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书》赵迎迎

3、师出有名

　　巴山寺里的妖怪似乎越来越嚣张了。

　　自从把白米饭换成臭咸鱼那天起，寺中常常出现一些奇怪的事情。

　　有些很离奇，有些很吓人。

　　金小姐被吓得疯疯癫癫，他们说金小姐疯了，疯子的话不可信。

　　那时，除了金小姐，没人再见过妖怪的真面目。

　　直到过了一段日子，寺里有个和尚要还俗。

　　在正式还俗之前，智圆和尚被允许留在寺中，蓄养头发。

　　和尚法号叫智圆，俗家姓陈，名字不大清楚。在他还没有离开巴山寺，没有正式还俗之前，还是以智圆来称呼他吧。

　　智圆和尚在等待还俗期间，跟其他弟子是别无二致的。

　　一日三餐依旧吃素食，早上起来做早课，晚上睡觉前做晚课。

　　不过比其他脑袋光溜溜的和尚不一样，智圆有头发了。蓄了两个月，头发虽然短短的，但也有半根手指头那么长。

　　头发长了就要洗。

　　有一日，智圆在房中安置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放了一盆清水，椅子前放了一把小矮凳。

　　他坐上小矮凳，调整下位置和姿势，务必让自己坐着的时候，脑袋刚好能埋进盆里。

　　在他手能够着的地方，还有两个木桶。一个木桶里盛着山泉水，另一个木桶里盛着刚用柴火烧好的热水。

　　智圆把头埋盆里，一只手按摩头皮，另一只手去够木桶里的瓢舀起半瓢冷水，再往另一桶热水里舀起半瓢热水。

　　这样，浇到脑袋上时，就是一瓢令人舒适的温水。

　　智圆和尚哼哼唧唧，无比惬意。把瓢放回桶里，改用两只手，按摩自己脑袋。

　　觉得差不多了，又用手去够桶里的瓢。

　　先在原来差不多扔下去的地方旁边摸寻，后来又往旁边那只木桶里找，不管东边摸摸还是西边找找，都没找到木瓢。

　　智圆心觉诧异，想抬头用眼睛去看瓢在哪儿了，突然手里被塞进了沉甸甸的装满水的瓢。

　　“谢谢——”智圆礼貌地道。

　　是哪个师兄弟进来了，在捉弄我呢。看我着急起来了，立马把瓢装满了水递过来。可是为什么他进来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舀水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声音。

　　智圆觉得奇怪，于是抬起了头。

　　一抬头，便看见一张长满绒毛的狐狸脸。

　　确切地来说，是一个人身狐狸头的怪物。

　　狐狸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像不安分的小孩子。一张布满毛发的脸上，两只狭长而充满邪性的眼睛故意矫揉地眨了又眨。

　　在智圆吓得脸色惨白，喊破喉咙似的叫嚷起来救命时，它诡异中带着得意地笑了起来。

　　好像正为看见意料之中的效果，而得意不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和尚，你这样的胆量，还什么俗，做什么男人。”

　　狐狸可怖的眼珠子，宛若鸡蛋白里裹了只桂圆核。

　　智圆边大叫边起身飞奔了出去，起身瞬间，撞倒了木桶。它发出咣当地巨响，倒在了地方，甘洌的山泉水流了一地。

　　巴山寺上下都被智圆声震九皋般的嚎叫吸引了过来。

　　在主持、监寺的安抚关怀下，智圆逐渐恢复了血色。

　　师兄弟中一个伶俐点的率先问出了大家心里都有的疑惑，“你看清楚了吓你的是什么东西了吗？”

　　“是只狐狸。”智圆用手比划着，“应该是只狐妖，不能说是狐狸。它长着人的身子，狐狸的脑袋，还和人一样穿衣裳。”

　　“它的面相非常地诡异，诡异、恐怖，像人一样有表情，但是那分明就是张狐狸脸。”

　　“还有，还有它的眼睛，它的眼睛……”

　　智圆词穷了，自小在寺庙中长大，但其实智圆根本不认识几个汉字，也学不来几个比喻，描述不出见到妖怪时的惊吓害怕和狐狸的丑陋恐怖。

　　“反正，反正很、很吓人。”智圆强调道，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家想一想，如果是你们专心致志地在洗头，突然有个鬼东西站在你身旁，得有多骇人。”

　　智达和尚缩了缩脖子，好似真被吓住。

　　但从其夸张的神情来看，他应该没放在心上，而只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事情或者觉得有必要表现一下自己似的，才那么做。

　　智通和尚连忙将阿弥陀佛念了数声。其他人有样学样，口中也连声地念阿弥陀佛。

　　虽则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处又是佛堂，但是敢在佛堂作祟的妖怪，更恐怖更吓人，不是吗。

　　主持一把年纪，倒什么也没说，只是不住地叹气摇头。

　　智圆和尚受了惊，一副凄凄惶惶的可怜相。

　　主持安排了两个小沙弥陪他回房，晚上就让他们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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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的暮色渐浓，烧着了似的云朵悠悠地浮在上头，漏下来一大片橙光，映在河面上，红得妖异，仿佛大难临头前的警示。

　　主持沉重地结束了仰望天上云彩，眷恋不舍般合上了屋门。

　　“好了，我们该谈谈寺庙中闹妖怪的事情了。”

　　屋内站着一干监寺，被众人簇拥般站在最里面的是主持的大弟子和二弟子，智慧和智达两位僧人。

　　“即使不太愿意承认，大家都觉得恐怖，但是恐怕我们寺中真的出了妖怪。”主持说道，又叹了一声。

　　活到这把古稀年纪，死倒是不怕了，但是妖怪未免就有些吓人了。

　　监寺悚然变色，寺里出了妖怪，一开始觉得害怕，并不是多听几遍，便不害怕了的。

　　“师傅，那我们……”有人吓得话说不清了。

　　幸亏其中一位口齿清晰，代他以及其他人表出了此时大家一模一样的忧愁恐惧，“师傅，我们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师傅，我们这里是佛门净地，为什么会有妖怪，为什么妖怪敢在我们这里作祟。”

