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旧梦——亲爱的拉美西斯》盛夏的薄荷茶

12、午餐记

　　“拉美西斯二世的伟大功绩，与其父母的影响和指导有着密切联系。塞提一世出众的军事才能和领导才能无疑为少年的拉美西斯二世树立了强势尚武的旗帜，而图雅王后精明干练的内政和外交手段也对其影响深远……”我站在讲台上，对着全班同学介绍我的学年论文PPT，本来淡定的心却在看到陈栎邻座的一个男孩子时狠狠地揪了起来。炫酷的光头和傲娇的帅脸，不合时宜的古埃及式的眼线和亚麻衫，怎么像是拉美西斯二世本人？
　　脸和地面亲密接触的痛感终结了这个时空混乱的梦，我倒抽着凉气从地上爬到床上，拎过铜镜查看已经麻木了一半的脸。
　　不甚清晰的铜镜里，倒映着一个满脸衰相的尖下巴女孩子。一头黑色长发略为凌乱，皮肤略显苍白，形状介于桃花眼和丹凤眼之间的大眼睛，上薄下厚的红唇看起来也不显得很刻薄，不算很精致但高挺的鼻梁为整张脸增添了几分英气，这一点倒是符合我向青霞女神看齐的抱负，不过我女神大概永远都不会有做梦从床上掉下来把自己半边脸摔得红肿的奇葩经历吧。
　　庭院大门那边传来锁链的响动，我放下镜子，确认一下自己穿的多层长裙不会有走光的风险，便起身去迎接耐赫特了。虽然他一直敌视我，也差点一剑刺穿我的脖子，但我整天一个人呆着真的很无聊。
　　刚出寝殿便看到刚才在梦里见过的男孩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穿着一身绣着红蓝纹饰的略显骚气的新衣服，极短的上衣和刚遮到大腿的围腰暴露着他略显青涩的结实身躯。他满身大汗，通身被晒的黑红，看样子刚从底比斯兵营回宫。与他年纪相仿的耐赫特依旧是板着一张端正的扑克脸跟在他身后，怀里抱得满当当的。我下意识地转身往回走，却被拉美西斯一声可以给满分的嘲讽钉在原地：“你今天的脸可真漂亮啊。”
　　拉美西斯仗着自己一双大长腿，几步便跨过我身边，却没有停留，留下了第二句让我想去炸了他的阿布辛贝勒神庙的话：“为什么盯着本王子的新衣服？今天的我太英俊了吗？”
　　我无话可说，只能翻个白眼以示尊敬。
　　他停下脚步，站直身体，从衣服上垂下的数根衣带无风自动，绣着金线的那美斯头巾也是一派风骚的样子，他的鸭子嗓音却不如往日盛气凌人：“今天中午母后不在王宫，本王子来你这里用午餐……你也有机会陪本王子说说话，免得你一个人闷出病。”不知为何，虽然他今天有点莫名其妙的羞涩，却总让我联想到风骚一词，毕竟从来没见过他穿过如此暴露的衣服。
　　“那还真是荣幸呢，拉美西斯，”我故意模仿女流氓的做派，并收起所有害羞心思盯着他看，“你可以每天都这样穿吗？我很喜欢你手臂和大腿上的肌肉呢。”
　　他回头瞪着我，然后一脸惊恐地逃进了宫殿里，我站在门口笑到直不起腰，直到耐赫特憋着一脸痛心疾首的不满，从我身边重重走过去，我才把头发全甩到后面，摆出胜利者的姿态走了进去。
　　这座小宫殿里很空旷，这要感谢埃及王子考虑了我的诉求，把雕像都搬走了，只留下四面彩绘的墙壁，若干个箱子，若干瓶带水的纸莎草花盆，一张躺椅，一张高床和一张矮桌。耐赫特面无表情却手脚麻利把各色美食和洗手水摆在矮桌上，朝拉美西斯深鞠一躬便退下了。我拿既同情又挑衅的目光望着既当侍卫又当侍女的耐赫特，整天和一个毒舌傲娇的人在一起，耐赫特应该备受煎熬。不过和他打的几次交道实在算不上愉快，那就祝他继续这样下去好啦。
　　“耐赫特不会喜欢你的，因为他喜欢美丽温柔的女人，”拉美西斯放一颗橄榄在口中，也不忘含糊不清地怼我，“别看了，即使你今天一幅不修边幅的样子，本王子也不会下令不让你吃午饭。”
　　切，我当然不会猪油蒙心觉得一个恨不得用剑把我脖子刺穿的狭隘古人会喜欢我，只是“不修边幅”这个评价，我看了看自己，感觉绝对不能接受。头发披散，并没有梳成发辫也没有佩戴发圈，倒是我自己的银镯子银戒指和珍珠耳钉还戴着，毕竟在之前戴习惯了。古埃及人太过重视外表，我可不要和他们一样。
　　“喂，我不用打扮也很漂亮好不好？”我抬眼瞥他以表示鄙视，却看他无赖地把眼睛转到一边不理我，“拉美西斯，我本以为你会知道的，耐赫特很敌视我，可是为什么不派别人来呢？比如特贾尼？”
　　“伊苏，我今晚会向托特神祈祷让你懂一些礼数。至于特贾尼，他非常忙，本王子也认为他过于心软，可能会被坏心眼的伊苏蒙骗——你看，这个无花果长得多好啊，真是拉神的恩赐。”饶是用这样的形容词，拉美西斯傲娇的笑容里总是透露点点善意，大概真的熟悉了，他不管怎么怼我我也不觉得生气，反正我知道他很喜欢我。
　　见我不动，他又把无花果往我面前送了送。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分明是热情善良的，却总透出一种威严，可能是天之骄子特有的气质吧。在惹他怀疑和吃东西折磨自己之间，我艰难地选择了后者，就接了他递过来的紫红色果子。
　　“等——住手！”我拦住拉美西斯伸向烤肉的手，而他则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古埃及人不用筷子勺子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只是无法接受这么个风骚的美少年当着我的面，直接，用一只好看到只适合弹钢琴的手，抓东西吃。
