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十四章 蔡地风雨 上 ...
-
二月,春雨盈江。
信州怀县在二月初发生了一个小规模叛乱。原蔡州贵族安国公丁跃纠集部众叛乱,攻占县城。此时王仲道已到信州,带兵平叛,一天一夜攻下怀县县城,丁跃单骑逃出。王仲道审问俘虏说丁跃叛乱乃是借了郑国兵马,当天晚上就点齐三军簧夜行军,以“直捣老巢,活捉丁跃”的名字直奔郑国原州齐南县而去。
郑国之战,自此拉开帷幕。
前线生死之战,将士用兵,谋臣操心。后方一样是热火朝天,自来战争故事讴歌的都是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士和万人之中取敌人首级的大将。却很少有人想到,这些人之后,有数量更为巨大的文官队伍,筹措粮饷、安抚百姓。
郑国之战,信州便是大军的后方重地。
廖江城攻蔡,平州为前沿的时候,林晴朗筹集军需,转运粮草,同时安抚百姓还要管理州内大小事务,各项工作井井有条,更是最大限度减少对平州百姓的干扰。然而,孙秀在信州,军务基本不关心,各项劳军的事情都丢给州司马等官员。更让他自在的是,明明前方在信州,粮草转运的主要负责却是林晴朗。晴朗接到命令的时候连连跳脚,心说隔着一个州让我负责粮草,怎么负责啊,我这边点好了,你那儿给我偷掉一点,算谁的?
总而言之,孙秀此时最喜欢做的事情是选美,他全部的精力也都放在这一件事上了。蔡地所谓自古多美人,通常所说的蔡地也就是程晋王朝时蔡郡所在之地,当下被划分为蔡、信二州。蔡地在民丰王朝崩溃后先后属于隆康国、后赵,短暂的归过留国,然后是蔡国。信州因为出过云华夫人而名满天下,孙秀调任至此笑得合不拢嘴,觉得自己这算是掉进温柔乡了。等接到旨意要在蔡地选宫女,孙秀简直觉得自己祖上积德,比老鼠掉到米缸里还幸福。到信州,果然街上走的女子均体态窈窕,眉清目秀,心说实在是好地方,难怪能养出云华夫人这样的。可真等到开始选宫女,孙秀又沮丧了,清秀女子好找,绝色美人难求。他一度认为信州满地都是云华夫人那样的绝色,其实也不过平均水平高一些。
美人难求,孙秀要求的数量还不少,他原本寻思着挑一些出色的,自己当然要留,再给京城里高官送一批。结果来了半个多月,没挑选出一个能称绝色的。到了二月初,前线战鼓擂动,将士游走在生死之间,孙秀终于不能继续偷懒了。这天在刺史府听长史汇报,说平州第一批粮饷和军衣已经送到,由京城派来的一名将军并平州司马共同押运。清点数量,前线将士包括留在信州的廖江城部一共四万人,粮饷齐备,征衣却只有三万件。来接受的军曹“咦——”了一声。押运官解释说根据廖江城部攻占信州后上报兵部的军需清单,信州库府尚有军衣一万四千多件,一并发送。
孙秀哪里知道什么军需情况,长史也是新派的,一并摇头。于是唤来司库,没多久,司库抵达,进来行礼,孙秀先是一惊,心说——难道是个女子?等她一抬头,信州刺史顿时眼前一亮。
面前人宛若春花,不加点缀也迎风自艳。
面对提问,司库微微垂眼,低声道:“库府军衣不足一万件,并没有大人说的那么多。”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押运官脱口道:“怎么会没有?廖将军好好报上来的有一万四千余件!”女子轻轻瞟他一眼:“廖将军自然不会妄报,可点数的事并不是廖将军去做的呀。小人在府库三年,各项数字都记得清楚。年后府库刚刚清点过,绝不会有错。”顿了顿,微微抬头看一眼孙秀,又道:“府库两个月清点一次,进出都有记录。自武威将军部署接收信州后,只有年前州兵支了一千八百件冬衣,其他并无使用。”
