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终章及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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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康八年，四月。荆左州治明塘。
中州春末，暴雨倾盆。这是荆左近百年来最严重的春汛，每一条溪流，每一处河塘都盈满了水，荆水、莞江等几条主要河流，洪水已经漫过大堤。仅仅是莞县就有七八个村落被洪水席卷，百姓死亡无数，田地房屋毁于一旦。
荆左由于荆水、莞江，尤其是莞江的影响，历年春汛都如临大敌。自州府到各县，官员奔波在大江上下，若是没有紧急军务，连驻军都会协同抗洪。然而，这一年，洪水肆虐各地，荆左官府几乎没有行动，只有州治附近还能看到官员出现在河堤，指导当地百姓修整堤坝。
连天暴雨，乌云蔽日。未到酉时，天色已黑，城门准备关闭。荆左是要塞，城高十丈，内外城墙，中有瓮城，护城河宽十丈、水深三丈，城内粮仓、军械库物资充沛。即便围城，也可支持半年以上不至匮乏。
两扇城门即将合拢之时，忽听城外马蹄声急，一人高呼：“慢着，让我们进城——”军士们抬眼望去，透过连天雨幕可见一队人急驰而来。城门官吩咐暂不关门，又命一队军士搭弓上箭，严阵以待。片刻之间，来人已到吊桥前，城门官一看清为首之人立刻下令解除警戒，抱拳叫了声：“长史大人——”
齐燕之——荆左长史——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尽管外罩蓑衣，一身衣服还是湿的往下滴水。策马过桥时他问了一句：“城内如何？”
“一切安好。”
“刺史和司马大人都在城中？”
“都在。”
他点点头，提缰催马，一行人驰过两重城门，朝着刺史府的方向前去。
城门官望着这一行人喃喃道：“怎么多了好几个生面孔？”
在他身后，吊桥高悬，荆左西城门缓缓合拢。
掌灯时分，荆左刺史府依然人来人往，每一个官员的脸上都带着紧张的气息。荆左司马白明快步走入堂中，众官见他进来纷纷打招呼，正中书案前一人抬起头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道：“情形如何？”
“前往东赵的探马回报，东赵五万军队已经抵达汇水关。此外，荆源关、宋县两地守军迟迟没有回报，看来是背弃我们了。如此一来，不出五日，东赵大军就将抵达明塘城下。”
“领军何人？”
“东赵兵部侍郎、征西将军司徒清。”
“东赵的官职真是混乱的可以。”
白明笑了笑，司徒清的确是个异类，赵元戎为了他破的例已经够多了，以兵部官员而领军，算起来已经算是不严重的一个。
“西面的军情如何？”
白明尚未回答，外面响报：“齐长史到——”
齐燕之快步走入，跪倒见礼，衣服已经换过一身干净的，头发一时干不了，没有束发，用青巾松松系了下。晴朗示意他免礼，柔声道：“长史辛苦了，城外水汛如何？”
燕之摇了摇头：“没希望了，菀水几处决堤，州城外还勉强能支撑，实在撑不住，通知撤退也及时。再往西，其他几个县已成水泽，百姓伤亡无数。”
“我这个荆左刺史大概是荆左有史以来最没用的一个了。”
“大人无需自责，形势使然，大人已尽全力。”
晴朗望定燕之：“还有什么情况？”
“王仲道的大军已经打到藤县，下官在路上遇到一些逃亡的散军，都说藤县守不了十日。”
“藤县余知县忠贞不渝，他必会拼死一战，只是……可惜了一员能吏。”
众人都跟着叹了口气，白明紧接着道：“如今荆左前狼后虎，大人有什么打算？”略一顿，又望着燕之：“燕之可探到王仲道军领军何人？”
“先锋董尧，中军——据说就是王仲道本人。”
“呵——堂堂王大将军，新天子的外祖父，辅国大将军、大丞相——居然抛下锦绣京城亲自来攻打荆左，王大将军还真是看得起我们。”略一顿，又冷笑：“董尧——若是廖将军在此，董尧算什么东西！”
