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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晚霞与蔷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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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从楼上传来,我立刻睁眼,几缕晨光透过绘着莲花纹的亚麻窗帘映进屋内。话不多说,三下五除二穿好了长裙,随意抹了一把头发,我赶在泽胡迪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截住了他。
十一岁的泽胡迪身量拔高了不少,前两天给他做衣服时顺带帮他量了身高,一米六左右,当然还是没我高啦。日出之前的微光透过窗户映在他清瘦的小脸上,照出一副神采奕奕的少年气象。
泽胡迪在格尔塞兵营的日子过的很规律。每天太阳完全离开地平线的时候,他会去格尔塞大神庙同他的同学们——姑且叫做同学吧,都是在兵营里训练以后要成为职业军人的男孩们——会合,参加完晨祷后去兵营里训练,直到太阳落入尼罗河才解散回家。说来惭愧,他去兵营已经一年有余了,我没有机会进去观看,自然也没弄清古埃及兵营是如何训练童子军的。
“美好的早晨,苏萨姐姐,”他拨开垂辫,灿烂一笑,“明明昨晚我们并没有花费很多时间学习神圣文字,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
“我睡得好着呢,不过是没来得及梳头发才会显得落魄。”
伸手在泽胡迪头上重重一点,他只是不在意地甩了甩辫子。我正想说他头皮上新剃的发茬还挺扎呢,却猛然想到我这么早起来的原因。
“哎呀你这个小孩子,差点把正经事给耽误了,”我一边吐槽他一边把手心里攥了一夜的布条亮出来,“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从萨尔玛那萨尔最新的来信里摘录出来的,这句话怎么都读不懂。没办法,汉藏语系和闪含语系区别太大了,古埃及语中的各种定符和表示强调、重复的符号也太多了,再加上我的老师是一个小孩子……为了看懂萨尔玛那萨尔的来信,我实在是付出了很多。
“苏萨姐姐,虽然说我们埃及的神圣文字没那么容易学,但是我们都一起学习了一年多了。”泽胡迪装出一副头疼的样子,然后在我威严的目光里乖乖读起了那句话,“我心中的有你的友情,我将你藏在心——”
“好了我懂了!”我立刻从小孩子手里抢回布条,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不太认识“友情”和“藏”两个单词,但一读出来就知道代表着什么。关键谁也想不到那个亚述人竟然还会用古埃及语写情诗啊!来自尼尼微的信件十分准时,每月一封。据信使森比说我每次收到的信件至少是萨尔玛那萨尔三个月之前写的,即使如此我也有种实实在在被牵挂着的感动。
再加上萨尔玛那萨尔的信总是十分正式且谨慎,不仅一直自称“萨杜里”,更是除了他自己的私人生活和想法之外只字不提,弄得我每次像做阅读理解似的读完之后发现这只是一篇他的日记,或者干脆就是随笔散文。
“泽胡迪你快点洗漱一下,去兵营——诶?”
本想就这么回房间,泽胡迪却灵巧一闪站到房门口。
“这是那个叫森比的男人给你的吗,苏萨姐姐?”
面对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眸,我也不能说这是萨尔玛那萨尔给的,只好点了点头。
泽胡迪的眉头拧到了一起,怒气慢慢攀爬上了他那张稚气的少年面孔。
“苏萨姐姐,我知道我无权干涉你的感情,但向众神起誓,我对你的心意无比诚挚,如果我告诉你森比不是个好人,那绝对是我的真心话,而且在我看来告知你这件事对大有裨益。”
“放轻松,泽胡迪,”我连忙搂住小孩的肩膀,却发觉他气得微微颤抖,“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单词,泽胡迪,在这个世界上我信任的人只有你,我和森比没有任何感情牵绊,一直都没有,以后我很确信也不会有。”
泽胡迪转过头来看着我。直视着他俊俏的小脸我自己都笑了,拜托我是颜狗诶,森比只是一个面色阴沉、不苟言笑的沧桑大叔,实在不符合我的审美取向。
个头已经快赶上我的小少年似乎对我的分心十分不满,撅着嘴走开了,可到了屋门边还不忘转头嘱咐我可以去集市和神庙看看,免得太过寂寞。
冲管得超宽的泽胡迪翻了个白眼,我回到自己房间一下子趴在床铺上。真是开玩笑,大清早的为了几个不认识的单词我容易嘛,还说什么去集市神庙。但趴了一会儿,日光愈发耀眼,眼看没有睡回笼觉的可能,我只好从超舒服的床铺上爬起来坐到木箱边的小木凳上。
确实有好久都没出门了,我一张一张翻看我自己的简易“日历”,上次去集市开张是半个月之前了。说来奇怪,“饥饿营销”手段在古埃及也行得通,我不怎么接订单了但“格尔塞最好的裁缝”这顶高帽子还在我头上戴着。