这一下顿时乱了套,好在押运来的军衣加上库存已够前线用度,押运官和平州司马点起了数字移交军曹。这样一来只能委屈守军,当地驻军的最高武官和信州府分别上书朝廷。信州府自己当然也要彻查,虽然数字不算大,可都是军需,挪用军需是死罪,两家账目对不上,说得不好听,查到最后一定要死一方才算完。
不久后,兵部、户部分别接到信州折子,都不敢拖延,第二天,两部尚书分别在朝议的时候汇报此事。苏长安看看两边说各位如何看待此事。话音未落,刘康站了出来,瞟一眼旁边的廖江城,淡淡道:“军队虚报战果也是常见的事。”
整个二月,扶朗大地都关注着王仲道对郑用兵。王仲道不愧名将,大军过处,雷霆震地。王仲道的用兵,不给对方留任何余地,他精通兵法,重视补给。与此同时,也以毫无人性的恐怖方式震慑敌军和被占领地的百姓。廖江城的原则——战争只发生在战场上。两军对垒,生死由命,一旦胜负确定,皆是扶朗子民,骨肉同胞。王仲道则不允许任何抵抗,被占领地的百姓只能匍匐在他军前,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叫做忠臣孝子,什么叫做节烈刚勇,但凡抵抗,格杀勿论株连亲眷。
苏长安曾对亲信说——王仲道只可用于军前,不可用于驻守,让他驻守新土,必激起民变。当初攻下元、平二州后,王仲道曾请求为两州大都督——驻守边境,以图蔡国。然而,苏长安立刻将他调回,另择文官。当时的元州刺史是刘康门生,久历官场,在元州无为而治,其后苏长安撤销元州,也是因为元州民心始终不稳,数月之间反复有零星叛乱。相应的,平州则在林晴朗那种让王仲道大怒的雷厉风行的政策下归于王治,一年来风平浪静,百姓安居,只有火烧华玉宫白璧微瑕。
此次对郑国用兵,苏长安的命令是——两州五县,得到即停。王仲道前后四十天用兵,到二月末,三州九县,半壁郑国。郑国皇帝路寰上表请和。三月初,苏长安的使臣与路寰签订合约,郑国割让齐、墨两州,及原南州两县,共计两州七县。苏长安嘉奖王仲道及将领,各项赏赐比照廖江城平蔡。苏长安本想立刻撤回王仲道并派遣新的文官接管当地,不过和谈过程中,墨州青峰县百姓在知县带领下武装反抗留国。墨州其余三县纷纷响应,刚刚平定的土地又起烽烟。王仲道上表请留新土平叛,苏长安准许,同时任命了新的墨州刺史,令其即刻赴任。
三月一向是晴朗最喜欢的时候,风和日丽,草长莺飞。她听说南边,也就是如今楚国所在之地,山温水软、风光独绝,春日江水如蓝,小山滴翠,常常向往,又不得不哀叹扶朗破裂,有心无力。虽然到不了楚地,平州之春也一样醉人。春草一长,晴朗就坐不住了,去年新任官员,不敢懈怠,还有一个喜欢唠叨的郑焕盯着。这年政通人和,更要命的是有一个比她还坐不住的人——平州通判王琅。
林晴朗说——王琅真世家公子。尽管在他的父亲王仲道看来,这个儿子简直和玩世不恭的平江王象亲兄弟。王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时常侧坐马鞍且行且弹,行过安平街头,常有年轻女子挑帘偷。王琅好郊游,常说四季佳景不可辜负,公务办完便带两个从人四下闲逛,有时兴起误了城门关闭的时间,宿在乡下也是常事。晴朗让他注意安全,他却笑笑说:“生死由命,挂念无用。”晴朗也笑,从此不再过问。
齐燕之看着这情景,心说这两个人还真合得来,晴朗潇洒,王琅豁达。闲下来无论什么话题都能谈到一处,一壶甜酒一盘棋,能混个大半天。燕之一开始还真担心晴朗对他是否有意,心说一个廖江城已经够糟糕了,若是和王仲道的儿子又有了纠葛,恐怕皇帝都看不下去。事实上,这两人风清月朗,且对旁人的猜测都心知肚明。有一日王琅叫住燕之说:“齐管家好像担心什么?是和我有关么?”
