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旧梦——亲爱的拉美西斯》盛夏的薄荷茶

50、深冬夜谈

　　瞅准兵营后门卫兵交接的空档，我捂着口袋里的一卷莎草纸，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泽胡迪的房间里。
　　晚间祷告未完，兵营里处于一天中难得的安静时刻，人都跑到大训练场那边的阿蒙神像那边祈祷去了，所以我选择这个时段外出去找森比大叔拿这个月萨尔玛的信件。说起来森比大叔真乃神人也，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格尔塞搬来底比斯，还置办了一间鲜花铺子和几大片花田。
　　可能这就是金钱的魔力吧。
　　不管怎么样，信件总算是又一次拿到了，没来得及看内容，说实话我还挺期待这位毒蛇男能写出什么花样来。
　　泽胡迪是拉二亲封的副官，所以在兵营后门的兵器库旁边有专门的住处。虽说是个约五十平米的小房间，但家具齐全。进门就是“办公区”，暗红色地毯上摆着矮桌和一个一人多高的文件橱柜，之后是两层薄纱分开了办公区和休息区，薄纱之后陈列着一张高高的木质单人床，两个藤编大箱子随意摆放在床边。
　　犹豫再三，我决定回王宫再看信，便起身把房间门开到最大。公元前1274年冬季的风已经很凉了，我坐在厚厚的地毯上，等待着泽胡迪。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露天的□□院，月光的银色和青黑的夜色包围了庭院之中的巨型石柱，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神圣之美。
　　后门处传来喧嚣和火光，远处两个瘦高黑影快速往这边移动。看清了来人是喜笑颜开的泽胡迪和特别友善的特贾尼小哥，我疑惑地起身迎接。前三个月特贾尼就随拉美西斯一道去了新修的都城培尔·拉美西斯，拉二走之前还特地告诉我他要在那儿待至少半。
　　“伊西斯女神庇佑您，伊苏殿下，”特贾尼大大方方一笑，朝我行礼，“陛下自新都归来，特贾尼请您尽快回到陛下身边。”
　　朝特贾尼点头，我回身左右看看，没什么东西落在泽胡迪这里了，便招呼泽胡迪一起走。
　　“泽胡迪副官？”
　　“特贾尼队长，我只是送我姐姐回去，孔苏神每晚都可以为我作证，我可没有未经允许踏进过陛下的家。”
　　泽胡迪颇为自恋地整了整自己的长衫，俊美小脸上摆出正经到夸张的表情。我只想笑，但当数十位王室卫兵的面也不好笑出来，只好去戳他的胳膊让他收敛点，而泽泽胡迪摆出一副被非礼的样子躲到一边。
　　“殿下和弟弟的感情真好，让我想到了我那两个可爱的儿女……原谅特贾尼的僭越，这是法老陛下赐予您乘坐的战车。”小哥瘦削的脸上流露出自然温柔的表情，指向那辆金灿灿的战车。
　　十几年前跟小王子坐过古埃及的战车，随时摔下来的危险感不想再有第二次了，我忙拉着泽胡迪离远了点儿，“不必了，我走着就行，泽胡迪也不许坐战车，会摔下来的。”
　　褐色短发的年轻人蹙眉看了夜色，利落翻身上马，“特贾尼会控制好行进速度，请伊苏殿下与泽胡迪副官跟上。”
　　一声令下，数十人的队伍带着一辆空战车浩浩荡荡向东南方向的王宫进发。
　　跟着大部队，我不紧不慢走着，身边的泽胡迪突然把脑袋凑了过来，“你深爱的男人已经回来了，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小泽胡迪又在胡说，”抬眼正好对上一双映着火炬的漂亮眼睛，我努力克服颜狗的特质瞪了他一眼，“我当然每天都来看你，泽胡迪，我可放心不下我唯一的家人。”
　　“那可是英明无畏的陛下，诶姐姐——”
　　背光的街道上，轻微夜盲症的我一脚踏进一个隐蔽的泥坑，不但溅了自己一脚水，也截断了泽胡迪的无奈叹气。
　　“特贾尼队长，请暂且停步！”泽胡迪直接站住，从口袋里摸出一团头巾就蹲下帮我擦那些泥水。
　　我下意识要阻止他，可那头巾已经快速擦过我的脚踝。
　　“副官大人可真是财大气粗，本来用水就能解决的污渍你非要用掉一条头巾。”口头上揶揄着泽胡迪，我不由地转过头去，半跪在我面前的他总让我感觉无所适从，而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把脏头巾抛到路边某一家门口的火盆里。
　　由于大队人马不方便从拥挤的底比斯居民区穿行，我们便沿着城郊行进。深冬之夜，尼罗河畔的砂石路上，我和泽胡迪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最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王宫正门的台阶之下，看泽胡迪向我摆手就转身准备离开。他的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高大背影在夜色火光里显得孤单落寞。
　　“泽胡迪！”