可能是许久不化妆,这次的妆容并不好看。用棉签在过于粗重的眼线墨上蹭了蹭,却发现它已经干掉了,看来今天日子不适合遇见帅哥。在脸上缠好面纱,我抱起纸莎草茎的筐子出门,迎着荷鲁斯神庙里悠扬的晨祷音乐向集市方向走去。
宅家许久,脚下的土路不知何时变得坑坑洼洼的,这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真不好。我记得一般都是我到我的摊位上放好东西,神庙里的音乐才停,可使这次我只走到集市入口,古朴自然的古埃及“交响乐”就停了,成群结队的乡亲们从神庙正门走出,回到自己的摊位上开始忙碌起来。
得到妮塔妈妈的问候,我也连忙回应:“荷鲁斯神庇佑您——我,我今天没来得及赶往神庙,就趁着祷告音乐在尼罗河边进行了祷告呢……”
身着白裙的圆脸妇人略微疑惑地扫了一眼我的裙摆,好在我平日里大大咧咧,在泥砖土地的家里也不甚注意,衣摆上确实有些许土色,妮塔的妈妈也露出释然的神情,招呼着她的女儿把从神庙里领到的莲花分给我一支。
不由得暗自感叹,这种信徒之间自发监督的信仰确实不太适合我啊。
和她们做了简单告别,我径直走到霍伊的布匹摊前,却愣在原地,同时布匹摊前的两个人也愣住了。
那两个神态亲昵,双手相握,就差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不正是月余未见的霍伊小姐和曾经在我面前脸红的小卫兵哈特嘛。我细看了一眼,哈特身上的白色亚麻长衫崭新,从衣缝处可以看到是人字形的走线,看来之前霍伊小姐向我请教缝衣手法是为了给心上人做衣服啊。
“感谢众神的关爱,霍伊,我得以在这么晴朗的天气再次见到你,”我把筐子往板桌上放下,习惯性地拿出尺子和记录本,“所以你们两个有什么好消息要告知我吗?”
霍伊红透了脸,手指在裙摆上绕了半天才轻声说她和哈特准备结婚。
说实话,他们俩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按一个现代人的想法来看是不应该结婚的,不过这是公元前十三世纪嘛,也无可厚非。一边的男孩哈特似乎比霍伊更害羞,垂着脸说他应该去巡逻,也不等我们有什么表示就径直离开。
“伊苏,哈特今天在兵营里巡逻,如果有什么关于泽胡迪的嘱托可以拜托他带过去……”
看霍伊面若桃花的娇羞模样和指向哈特背影的脚尖,我立刻就明白了她估计还有什么悄悄话,就强行想了个说辞:“告诉泽胡迪晚上早点回家吧,哈托尔女神一定会庇佑你们的。”
霍伊点点头就轻快地跑开了,看她的背影轻盈纤瘦,在已然灼烫起来的阳光里快速追上她的心上人,我突然想到如果有机会再次见到拉美西斯,我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呢?或许我也会快速跑过去,不过也只是看看罢了,对于曾下手谋杀我的他,我实在无法成为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吧。
关于王子的怀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的小摊迅速迎来了第一位客户,是隔壁卖染料大叔的妻子。在帮大婶确定衣裙款式的时候,越来越多的老主顾慢慢围过来,也顺带帮霍伊小姐带走了不少亚麻布。
劳动使人幸福,但同样使人辛苦,尤其是对于我这种连说话都嫌累的懒人来说。
量数据,记录,确定款式和布料,接着为下一位顾客量数据……人来人往,得了闲暇我还不忘往额头上偷偷抹水假装汗液,嗓子不渴但也真切地感觉累了。这些喧闹终于在午间祷告的时候慢慢消散,我婉拒了来自霍伊的午饭邀请,收拾了东西跑到霍伊房子的二楼小阳台上。
阳台上铺着厚实的暗红色地毯,没什么繁复精致的花纹,但搭配上矮桌和抱枕,确实很有异域风情。
但我并不是来休息的。将筐子和妮塔给我的莲花放下,我小心爬到了阳台的矮墙上,费力往兵营方向张望。可是按照神庙规模建的兵营完美遮挡了我的视线。唉,看来我今天是看不到泽胡迪在兵营里的境况了。
说实话他没去兵营之前,可能是受我的影响,都不怎么去神庙了,也不会把古埃及众神的名字加在每一句话里,但自从去了兵营,“老师”和“同学们”都是古埃及人,反正我是感觉家里的宗教氛围浓厚得不得了,但本着信仰自由的理念我什么都没说。
下楼向霍伊告别的时候,我注意到她也收了摊位,似乎要忙。但我满心都是泽胡迪,也没多问霍伊,谎称我要回家里祈祷就匆匆离开。走了几步回头去看,大批的向神庙方向流动的人群,倒是衬得独自一人逆方向回家的我特别孤单。但没办法,我和古埃及人谁也无法说服谁,就互相拉扯吧。
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好几个来回,我也没能感受到熟悉的“咔哒”声,却也不敢再用力。公元前一年二百多年的生产力实在让我不适应,平民百姓连个顺滑的门锁钥匙都不配用么?悻悻抽出钥匙,我依稀听到隔壁的院子里传出来动静。
左右看看,把我的筐子和莲花藏在墙角茂密的杂草灌木里,我捂好面纱,偷偷溜到隔壁。在这个曾经被我嫌弃院子太小的房屋里,几个比较面熟但我不认识的乡亲们忙来忙去,打扫布置。一堆带着泥巴的杂草堵在门口,我只得留在门外冲一个年轻男人喊:“派迪普塔赫!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有新人来格尔塞了吗?”
