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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盛宴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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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二的王宫坐西朝东,分南北区,两个区域隔的还挺远,我一直恪守本分不去王后妃嫔们住的北区,算起来今晚还是第一次来到奈菲尔塔利大王后的寝宫呢。
自孟斐斯庆功宴之后终于要再一次见到奈菲尔塔利,这事儿整的,我竟然还生出了几分期待。
奈菲尔塔利大概比拉二小三岁,所以那年的小妹妹也不过十三岁。从她在庆功宴的慌乱神态和之后拉美西斯对她的冷落我基本可以确定,那个甜笑着说“伊苏姐姐你真是个和殿下一样的笨蛋”的小妹妹和刺客事件脱不了干系,但拉二明显给了她过重的惩罚——似乎扔掉摄政王子的心上人、刺伤他乃至用一具尸体来欺瞒他的人只有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一人,真正的主谋和黑手图雅王太后倒是被拉二摘了个干干净净。
走在我前面的安太普和舒雅不时扭头和我说笑,二人都兴高采烈,脚下生风。看着越来越近的大王后寝宫,我却心事沉重,用尽力气才维持着表情,没有将心中的不满和埋怨表现出来。
作为王宫南侧最宏伟的建筑,纵使我知道用泥砖修建比用巨大石块修容易许多,但仍感受到了无比的震撼。白墙上绘着巨型的伊西斯、哈托尔、赛赫美特和泰芙努特巨像,填满剩余墙面的彩色圣书字里出现了数不清的王名圈,每一个都代表着拉美西斯对奈菲尔塔利的一次表白关爱。
自宫殿大门进去便是两座对称的花圃,其间两排高大棕榈树遮蔽了部分月光。两面高墙上爬满了翠绿藤蔓,一进来便感觉好似走进了植物世界。三月初的藤蔓还未开花,但我猜想这些应当是蔷薇,毕竟以前卡纳克神庙的王室行宫里也有满墙的蔷薇。这座宫殿本来是属于图雅王太后,后来拉二继位没有搬进塞提一世奢华宏伟的宫殿,却直接请自己的母亲住了进去。
看来喜欢蔷薇的应当是拉美西斯的母亲。
神使鬼差一般,一幅玫瑰色的回忆浮现在我眼前,那是好多年前了,浓烈如画的晚霞中,十一二岁的泽胡迪抱着两束多头玫瑰站在家门口,俊美非常的小少年和娇艳的花朵都是如此梦幻绮丽。我突然感受到一些非凡的勇气,怨气深重的心境慢慢平静下来,理智也重新回来。在底比斯的故人故事都不重要,或许拉美西斯是我爱的人,非常重要,但自从他在他母亲和我之中选择了息事宁人,他便也不重要了。
穿过第二重幕墙,隔着人声鼎沸、浓香扑鼻的庭院,王后宫殿散发着亮如白昼的火光。安太普和舒雅停在水池边,和一些衣着华丽的贵族们交谈。大致看去,精心打扮的二人比起在场大多数贵族女性的红白蓝金配色,确实显得隆重又不失新意,看得我多少有些得意。把视线从她们身上收回,我环顾四周,却被无数或审视或憎恶的目光吓了一跳。
但也只有一瞬间的惊吓,在场的人,个顶个都是在底比斯甚至埃及全国极具影响力的人物,但此刻面对穿着简陋、背负“引诱法老”罪名的我,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表达内心的不满。
但我不打算在泽胡迪的家人沉冤得雪之前和任何有能力搞破坏的古埃及人发生冲突,便低头轻轻拉住安太普的裙摆。
“你们可以先进去,我担心拉美西斯的母亲看到我们在一起会不高兴。”
“众神在上,我竟然把这个事情遗忘了,”安太普短呼一声,亮闪闪的眼睛在周边的贵族脸上扫了一圈随即垂了下来,“原谅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伊苏姐姐,那我们便先去拜见陛下了。”
我点头示意知晓,安太普和舒雅朝我抱歉一笑,率先上了台阶走进宫殿去。
所以鄙人又一次光荣落单了。在庭院里走动的时候绿色的单侧披风也不消停,随风飘的老高,类似于后世的希腊风格在一堆都戴着假发、穿着卡拉西里斯礼服的古埃及人中更显得另类。全庭院有了瞬间的寂静,尔后便是小声议论的声音。匆匆看了一遍,我并没发现束着金片腰带的泽胡迪,厚脸皮也在此刻被众人的打量磨完了,便强装镇定往正殿走去。
王后宫殿里灯火通明,不知何种材质的米色地砖颇有釉面的亮感,光洁到微微照出人影来。顺着直通王座的织花地毯看去,金闪闪的王座竟然是空的,两边对称分布着王室成员的位置。一边那个并不比王座简朴多少的高脚椅子边围满了女子和孩子,甚至在人群里我隐约看到了扶着假发往前挤着的安太普。莺莺燕燕中心里是三位女子,不必多看,约莫二三十岁、鼻尖鹰钩的女子是拉美西斯的妹妹,也是他的王后赫努特美拉。一边约莫五十多岁的图雅王太后倒是打扮简朴,我猜想她上了年纪后颈椎不太好,所以并没有佩戴沉甸甸的假发,只是简单将花白头发束在脑后。王太后伸手从头戴金翅女神冠的奈菲尔塔利怀里搂过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满脸慈爱的笑容倒和我记忆里甩了少年王子两巴掌的强势贵妇对不上号。
特地留了个心眼,我并没有在奈菲尔塔利身边看到可怜的莎哈托。
王座的右侧,顶着个牛角造型的哈托尔女神冠的美人就稍显孤寂,只是搂着个四五岁、描着荷鲁斯眼线的小儿,温柔笑着同身边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说着什么,再远一些有两三位嫔妃打扮的古埃及女子围坐,年纪都不大,挺眼生的。
拉二现在有十六位妻妾,我白天也尽量不待在王宫,认不全很正常,他能认全就够了。
把心头的不适反感暂且压下去,我趴在门框后偷看可能是拉美西斯此生挚爱的伊西斯诺芙莱特。许久不见,美人似乎更白皙了,我的角度恰好看到了她完美的侧脸,鼻梁高挺,鼻尖精致,晶亮的眼睛在她儿子和女儿之间流连。
我正分析着伊西斯诺芙瑞特脸上不知为何而来的熟悉感,她顿了一下,远远看了过来,欣喜的神情也浮现出来。
“伊苏?”