“廖将军”三字出口，众人都低下了头。晴朗左右看看：“列位如何看？”
众皆不语。
沉默良久，白明才缓缓开口：“方今之计，只有两条路——决死或者投降。”
顿时有人说“司马何出此言，王仲道和司徒清，虽然是前狼后虎，可我们也该置之死地而后生，先想取胜之法。”
白明冷笑：“绝无胜理。古城困守、外无援军，就是廖将军在此，也胜不了。就算天可怜见，让我们胜了这一次，又能如何？我等要以区区一城与天下豪杰争雄么？或者……哪一位有雄心一争天下？”
众人互相看看，都低下了头。晴朗笑道：“我没那么大野心。”
“所以，明塘的选择只有死或者降。下官作为荆左司马，无力抉择，只不过诸位若是决定决死一战，下官自会整顿兵马、耽精竭智，务使我等不至白白赴死。如果要降……”他似笑非笑望着林晴朗。
林晴朗挥了挥手：“今日已晚，既然两边大军都还有十来天才能到明塘城下——明天早上再来决断吧。”
齐燕之没有退下。
林晴朗让众人离开后靠着书案望着天花板出神，过了许久才发现还有个人没走，斜瞟了他一眼：“什么事？”
“刚才众人所议论的事……”
“没听到我说明日再决断。”
“大人心中其实已经有决断了吧。”
“燕之呢？”
“与荆左大半官员相似。”
“我的心意也是如此。”
“大人要向哪一家称臣？”
“我意欲向东赵献城。燕之有什么打算？”
齐燕之笑了起来：“属下跟随大人左右。”
回答的那么干脆，晴朗反而愣住了，看了他半晌道：“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和大人一样的想法，宁可投身异族，也决不便宜那个叛臣。”
“不知白明如何想。他和苏春情同兄弟，只怕……”
“白明是一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不管有多恨，总要活下去才有希望复仇。此时此刻，就算拼却一条性命，不过是为王贼多添一分光荣，伤不了他。不如留的性命，以待他日。”
晴朗点点头，望着门外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燕之，从那之后，过了几个月？”
“两个月多一点。”
“只有两个月么，我怎么觉得比两年还长。虽然知道‘万岁’不过是一个幻想，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皇帝的人生只有区区二十六年。
“何止是你，这天下又有哪个想到皇帝会英年早逝。新年时入宫拜见，皇帝还说起今年的策略，说是要在年内荡平郑国，如此，留就真正在中州鼎力，可以与东赵一争长短。然而，不过一个月啊……”
“燕之……这些天我常常想，是不是上天故意不让扶朗重新统一。不然的话，皇帝这样的人，为何不能长寿？”
“这样的事，思之无益。另外……”燕之犹豫了一会儿，挪近几分，柔声道：“晴朗，天不假年，非人力能为。纵然这些年你留在先皇身边，也改变不了的。”
“你倒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燕之苦笑。
“其实，若非先皇驾崩前我恰好有事入京，蒙圣上在临终前召见，有所准备，如今王仲道就不用费那么大工夫了。只可惜……没能救出廖将军。”
“大人一听到遗诏乃是传位王皇后之子后立刻派人去通知将军，只是一步之差，未能赶上。大人已经尽力了。”
晴朗摇了摇头：“话虽如此，我终究不能心安。若是能早一日派人前往，或者我自己亲自前去，或者……”话未说完，却听外间传来声音——
“齐大人说得对，林姑姑已尽全力，万勿再有愧疚之念。”说话间一人进来，伏地道：“家父在天有灵，也必当感激姑姑的情义。”
“廖琴……你，你怎么来的？”
