘了之前那个渣男？他跟李少游不能比，李少游要是玩心一起，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长安被吼得哭唧唧：“他喝多了酒，我看挺不舒服的，就来吃碗饭嘛，吃完他就走了……而，而且，他先开的口，我怎么拒绝嘛。”

　　林写意不在乎开头是什么，她只在乎这俩人有了这么“亲密”交集的事实，急吼吼说等她忙完事情就回来，警告她不要再跟李少游接触后，“啪”地挂断了电话。

　　写意正在斯里兰卡保护海龟，也不知道说的忙完是什么时候。虽然被吼了一通，但长安能够理解她。要是写意是那个小时候就被双亲抛弃，由爷爷抚养长大，对富二代的圈子一窍不通，却偏偏对花花公子生出心思的单蠢闺蜜，长安也担心她被耍得皮都掉一层。

　　李少游此人，家里不说富十代至少也有五代了，上海出来的经商世家，家里子弟也要出国深造，他从美国研究生毕业后，却没有回去继承万贯家财，反而在天府之国成都定居下来，还赶在直播兴盛之初，开了个网红经纪公司。身边自是莺红柳绿环绕，不缺女人的。而且据说他本人也情史丰富，今天还左拥右抱，明天就能一脚踹开另寻新欢，哦不，应该说是新欢主动投入怀抱。

　　可是……

　　长安又想起那晚在酒吧，李少游为她解围后，她也无事可做，就默默盯着那人，看了半天富二代之间的推杯换盏。后来一个晃神，男人已经不见了，她觉得无趣，打算去找写意说一声便走了。没想在走廊拐角遇到李少游，他像是喝多了，从洗手间出来，直直撞在想要离开的她身上，她被撞得一个趔趄，下意识扶住男人的手臂，只觉得硬邦邦，尴尬万分地说了句：“你，你没事吧”。

　　李少游低头迷茫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握住她扶在自己臂上的手，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只看见霓虹闪烁的灯光中，男人一双桃花眼亮着水光，低头轻轻用额头抵住了她的。

　　“妈妈，你回来好不好。”语调委屈，像个小男孩，可他浑身成年男性的气息自额头围绕至她全身，将她包裹至回忆的漩涡。

　　那个时候，在山间吵闹的虫鸣声中，她也曾这样用带着卑微祈求的语气，跟那个人说：“妈妈，你回来好不好。”

　　彼时月光明亮到甚至晃眼，就像此时酒吧里霓虹闪烁。男人的嗓音带着些微沙哑，与小女孩截然不同的声线重叠，唤醒从儿时起就埋藏心底，却又如影随形的旧梦，缠绕着犹如林间巨树盘根错节的枝蔓，一路长进了她心里。

　　瑞典有一种食物叫鲱鱼罐头，经过处理的鲱鱼装进罐头自然发酵，味道酸臭刺鼻，却受到很多人的偏爱。长安形容她第一次吃的感受，那味道几乎浓烈得钻进胃里，可能不会刻骨铭心，但至少，她会记得这个味道，就像记得那个声音，自此以后，他总归是特殊的。

　　她后来看着写意生日趴结束后的大合照，问男人的名字，被林写意勒令不许接近时，就是这么跟她解释的。可林写意还是如临大敌，坚决制止她继续产生任何危险的想法。

　　长安叹了一口气，觉得肚子饿了，于是起身洗漱，买菜去了。

　　——

　　当苏长安正跟菜场大娘讨价还价时，这头，李少游接了李父的电话，又是一通金戈铁马，他疲惫地揉揉眉梢，准备睡个回笼觉。

　　谁知刚闭上眼睛，电话铃又催命般响起，他以为是老爹意识到刚才吵架没发挥好，又想再战，眯着眼睛接了就是嘲讽：“怎么？您骂我狗崽子，确实是骂了您自己啊！这可不是我说……”

　　电话里却传来炸鞭炮一样的怒吼：“李少游老娘这就回去削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居然去招惹长安！你给我等着！”

　　李少游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哂笑，也懒得解释，直接挂断了电话。他跟林写意在美国是同学，两人又家世相当，自然很熟稔，可也不知是不是性格相冲，他们互相蔑视，一路斗了好几年，也没斗出什么暧昧感情，反而越发看对方不顺眼，圈子里都知道他们见面就要互相斗嘴，可留学生的圈子就那么小，偏又避不开。李少游这一挂，可把远在赤道的林写意气坏了，立刻准备结束手上的事，飞回去保护她的小可爱。

　　这边厢李少游却因为这两通电话，眉梢微微一挑，做了个决定。

　　傍晚时，大家收拾好东西，陈柳上来叫李少游出发回城，李少游正靠在阳台边，叼着烟，闻言痞痞朝他挥手，“你们走，我呆这儿散散心。”

　　陈柳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自己下楼跟着一众人走了。

　　透过雕花栏木的窗，李少游看着不远处小花园里，少女穿一件碧绿的棉质吊带短衫，拿了一杯黄澄澄的啤酒，喝了一大口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勾唇微微一笑。