我闻声回头,细看好几眼才确定站在我跟前这个戴着有点喜感的西瓜头假发的大兄弟是拉美西斯,直接就笑出声来。拉二大哥痛心疾首地眨巴着被眼线墨画成熊猫的大眼睛,拿着权杖的手都在抖。这给我吓得,大哥如果被我气得三十出头就中风了我可就是埃及人民的千古罪人。
正想说些什么为大哥挽尊,我突然发现拉二身后那一群不约而同扮演面瘫雕塑的人中可有不少熟人。先不说一脸正经的特贾尼小哥和淡定得像是超脱世俗一般的大祭司伊姆霍太普,再后面第二排的高胖大叔也是熟人,好像是卡迭石之战前夕替法老在全国各地征收财富物资的贵族大叔,最后一排角落里是很辛苦憋笑的泽胡迪以及他在兵营的战友,名为伊夫里的年轻小伙子。
“泽胡迪纳赫特副官。”法老陛下的声音听着还是不太淡定,而泽胡迪已经心领神会,从队伍后面绕到我身边,直接挽着我向王座右侧的矮桌和席位走去。
“泽——”
还没把泽胡迪的名字说出来,余光瞥见法老大哥捂着假发,在保持体面的前提下快速向内殿大门的方向走着,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肚子痛呢。
抬头想看泽胡迪有没有笑,我却又捕捉到了伊西斯诺芙瑞特的视线,顺着看过去,落在泽胡迪精致的侧脸上。
无数细密的剧痛在我脑子里爆开——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泽胡迪和伊西斯诺芙瑞特的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的琥珀色眼睛,白皙皮肤,深褐色卷发都是如此相像,而泽胡迪说过他有两个姐姐……
“苏萨——”泽胡迪满脸坏笑着垂眼看我,但明显他愣了一下,下意识顺着我的目光去看伊西斯诺芙瑞特,整个人都停步定在原地。
我的奇异装扮和泽胡迪的失态稍稍引起了一些关注。敏锐觉察到图雅王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我连忙拉着泽胡迪向在场的各位王室贵族行不同规格的礼仪,一直到向赫努特美拉王后行完礼,将假发换成蓝白头巾和眼镜蛇头箍的拉二匆匆赶来,我这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
最后对王座上正襟危坐却脸颊微红的拉美西斯跪地行了个相当隆重的大礼,我拉着泽胡迪站起来,素来反应超快的小狐狸却还是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感谢托特神,我的伊苏总算跟安太普和舒雅学了些礼仪,我将奖赏她们。”拉美西斯对我满意一笑,然后立刻摆出冷艳高贵的法老姿态,“去吧,伊苏,随意选一个位置带你弟弟就坐吧,相信今晚在我的宴会上你们会非常开心。”
此言一出,我又体验了一次成为全场焦点的不适感,以至于王太后怀里那个八九岁的小王子都向我投来厌恶怀疑的目光,不过我倒不是很在乎。什么叫他的伊苏?做梦呢,我努力忍住白眼,对拉二大哥露出假笑,在远离王太后、接近伊西斯诺芙瑞特的右侧随意挑了两个位置就拉着泽胡迪坐下。
不停有人赶来行礼、落座,但我和泽胡迪周边两排还是空的。泽胡迪垂着脑袋若有所思,我也认为应该多给他一些时间,便继续看拉美西斯和他的家庭成员。
王太后抱着的男孩看着像在场小男孩中最年长的,应该就是奈菲尔塔利所生、后被立为第一位王位继承人的阿蒙赫克普谢夫,伊西斯诺芙瑞特怀里的小孩应该是她和拉二的长子,继承了拉美西斯名字的拉美西斯王子。安太普下午时提到过拉二和奈菲尔塔利的长女梅里塔蒙殿下因为腹泻将会缺席晚宴,那么伊西斯诺芙瑞特身边那个漂亮清瘦的小姑娘应该便是拉二那狗东西娶的另一个“公主王后”,宾塔娜特。
泽胡迪的话二姐也叫宾塔娜特……
避名讳是我们中国人独有的习惯,而注重垂直继承的外国人给孩子取的名字多数有一些继承意味在里头,但此时并不是考虑名讳的时候。
如果说上次在普塔大神庙遇到梅里塔蒙公主之时我和拉美西斯仇深似海,不乐意管他的破事也是有理由的,但如今我作为他的朋友和客人,还时常被他的霸道总裁行为波及,那“父亲娶女儿”这种荒唐事我忍不了。
念及此,我心里涌起一阵恶心,一个没忍住,拨开了垂在眼前的长发和金链子狠狠瞪了拉二一眼,却没成想他正在用含笑的表情斜眼偷看我。