燕之冷笑:“我一个下人,哪里敢说担心,不过王通判既然问了,请恕我直言。所谓瓜田李下,通判应该懂得何谓避嫌,跟不要说写那些诗了。”燕之所说的是王琅新作的两首诗,都是歌咏美人的,明眼人一眼就知道写的是林晴朗。王琅笑了笑,拍了拍燕之的肩:“真是忠心之人。我对林刺史确实是喜欢,不过,那就像看到春花秋月而留恋。只不过是面对美丽自然的心情罢了。”燕之还是不以为然,可又难以驳斥,只能冷笑两声,之后留意观察,倒也信服。
期间,廖琴还是书院一放假就跑来刺史府,那次“抢亲”事件成了刺史府里的笑话。王琅、肖归雁这些人时不时拿着和他开个玩笑,说“小少爷啊,您今天是不是还不敢从前街过?绕了道来刺史府?”每每让廖琴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倒是平州有女儿人家的惶恐很快因刺史府贴出的通告而平息。而在京城,接到弟弟家书后的王琼着实在苏长安面前梨花带雨了一番,说臣妾提议选宫女,没想到真的惊扰了地方,臣妾罪该万死云云。苏长安问明原委先安抚了王琼,旋即宣召中书令刘康,对其好生训斥了一番。
刘康好容易把女婿调到信州,指望他趁着王仲道用兵建立一些功勋,自己也能把他提拔到京城,没想到一点点小事也能闹到皇帝面前,害得他跟着一起丢脸。
廖琴与王琅也处得很好,其实这位廖将军的儿子也颇有林下之风,加上眉清目秀、谈吐俊雅,王琅一看就喜欢,常带着他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廖琴和他相识虽短,到比和燕之更亲近。这日一大早王琅来刺史府找廖琴,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钓鱼。廖琴当然是一跳而起,跟着就往外跑。两人出城到瑶江边玩了大半天,带了钓上来的鱼径直去了王琅喜欢的小饭馆,让店家做几道新鲜的鱼菜。又叫了壶酒,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喝酒,一个吃干果,东拉西扯的看街景。这家饭馆除了堂吃,还临街卖包子,正好一笼肉包子出笼,蒸笼盖子一开,肉香扑鼻。廖琴闻到抽了几下鼻子,王琅笑吟吟让店家拿几个过来。然而这实在是太普通不过的东西,廖琴吃了两口就没兴趣,连盘子一起推到一边。每一会,忽听一人道:“这位小哥,包子您还吃么?”
两人抬身去看,见槛外一人蹲在地上,眼巴巴瞅着搁在桌角的那几个包子。王琅点了点头,那人刷得站起身,先一伸手又猛然抽回,朝两人深深一鞠躬,这才拿了过去,依旧蹲在那里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王琅看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起身道:“这位大哥,进来一起吃点东西吧。”
林晴朗这天接待下属各县县官,此时正是春耕最关键的时候,按照惯例,县令要汇报各地气候条件、水旱情况等等。晴朗自到平州便苦心劝农,制定了一系列鼓励耕作,减少耕地荒芜的政令。尤其是去年霞县的劝农一事,惊动留国。这一年平州又颁布了一系列劝农的政令,例如官府筹备耕牛、犁等工具借给无力购置农具的百姓。对于新安置的流民或者前些年逃难返回故土的百姓,官府可以提供种粮,待到秋收后再偿还等等。晴朗对自己下属这些地方官还是比较满意的,都算勤勉,没有大错,也能听从她的命令。尽管一开始的时候对于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子成为州官明显难以接受,不过平州三县的地方官都是从蔡国延续而来。作为“新投效”的官员,他们忙着在新朝站稳脚跟而不是去找长官的麻烦。从这个角度说,晴朗很感念苏长安的细心。
忙完公务回到后堂,正见燕之指挥家丁做事,看到她,燕之过来行礼。她点点头,旋即道:“你的小跟班呢?怎么今天这么得闲?”
往日廖琴来玩,前前后后跟着燕之,尤其缠他教自己剑术,通常让他无暇其他事务。燕之回答说被王通判带出去钓鱼了,晴朗大大的翻一个白眼“他还真休闲。”顿了顿又嘀咕:“还好不是我的俸禄来养。”刚说完,有人来报说外面来了个人一定要见刺史大人。晴朗又一个白眼:“什么人都能来见我?”话虽这么说,却命人带来,自己回书房等候。没多久,一人进来,蓝布衣衫,体形消瘦,一进门就要跪倒,晴朗忽然站起,抢步上前,一把扶住:“喜生,你怎么来!”