　　闻言他迅速回过身来，因低温而泛白的小脸看着有点可怜。
　　“从城里回去，晚上盖两层被子，明早我去安太普那里拿一些库什奶酪给你。”
　　泽胡迪的眼睛瞬间笑成了弯月，伸手一挥便大步离开了。我回头准备跟特贾尼进王宫，却发现他包括近一点的侍卫们都有些傻乐，就像看好戏似的。
　　不待我发问，猴精猴精的特贾尼便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殿下，您和泽胡迪副官说话的语气就像在教导一个未剪辫的小孩，可使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勇猛无畏的男人，这便是我们发笑的原因……”
　　“那大家便笑吧，开心一点总是好的，”进了宫门我看这座多彩的巨型建筑里确实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火炬和花草，“特贾尼，我不是你们的殿下，我只是个普通人。”
　　瘦高青年双眼骨碌一转，谨慎地压低了声音：“伊苏小姐，请您见谅，这是陛下的要求，从我们初相识，你给了我特别的关注，我确实将你视为朋友……”他止住话头，而我也连忙左顾右盼帮忙确认是不是拉二那只阴阳怪气的狗又跑了出来。
　　还好，从一边的步道上跑出来的一群叮叮当当金光闪闪的女子，为首的几位王妃我并不能辨认清楚，但特贾尼好像非常熟悉地向每一个人行礼。
　　她们打扮得相当隆重，美丽“冻人，给我看的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多层长袍和头巾。她们很快消失于夜色，留下浓烈的花精油馨香，约数百米的多柱长廊之中除了呼呼作响的火炬和火把，便只有我们这一行人了。
　　“伊苏小姐，有个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我转眼去看，正好对上特贾尼的满脸严肃，便点头示意。
　　“你或许不相信，伊苏，在赫梯刺客事件之后，尚为王子的陛下留在孟斐斯行宫休养了六个月，”特贾尼的双眼快速在四周扫描一圈，稍稍停了几秒又接着说，“陛下为了你，与他的母亲对抗，拒绝回到圣都，直到后来，他的母亲从底比斯送来一份礼物……”
　　盯着他严肃认真的神情看了几秒，我感觉他说的不是假话。当年尚且年轻的小王子对我应该有几分真心的，只是造化弄人，一场决裂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面对有如此多妻妾儿女的他，我实在看不到未来……
　　宫殿北侧最高的塔门之后，那栋宏伟建筑便是如今的法老寝殿，阵阵欢快的音乐和歌声自灯火通明的主殿飘出，不时有侍从婢女匆匆跑进跑出。我抬脚上了一级台阶，突然想到今晚其实是拉美西斯的家庭聚会，便果断退了回来。
　　“伊苏？”
　　直视小哥深陷的褐色眼睛，我思量再三，还是直白开口：“烦请你代为转达陛下，伊苏已按时回到王宫。”
　　特贾尼愣了一下却并未多言，陪同我打开庭院大门后便向我告别，招呼他的手下离去。
　　四周归于寂静，我唤了一声拉拉，结果并没有肥猫的身影，看来它今晚忙着其他事，没办法来我这里看看。推开殿门，我用特贾尼留下的火把点燃了殿内的四个火盆，脑子里却不断回想刚才他说的话，应该没有谎话，但绝对隐瞒了什么……
　　带着无解的思虑我快速在小湖里洗漱一番便回到内殿。按我对那位别扭又小心眼的拉二的了解，今晚他接见完所有的妻子和儿女之后大概率会过来尬聊一番——我很期待和他的尬聊。
　　时间一点点过去，火盆里的油脂都添了两次。萨尔玛的来信我已阅后焚毁，远在亚述的他消息比我灵通许多，只是有些事情传过去已经变了样……在亚述的外国八卦里，埃及法老身边多了一对神秘的兄妹，哥哥能征善战，妹妹倾国倾城，另外许多亚述贵族也敏锐嗅到了赫梯帝国衰败的前兆。
　　古亚述人整天自我营造铁血战斗民族的形象，其实和八卦又不靠谱的安太普也区别不大。
　　等得略有困意，我起身在门缝里看了一眼，法老的寝宫已经安静下来了，之前亮如白昼的火光也黯淡不少。心想拉二今晚怕是不会过来了，我便去活水湖里取了罐水，打算熄火睡觉。
　　“吱呀——”
　　纵使我不想承认，来自庭院大门的动静确实让我的心猛然一动。
　　终究还是期待着他的到来，终究还是不能忽视对他的喜欢。
　　听着来自木鞋的“啪嗒”声来到身后，我藏好内心激动，装作意外回过身来，“诶，拉美西斯——”
　　“伊苏，你又直呼我的名字。”
　　蓝白条纹头巾和金眼镜蛇头箍下，拉美西斯俊朗的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少许疲惫加重了他眼下的黑眼圈和眼角皱纹，月光经过湖水的反射映入他漆黑一片的眼睛，那些晃动的涟漪美好得不甚真实。
　　可能是我的眼神过于直白，脸皮薄的拉二又一次先移开目光，自顾自的走到殿外长榻上坐下。
　　见状我连忙制止，“别，庭院里太冷了……”我可没唬他，冬季沙漠气候的夜风可不是盖的，刚才我洗漱时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结冰了。