“苏将军让我逃走的。”廖琴抬起头，已经是满面泪水：“苏将军听到我爹爹被害的消息，让我连夜出逃。第二天……第二天苏将军也被害了。王仲道那个老贼把通往蔡地的路守得水泄不通，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投奔姑姑。我们一路隐姓埋名，幸好沿路官员里不乏正直之辈，总算逃了出来。在城外遇到齐大人，带我来见姑姑。”
晴朗伸手扶他：“好孩子，受苦了。”
廖琴扑到晴朗怀中放声大哭：“姑姑，我爹爹死得好惨……”
晴朗也忍不住落泪：“廖将军顶天立地，中州百姓无人不知。琴儿，你放心，终有一天会有人替你爹爹报仇——王仲道这个老贼活不长的。”
两边从人和燕之都来劝，两人又哭了一阵才收声，廖琴擦干净眼泪，抹了把脸，这才二次见礼。晴朗命人送来夜霄，让燕之也留下。廖琴吃了点东西后忽然道：“姑姑，我们逃过来的时候已经听说王仲道点了大队人马要攻打荆左，姑姑这里做了准备了吧？”
“已收到前线塘报，王仲道来势汹汹，人马众多。”
“姑姑，我在军中两年，虽然还没多大本事，可马上步下都学了点东西。请姑姑准许我加入荆左守军。”
晴朗放下筷子，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今天接到东面的塘报，东赵以司徒清为主帅，五万军队已经攻占汇水关。”
廖琴的脸色顿时变了，愣了许久，喃喃道：“前狼后虎，这仗打不赢。”
晴朗点了点头。
廖琴苍白着脸继续吃饭，等到一顿饭吃完，他才抬起头，望定晴朗，正要开口，却见晴朗摆了摆手，顿时止住。
“琴儿，先听我一句话——苏春想方设法让你逃出来，决不是让你换一个地方送死。你做任何决定前，都记着这句话。至于我……”她微笑起来：“先皇重病时我恰在京城，一日被秘密宣召入宫。先皇对我说——”
重病折磨下的苏长安形容枯槁，见到晴朗却还带着微笑，侧头看着她道：“晚香啊，看来老天爷不愿让我统一扶朗。”
晴朗忍不住落泪。
“朕还存了万一的希望。只可惜，阎王催命太紧，一切均无暇布置，恐怕难以如愿。”皇帝叹了口气：“晚香……你记着，朕已拟定诏书，传位平江王，并册封廖江城为护国大将军，令其统帅兵马。朕已派亲信前往龙源城，一旦朕宾天，即刻宣读诏书。若是传出的遗诏有所不同，你即刻离开京城，往后么……扶朗大地，海阔天空，好自珍重。”
翌日，荆左群贤毕至。
整整一上午的讨论，没有任何结果。
话题翻来覆去就那么点东西，无非是打，打不赢；投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么都不是忠臣该做的。那么要不要殉死呢，依城决战，城破人亡？便有人说“我们死了不要紧，城破之后，百姓们怎么办？王仲道出了名的喜欢屠城，司徒清曾将几千降兵活埋。让他们破城，只怕城中百姓不能幸免。”
总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既然没有完美之道，一群人自然把目光投向顶头上司，反正左右为难，乐得请别人来决断。
林晴朗这天精神不好，靠着几坐在那里，脸色苍白，时不时溜个神。谈话停止，众人把目光交集在她身上的时候，晴朗正在出神。燕之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这才返魂，目光一扫，就知道没什么结果，稍稍坐正了身子，正要说话，白明从外面走进来。白明是荆左司马，敌军进犯在即，最忙的就是他。一群人在那里翻来覆去说一上午，不到一个时辰白明就坐不下去了，声称要去检查城防。白明素日就是羁傲不逊的，在荆左几年也没几个人敢亲近，他做什么怪事，别人都觉得这人就这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白明草草行了个礼，在燕之对面盘腿而坐，先一皱眉：“好像没得出结果。”
晴朗笑了起来：“等你来呢，也说说想法吧。”
“下官听令行事，没什么想法。大人——刚刚下关巡城之时，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东赵兵部官员，求见大人。”