这人正是曾在宫中协助过廖江城的宦官喜生,他这年二十九岁,略长于燕之,然而容貌上却比燕之苍桑不少。燕之已经听说喜生的往事,也上来见礼,自报姓名。后者瞪大眼睛道:“原来是齐总管,久闻其名。”
喜生是廖江城派回来的,江城被留在京城中,不免放心不下在蔡州的家眷,尤其不放心自己那个宝贝儿子。正好皇帝又赐了一些东西,便想派心腹送回去,顺便看看家中情形。喜生当即请命,江城也知道他住在自己府中,因着曾是宦官而被人指点,想让他到蔡州,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或许也过得自在些,当即应允。结果苏长安偶然听说,笑眯眯的对廖江城说“借你家人,替朕送点东西到安平。”
苏长安让他带的东西是三百金外加绸缎布匹若干,江城自然领命。苏长安咳嗽一声又道:“让人带清楚话,此物乃是赐齐燕之,供他一年用度有余。晴朗不许再哭诉朕把宫人丢给她养。”廖江城当场笑出声来,为此连连请罪。
晴朗当然又青了脸,瞅瞅燕之,冷笑道:“不错不错,陛下给俸禄的时候怎么不那么大方呢……”心里一算时间,暗自道:“难道二月里是燕之生辰?常常在此时赐东西。”
喜生又说了此行另外的目的,晴朗笑道:“那你来得巧,廖小将军这两日都在刺史府。”说到这里一挑眉:“来了!”
果然,廖琴提着鱼篓跑进来,见了晴朗倒没忘行礼,又掀开鱼篓献宝。旋即凑上来小声道:“嗯……林大人,我们今天在外面……嗯……”
“又闯了什么祸?”
“没……没有!是遇到一个人……”
“你们带回来了?”
“嗯……”
晴朗的眉顿时皱在一起,廖琴拉住她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大人,您先见一见,真的是怪事……”
她扬声道:“王琅,你给我找什么麻烦了?”
王琅走入,身后跟了一人,衣衫破旧,但身子笔挺,步履稳健。
晴朗尚未出声,喜生却“咦——”了一声。那人被惊动,抬眼望来,也是全身一震。
晴朗望向喜生,后者迟疑道:“好像是小人的同乡……陈凯,可是陈副将?”
“正是陈凯。”
“你——你不是跟着廖大将军么,怎么,怎么这个样子?”
晴朗心道:“不好,不好,麻烦要来了。”没想到廖琴跟了一句:“林大人,此人的确是我爹爹麾下将领。”一屋子人看着她,一个个都是殷切的目光,她默默地叹了口气:“说来听听吧。”
故事是以“末将在廖将军麾下担任军中司库……”开始。
前线用兵,朝廷运送粮饷,以信州库房中的存货来补足,结果发现库房存衣不足。州府清点的数量和廖江城军接收信州时清点并上报朝廷的数字不同。陈凯正是当时负责接收信州并清点所有官库物品的官员。当时消息一传出,陈凯就大惊,他当时在蔡州军中,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想弄得不好要成杀身之祸。旁人还劝他说大家问心无愧,就算一时受点苦,有大将军在,会替我们辨明。没几天,军令到,让他即刻前往墨州。陈凯满怀不安到了前线见过王仲道,倒是没什么异样,大军刚刚攻取墨州,军前需要司库接收物资,清点转运。他总算松了口气,跟着王仲道的人以及地方官——从信州府抽调的文官,一同清点计算。如此过了十来天,忽然夜里被人五花大绑推到中军帐见王仲道,后者沉着脸一拍桌子:“胆大包天的东西,竟敢勾结敌军火烧库房。一而再,再而三,今天本帅替你们廖将军正一正军规!”不容分说,就让人将他押下去处死。幸好那一日是皇后生辰,不可行刑,于是收押在监,三日后处决。
两日后,墨州叛乱,全城惊动,他趁机逃出,此后便是风餐露宿,直到在安平街头被廖琴认出。
林晴朗听完后皱皱眉:“什么人帮你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