前阵子在我家二楼给泽胡迪修卧室的时候,我也算认识了工匠派迪普塔赫和他的儿子派恩普塔赫,我还偷偷笑话过他们爷俩名字跟弟兄俩似的,但是我把这个笑点分享给泽胡迪时他却根本get不到。这种文化差异也是很无奈了。
“刚从神庙回来吗,苏萨姐姐?”派迪在我家的时候还是蛮喜欢我的厨艺,个性开朗的他和我相处也很融洽,“如果早知道你今天接受衣服订单,我一定早点通知我的妻子去找你的。”
“卡莎想要新裙子的话可以直接来我家的,派迪。不过,我想问一下你们现在为谁工作啊?”
“苏萨姐姐,这是哈特和霍伊的新家,我发誓我不相信你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年轻人摸了一把汗水,几道黑印留在他光溜溜的头上,我看得想笑但忍住了,然后瞬间抓到了重点:“众神在上!霍伊会是我的新邻居?派迪,你确定?”
或许是我过于惊奇,派迪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一样盯着我看。害怕我的东亚眼型被他发觉,我假意擦汗向他解释我只是太开心了,又借口给他取蜂蜜薄荷水匆匆离开。
霍伊和哈特都是很好的人,这个我没有丝毫疑问,但是与关系比较密切的古埃及人成为邻居,对于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我来说确实很麻烦。格尔塞小城里的人未必知道发生于三年前底比斯的“王子与赫梯敌人”的事,但我这与古埃及人截然不同的长相玩意被其他人知道了,实在是后果难料。
把甜水送给隔壁的工匠们,我回到家中插好门闩,坐在棕榈树的阴凉里思考该如何应对以后的邻居。凉风习习,吹走了热烈的太阳,带来了傍晚的清凉。大门被推了一下,然后响起有节奏的叩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
是泽胡迪没错,我从莎草席上一跃而起,也顾不得没有蒙面巾,直接去打开了门。
小少年背手站在灿烂的霞光里,冲我粲然一笑,眼眸里也盛满了晚霞的玫瑰色。
“看,苏萨姐姐。”
他从背后亮出两束花朵,落日霞光太盛,我一时看成了巧克力色的泡泡玫瑰,恍惚间有了种回到21世纪的错觉。
“晚间的祷告完成后,大祭司说孟斐斯的普塔大神庙赏赐了许多来自东方异国的蔷薇,每人可以带走一束,供奉在自家的神坛前。”
看他蹦蹦跳跳进了门,我顺手锁门,“那你怎么会有两束呢?”
“当然是因为我今天摔跤比赛获得了冠军啊!姐姐,刚才透过门缝我没看到灯光,就……有点害怕……”
说话间,泽胡迪已经点亮了厨房窗台上的蜡烛,火光和霞光一前一后把他映成了红彤彤一个人,也勾勒出他鼻唇下巴一片别致的轮廓。
我多看了两眼,哑然失笑,我这不分场合的颜狗属性什么时候能改一下呢。
“都是冠军了这么还会害怕呢,”我打趣他,从院角抱了大堆干草到火灶边,“有两束这么珍贵的花,相信你信仰的众神会很开心的——对了泽胡迪,我需要你拿来两颗鸭蛋,和那盘洗好的莴苣。”
泽胡迪依言照做,然后又抱着一束花蹲到我面前。
鸭蛋和莴苣在瓦罐里翻滚,飘出淡淡的油香和植物香味。火光在少年的脸上跳动,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盯着哪里,但有一瞬间我真的感觉他厚嘟嘟的嘴巴和他怀里的粉红蔷薇特别像。
“苏萨姐姐。”蔷薇花似的双唇突然动了动,着实吓了我一跳,连忙去看瓦罐里的晚饭,却听见他稚嫩却万分认真的话语:“苏萨姐姐,我看不到火光会害怕是因为我害怕哪一天你会离开,我要拿到两束蔷薇花是因为我要送给你,我依靠自己取得的第一个珍贵物件,以后还会有更多。”
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奇,我转头看他,一时间眼睛里竟有些酸涩。
泽胡迪却收起了所有认真,眨巴着眼睛往我身边瞟,“但是——鸭蛋好像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