众人皆惊，顿时一阵嗡嗡的声音。晴朗微微挑了下眉，旋即道：“有请。”
东赵的来使一名三十左右的男子，眉目端正、身材挺拔，见了晴朗说自己是东赵兵部正六品的官员，又是沈慕岚的学生。
晴朗微笑：“沈尚书名满扶朗，在下敬佩已久。”
来使上前：“沈尚书也久闻林大人之名，故而命小人带来尚书大人的亲笔信，请林刺史过目。”
晴朗看了一遍，微微一笑，命人带来使到馆驿休息。待此人告退，她把信递给了白明，随即全场传了一遍。
信，自然是劝降书。
沈慕岚代表东赵皇帝赵元戎首先向苏长安的去世致哀，称赞他是留国英主，可惜天不假年。然后又说王仲道权臣当道，篡逆之心昭然若揭。王仲道残杀名将、屠戮宗室——这说的是狡诏杀死廖江春和苏春，以及半个多月前，皇长子莫名“病逝”这几件事。
又说东赵皇帝听说王仲道兵法荆左，皇帝特意命司徒清领军来救云云。最后说林刺史少年英才，名满中州，国君也久闻其名，意欲招贤。希望林刺史能明辨形势，归顺我主。
洋洋洒洒几百字，写的情理交融，尤其难得尽管是招降，话里话外都是“暂时到我们这里躲躲，等待时机收拾那个某逆的老东西”的意思。荆左当前还没跑了的都是把王仲道恨得牙根都痒痒的。然而是人都有求生之心，要说与城为殉、为君舍命，真正叫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最关键的是，扶朗两百多年群雄割据，在座的每个人都换过几轮“国家”。而今对王仲道咬牙切齿，多是感念苏长安的确是了不起的君王，不愿意看到苏家天下被人窃取。除此之外，远没有什么必须赴死的理由。
而今之际，沈慕岚的劝降书来的恰是时候。既能保全性命，又不用向叛逆低头，而且人家还很给自己面子。
一群人里一大半都存了同样心思，互相看来看去，彼此也明白对方的想法。如此又是长久安静，最后还是白明忽然笑了起来：“东赵已经表达了善意，我们至少该给人家一个答复吧？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敌国使臣总不能久留城中。”
粮曹官脱口道：“是啊，那么司马大人先说说想法吧。”
“不错，不错，刚刚我等都表达了想法，只有司马大人什么都没说过。”
白明一笑：“下官的意思是——接纳东赵的好意！”
四下震惊。
“本官与司马大人同意——将以有为，留待他朝。”齐燕之望向林晴朗，躬身道：“请刺史大人定夺！”
晴朗又四下扫视了一遍，缓缓道：“我意欲投奔东赵。”
当日，林晴朗修书，以文书肖归雁为使，与东赵使臣同往司徒清的大营，向东赵请降。
十日后，王仲道的先锋来到明塘城下，见城头旗帜招展，上书几个大字“东赵.司徒”。董尧大惊，立刻派人报告王仲道。王仲道得到消息，拍案震怒，急令大军突进，翌日便对明塘展开了猛烈攻击。
两国军队，城内城外激战二十余日，不分胜负。
五月十七，京城急报至王仲道大帐——平江王苏渺在龙源城起兵，从者数万。
十九日，王仲道撤军。
成康七年二月十五，苏长安病逝。
十六日，宫内传出皇帝遗诏，以皇后王琼之子苏蘅为帝，王琼垂帘听政，王仲道辅国。同日，林晴朗逃离京城。
二十日，廖江城在进京途中收到圣旨，新君以廖江城拥兵自重、意图与平江王谋逆的罪名将其赐死。
二十三日，苏春被杀。
三月初十，中书令刘康联络苏春旧部郑焕等人，意图发动政变，事泄兵败。刘康、郑焕等人被诛满门。豫阳刘氏至此衰亡。留国诸州中有一半归顺了新君。
四月，王仲道集结五万大军，兵临荆左。同一时间，东赵以司徒清为首，进犯留国。王仲道势如破竹，荆左五县，四县在握。唯独州治明塘在刺史林晴朗、长史齐燕之、司马白明等人的带领下，向司徒清献城。
五月，平江王苏渺由王琅、李钦及廖江城旧部辅佐，在龙源城举兵。
六月初一，林晴朗跟随司徒清的军队，踏入了东赵京城朝凤。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终章及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