　　——

　　长安下午时看天气闷热，预感到晚上会下雨。这闷热的天气，最适合在小花园露天吃小龙虾喝啤酒了，当即拍板，打电话让山下镇里的菜场阿叔送了五斤小龙虾上来。

　　新鲜的小龙虾，刚从山沟沟的小河里捞出来，不知道有多少脏东西，得自己挨个清洗。先用苏打粉兑水泡一泡，笼统清洗后，她拿了把小刷子，一只只刷净肚皮，小龙虾张牙舞爪，就是碰不到她的手指，逗得一旁的樱桃不停拿爪子想来刨，又被长安拨到一边。

　　然后是去虾线，捏住虾尾中央轻轻一拧一扯，虾线就出来了。因为虾球体积小更易入味，长安先将虾沸水煮熟，去头时将虾皇一一放进一旁的小碗，留作备用，在锅中加入葱结，姜片，蒜瓣，花椒，大红袍，将小龙虾一起放入水中再次煮沸。大红袍上色的小龙虾鲜红，色泽诱人，捞出以后，调制料汁，用自己过滤的卤水，古越龙山的金花雕，再加入几片老姜，几根干红椒，一片柠檬，少许薄荷叶，最后将虾尾放入，封口在冰箱冷藏。

　　等待的过程中她将摄像机调整了位置，放进了小花园。一般这样制作过程复杂而又赏心悦目的菜品，她都会录下来用作视频素材。

　　休息了一会儿后，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长安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拿去小花园。回屋拿了蚊香点好出来，摘了一把小葱，从冰箱拿出了小龙虾。她一直嗅觉灵敏，又做菜经验丰富，只一闻便知道已经入味了。便把先前的虾皇加盐置于蒸锅，先端了小龙虾出去。刚放上桌，又看见李少游倚在花园门口，似笑非笑看着里头，见她抬头，挥手道：“小长安，好香啊！赏我一口吗？”

　　夏日昼长，此时天还未暗，男人的黑色T恤很显眼，长安眼前像是被黑色盈满，眼珠越发黑亮，还未点头答应，嘴角已经挂上笑容。

　　李少游于是再一次登堂入室，坐在木桌椅子旁，等着开饭。长安默默进屋，才后知后觉想着小龙虾可能不够吃了，于是又多下了把银丝面，面极细，入水散开如发丝，很快熟透，捞出后又下了些小青菜，端出蒸好的虾黄铺在面上，并两个刚煎好的流黄蛋卧上，撒一把小葱，再滴两滴麻油，麻香味便四溢开来。

　　她出来时，脸被厨房热气熏得微红，端着两碗面，热气蒸腾上来，其后的脸颊竟有一种朦胧的家常美感，李少游不知为什么又起了逗弄的心思，拿起桌上的啤酒，直接喝了一口。长安差点被自己不听话的脚绊了一下，又不敢说什么，怕更尴尬。

　　他也不知道那是我已经喝过的吧……她想，红着脸进屋再倒了一杯。

　　桂花树亭亭如盖，遮下一大片阴凉，两人面对面坐着，桌上小龙虾的水晶碗因温差泛着白雾，啤酒杯边沿有润润的水珠浸出来，银丝面透出麻香，长安递给李少游一双手套，自己迫不及待戴上，两手并一起，再次满心欢喜说了声：“我开动啦！”

　　去掉虾头虾足的虾尾煮熟后蜷成红红的一小团，长安迅速剥掉两个，用汤勺取了汤汁放在小碗里，蘸一蘸，送进嘴里，虾肉劲道，渗透进黄酒的香，因为冰镇，带了柠檬薄荷的清爽，她满足得眯起眼睛。

　　然后发现李少游戴着手套剥的磕磕绊绊，连一只都没有剥完，她便耐心教他：“你要这样，捏住边缘，一掰，再把壳剥掉。”指导半天，李少游依然不得要领，她耐不住，便上手帮他剥了，而对方并不觉得有何异样，他很少吃这些大排档美食，就算偶尔跟狐朋狗友一起，也有的是姑娘抢着帮他剥，便心安理得脱掉手套，挑了一口银丝面。

　　面条很细软，一口虾肉之后，混着面条嚼，麦香和虾黄的味道在嘴里炸开，再咬一口青菜，复杂的风味直让人觉得沉醉。最后再来一口冰凉透心的啤酒，就是夏夜露天享受美食的标配了。

　　依然是虫鸣阵阵，两人从傍晚吃到夜幕降临，因为一直在剥虾，五斤虾大半都进了李少游的肚子，最后长安又煮了一碗面，把虾的汤汁混进去，辣得嘴唇红艳艳的，合上筷子道：“谢谢款待！”

　　月上桂树稍，没有恼人的蚊子嗡嗡，只有男人略带沙哑嗓音，环绕在长安耳边。

　　李少游似不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惊人之语，只是笑看着她，

　　“小长安，我公司出事了，你让我在这里躲躲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