一瞬间,男人俊朗端正的脸庞上所有满意欣喜表情都凝结为冰霜,脑中似乎听到了那脆弱的信任之弦“嘣”的一声断掉了。
我连忙转侧过脸去,可第六感告诉我宫殿里的高压并未消减。硬着头皮再去看,却发现面色严峻的拉美西斯居然抬手叫停了一队祭司的朝拜。特贾尼小哥在他身后站着,脸色煞白但还是尽力冲我使眼色。我自知闯祸,面向法老陛下露出讨好的笑,而拉美西斯并不为所动,浓黑双眉在眉心拧作一团。
不待拉二大哥发作脾气,我疯狂转动聪明脑筋,终于想到了对策。立刻抬起缠满绷带的右手,我装出可怜的痛苦表情,用眼神疯狂示意右手虎口处不会愈合的伤口。
“疼,好疼。”
对着拉二摆口型无声“呐喊”,他那双黑夜一般的眼睛瞬间放松,清瘦的脸庞上也柔和了下来,而整个宫殿中的高压瞬间消失不见,我甚至看见拉美西斯的母亲不动声色换了个坐姿,然后把因为紧张而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嫡孙阿蒙赫克普谢夫往怀里揽了又揽。
经此一闹,我便再不敢搞事,也不敢抬头乱看,就端端正正坐在矮桌前,数着地毯上的莲花和莎草图案。
“苏萨姐姐。”
泽胡迪声音非常轻,而我几乎立刻把耳朵凑过去。
“我知道你也发现了,我并无意隐瞒,只是……”他年轻清澈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悲伤,仿佛又变成了八岁时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小孩,“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向拉神起誓,宾塔娜特姐姐还活着,并嫁给了全世界最优秀的男人,我应当欣喜万分,可那个男人也是苏萨姐姐的爱人……”
本来我还沉浸在关于泽胡迪大姐姐娜芙瑞特的回忆里纠结痛心,听泽胡迪这么一说我立刻放心下来,一把握住了他的大手,“泽胡迪,你的担心完全没有道理,开心点吧,或许我是一个要强的人,但在跟其他女人争男人这件事上我胆小得像是一只见了猫的老鼠。”
泽胡迪惊诧地看过来,而我问心无愧,拢了额前的金链和长发对他坦然一笑。小狐狸的眼神立刻慌乱移开,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苏萨姐姐,你嘴唇上的颜色真好看……”
小孩子脸红了,我却被他矫情得脸酸,连忙把他手甩开,“你喜欢的话我以后每天都给你涂,反正我的口红还有大半支呢。”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涂这种颜色?”泽胡迪目瞪口呆,旋即无奈一笑,“苏萨姐姐,如果你是宾塔娜特,你会狠心不来找我吗?”
脑海里的恶魔告诉我这是挑拨他们关系的好时候,天使却又劝我善良,突然想到伊西斯诺芙瑞特每次见到我们都是那种温柔悲伤的眼神,我心一软,劝慰泽胡迪说她可能认不出长大后的他。
“不,苏萨姐姐,她知道是我,否则陛下大婚巡游之时她不会朝我抛洒金子的护身符,你看,她现在还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泽胡迪越说越沮丧,最后声音几乎低沉得不甚清晰,“我知道的,她有了自己的新人生所以不方便寻找我……但是她怎么能不找我……。”
隐隐有鼻腔堵塞的闷声从泽胡迪那边传过来,看着极度委屈却强忍泪水的小孩我也于心不忍,只得再次握住了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泽胡迪怔了一下,好似梦醒,他脖颈间戴的草绿色橄榄石项圈衬得那双微红的眼睛特别可怜。
良久,他才移开目光,下定了决心似的把手抽回,“泽胡迪纳赫特向你道歉,苏萨姐姐,我希望你和宾塔娜特一样拥有一个全世界最优秀的丈夫和幸福的新人生。”话音刚落他立刻端起酒杯向法老王座方向走去,我想把他追回来,可一群衣着惹火的女子抱着贝尼竖琴、叉铃、手鼓和古埃及双簧管等乐器,正巧挡在了我面前。
歌者开始和着音乐献唱万物生长赞歌,而宫殿里这觥筹交错,杯盏流金的盛景却让本就满腹心事的我更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