　　“师傅，我们即使是佛门坐下弟子，可是归根结底不过凡夫俗子，没有和妖怪一较高下的本事啊。”

　　“师傅，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每一句提问，除了表出众人皆怀有的恐惧，并且加深这份恐惧外，并无用处。

　　“当然只有除妖一个办法了。”智达和尚云淡风轻地笑笑，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呈现出一些仿佛游离在事件之外的状态。

　　或者说，智达和尚说话，每每总让人哭笑不得。

　　“这不是废话吗？大家都知道要去捉妖，我们现在正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捉妖，才聚在一起商讨啊。”智达和尚的师弟心直口快地说道。

　　智慧和尚口念阿弥陀佛，道：“依我的愚见，我觉得我们应该下山去请一个高人来捉妖。”

　　话音刚落，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讲了起来，像一锅烧开了翻滚不停的热水。

　　“高人，什么高人，请什么人。”

　　“难不成要下山请个道士？虽然说和尚和道士都是出家人，一家人。但是一家人还要分家住，总归不是一体的，请道士来捉妖，传了出去，不大好听吧。”

　　“……”

　　在是否请道士捉妖这个问题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争论不休。

　　眼看着争吵下去不是样子，其中又有一个真知灼见被抛了出来，“不如我们下毒，毒死那只妖怪吧。”

　　立刻有人表示了质疑，“下毒啊，下毒好啊，那么毒下在哪里呢？”

　　提出建议的人噎住了，不单是他，其他人好像也在考虑这个计划是否可行而保持了沉默。

　　屋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安静中透着一丝诡异。这似诡异，附着在空气中，渐渐扩大，慢慢地，像把这间屋子都吞入了肚子中似的，包围了他们。

　　忽然，头顶上飘落下来一串格格的笑声，像夜半风吹旷野过，刮起的凄怆哮声。

　　“你们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噢。”

　　那道声音森冷地低吟，“你们不是出家人吗？出家人竟然如此歹毒，要下毒毒杀我。出家人不该慈悲为怀，不舍杀生，才对吗？”

　　几乎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这道声音来源于没有人会刻意往上看的房顶，这种感觉就像一把随时坠落的刀悬在自己的头上。

　　所有人都知道，都告诫自己别抬头，抬头会看见恐怖的东西。

　　但是大家依旧不约而同抬头向上看，看见一个人身狐狸头的怪物姿势妖娆地坐在房梁上，修长的尾巴垂下来，晃来晃去。

　　“啊——”和尚们一齐发出的惊叫声宛若山崩，抱住自己的脑袋，往门口冲。

　　虽然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的和尚非常值得同情，但是就其抱头逃命的样子，颇有些抱头鼠窜的意味。

　　房梁上的狐狸哈哈大笑，一抬手甩出一道光晕，门便哐当一声合上了，严丝合缝，任凭僧人如何费力，也无法撬开逃命的机会。

　　“别跑呀，要跑到哪里去。”狐狸咯吱咯吱地笑起来，尾巴摇摇晃晃，漫不经心的动作处处透着惊骇。

　　“我都没做过坏事，你们就计划着对我下手，要谋我的性命了。那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让你们师出有名才对。”

　　狐狸恶毒的眼睛向下望，睥睨着面如菜色的寺僧。

　　“想个什么名头好呢。从今天开始，在这寺里杀人怎么样。从今天开始杀一个，把心肝挖下来，生吃掉。一天杀一个，你们这里有多少人呐。”

　　人身狐狸头的怪物如此恐吓道。

　　僧人个个打冷颤，每个人都抖抖嗦嗦抖得像筛糠，嘴上不住地告饶，“奶奶饶命，奶奶饶命啊。”

　　不知是谁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地把每个头敲得巨响，“奶奶饶命，狐仙奶奶饶命。”

　　其他人一看这架势，仿佛得到了提示，便也一个个跪下叩头告饶。

　　主持木然矗立在原地。

　　他迟疑地看了看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的僧人们，心里纠结要不要也跪下来砰砰砰地磕头告饶。

　　但是，那么做了，他身为主持的威信何在。

　　正在纠结之际，房梁上的怪物跳了下来，“老东西，你为什么不跪我啊？”

　　“我……”老主持被蓦然占据了整个视野的狐狸脸吓得惊惶，无言以对，只得口念阿弥陀佛。

　　刚念完阿弥陀佛四字，浑浊的眼睛倏然失去了已稍现暗淡的光泽。

　　人身狐狸脑袋的怪物听不得老主持的老迈残言，抓手刺进了主持的胸口，破开一个大洞。

　　从里面取出来一颗温热的带血的心脏，血滴在地上，湿淋淋的，还散发着血腥气味。

　　“呕——”咬了一口老主持的心脏，狐狸脸立刻呕了出来，评价道，“又老又柴，一点儿也不好吃。还不如古墓华表前的狸猫可口。”

　　战战兢兢的寺僧们目睹这样一番人间惨剧，惊恐的叫声立时冲出了舌尖，“啊——”

　　狐狸嘴上一圈赤红色的血，“嚷什么嚷，吵着了我，把你们全吃了噢。”

　　他们立刻便又安静下来，面无人色，想哭不敢哭，表情凄凉可怜。

　　狐狸头妖怪抬起毛绒绒的手掌，擦了擦嘴，“外头有人借宿，你们快去开门吧。”

　　“记住不要怠慢了我的客人。”它特意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