　　“就这里吧，伊苏，你的国家未婚男女不应该单独相处，对吗？”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远在庭院大门之外的人群和火光，“侍从们远远站在那里，希望可以让你感受到我的尊重和爱意。”
　　“你别，我可不和你谈论什么爱意……”看拉二今天没有闹脾气的预兆，我也放松许多，安心在长榻另一头坐下。
　　眼看大哥拽了拽长袍，我心领神会地把长榻上的一个手工抱枕拆成了小被子，恭敬递上。他夸张地挑挑眉，十分受用地接过，“看，多精妙的手艺，伊苏真是个受到普塔神庇佑的人，所以才能成为声名远扬的裁缝——你的右手，那道伤口还疼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适应并忽略了经年累月的疼痛。
　　“那年在阿蒙之城的行宫里，我答应为你找来散发蓝光的石头，后来我略有后悔，因为它们会把你带走，带到我永远去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从月亮移到我身上，似乎看出了我的抗拒，长着鹰钩鼻的瘦削脸庞瞬间被夜色镀上了一层阴森。我紧张地拽着他王子时期送给我的护身符，并不敢吭声。
　　可大哥阴森了几秒，又突然绽开稍显得意的笑脸：“既然答应了伊苏，那么我一定会做到，向众神起誓，我真诚地希望你恢复为正常人，不必遭受禁食和伤痛折磨。”他这么一搞事，我更哭笑不得了，便直接问他：“拉美西斯，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绪转变特别快？真让人难以捉摸。”
　　他闻言愣住，我疑惑但不好催促，只能安静坐等。
　　良久，他才将脸颊放松些许，我暗自后悔贸然质问这位受过心理创伤后阴晴不定的法老大人，他又不以为意地轻笑：“伊苏提到的问题我之前从未注意过，无论我是何情绪，身边的人总能轻松面对……或许这便是问题所在，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我们在一起的每个片刻我都是欢愉的，不要害怕我。”
　　一瞬间动容之后我好巧不巧想到一个关于他的古早言情里那感天动地的凄（狗）美（血）爱情，一时没憋住话：“拉美西斯，你会不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子爱得不可自拔？把她当做你的生命的全部？”捕捉到大哥难以置信的目光，我想了想连忙补充：“假如她非常漂亮，与你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这个女子不会就是你吧？”大哥破防似的咳了一声，表情似乎有点嫌弃，“我从不会爱上任何我不熟悉的人，即使到现在我们对面而坐，我也不认为我对你很熟悉，所以……或许伊苏真的是例外吧。”
　　我突然有点悲哀。但想了想若换作我是拉美西斯，也未必能在这场至亲策划的阴谋里做出更好的选择。
　　“再次回到底比斯，感觉怎么样？”拉美西斯倒没注意到我的悲哀，从长袍里摸出一大串残留着暖意和香味的金物件给我，“耐赫特在嘉鲁北方找到了一个品质很好的绿松石矿，我令工匠用其中最顶级的绿松石打造了几套首饰，我的意思是，每天都戴着我赠你的护身符，未免有些单调。”
　　我下意识推脱，“这太名贵了，我不能要——”突然意识到当年涉嫌谋害我的原法老侍卫队长耐赫特竟然被贬到西奈半岛挖矿去了，怪不得自孟斐斯回到底比斯，特贾尼小哥就成了新队长，立刻便绷不住笑了。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
　　“收下，伊苏，即使你不愿意成为我的妻子，我也愿意尽我所能满足你，所以伊苏还有什么愿望吗？”拉美西斯直接把首饰往榻上一放，动作之帅气配着他满身的金光闪烁，我都忍不住检讨自己是不是过于不识抬举了。
　　“愿望？我希望泽胡迪能得到你更多的赏识，当然以后娶到一个很好的女子就更完美了，至于我，对现在的处境非常满意，你看，穿戴华丽，住宫殿，自由行动，隔三差五还能和你聊聊天，没有其他愿望了。”
　　我说得真诚，却不巧来了一阵冷风，把若有所思的拉二大哥吹得打了个喷嚏，便直接改口：“拉美西斯，我现在有个愿望，就是你快点回去休息，这里太冷了。”
　　“确实太晚了，特贾尼还要回家照顾他的孩子，”拉美西斯朝我轻轻点头，下了台阶又止住脚步，“北方与赫梯人的战事有变，新都的建造也有麦伦普塔赫叔叔监督，接下来一年我都会在底比斯。”
　　他在暗示我什么？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又不舍得他站在寒风里，只好先催促他回去。目送拉美西斯裹着小被子的背影和火光人群一起消失在庭院大门处，我只觉得冬夜的冷风也分外清新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