　　“给你看个好东西，”我起身从床边箱子里拿出自己削的两双筷子，折回来递给他一双，“用这个吃饭。”
　　这位埃及王子果然如我预料的一样，满脸疑惑的用筷子去戳烤肉。
　　“不是这样用的啦，笨蛋。”这个用法和汉语相似的古埃及词是我跟奈菲尔塔利学的，她提起拉美西斯时用了很多次这个词。不等他说出什么毒舌的话，我拿起自己的筷子给他示范。
　　鉴于世界公认的筷子使用难度，我有些挑衅地看向他，问他行吗。他果然抬脸轻蔑一笑，立刻学着我的样子去夹食物。
　　能在历史上留下威名，拉美西斯的智商也不算很低，失败了六次之后终于抖抖索索地夹起了一块面包，没等他送到口中，蘸满了果汁和蜂蜜的面包“啪嗒”一声掉在他大腿上。
　　终于有幸看到拉美西斯大帝挫败到失控的样子……他崩溃的目光被我强行理解成饱含深情的凝视。我尽力忍住大肆取笑他的冲动，麻利端来亚麻毛巾和清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跪在他身边，帮他擦拭腿上的蜂蜜。
　　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声把我吓了一跳，赶忙抬头去看他，脸颊却撞上了他不知何时伸过来的手。霎时间四目相对，一片寂静。他黑曜石似的大眼睛里倒映着星星点点的阳光，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一种久违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心头。
　　“呃，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率先打破了这种古怪的氛围，同时想起身离他远点。
　　少年如梦初醒一般，慌忙看向一旁，收回手拂开那些垂在他腿上的长发，声音嗡嗡的：“你的头发……有点痒……你身上的香味挺好闻的……”
　　“没生病就好，殿下。”我心虚地把水盆放到一边，退回原位。
　　我故作镇定地用筷子把大部分烤肉都夹到他的盘子里，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头啃无花果。头发垂在我的腿上，确实有点痒，我突然意识到两人都是答非所问，那些被他和自己否定过的荒谬心思又生了出来。他确实能欣赏我的外表，也能欣赏我的性格，可他自己说的以后一定要娶奈菲尔塔利，也亲口说没有喜欢我。再想想历史上的拉二绝不是个专情的人，先后八位王后，数百位妃子，失落感忽然呼啸而至。
　　可是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古人，还是和人民站在对立面的剥削者奴隶主，来自21世纪的我应该不会对一个小孩子动心吧。他不知道我的来历，只靠着新鲜感和浅显的好感而留我在身边，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心里混乱，一时无话。
　　“伊苏，要不要一起躺下？很舒服的。”
　　闻声我便去看，只见他毫不避讳的直条条躺在席子上，样式相当风骚的衣服出卖了他应该被打马赛克的部位。当然只看了上身我就没敢再往下看，难得有不必装模作样吃东西的机会，也难得不用再纠结到底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的破事，我也直接躺下。
　　只是望向矮桌对面的那被晒得黑红的少年脸庞，黑曜石一般漆黑闪亮的双瞳里满是善意的喜悦，大概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会有这样纯粹的感情吧，以后怎么样谁又知道呢。很不应该的，但我此刻确实无比安心，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告诉他不用帮我找那两颗会发蓝光的珠子了。
　　“伊苏，用埃及历法计算的，现在的你几岁啊？我一直在疑惑这个问题。”
　　古埃及历法和现行公历在一年的计算上差别不大，我生于盛夏，五月末穿越过来现在过了一个月多，也没有过我的农历22岁生日。
　　我望着画得红红蓝蓝的屋顶，笑着回答他：“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你在骗我吗？”他腾的一下坐起来，头巾和眼镜蛇发箍都有点歪，“我一直以为你和提雅姐姐一样年纪！”
　　我拿“古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的嫌弃目光扫了扫他，然后继续闭目养神：“我知道因为我过于漂亮而显得年轻，但是你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子，要学会接受事实。”
　　听声音，他很快就要遁入暴走模式了：“我不是小孩子！母后说我已经到娶妻的年纪了！”
　　我突然想八卦点东西，便讨好地笑着望他：“好吧，你不是小孩子。不过你要娶谁啊？奈菲尔塔利对吗？你什么时候娶她啊？到时候你可以把这个锁链去了让我出去看看嘛？”
　　“我谁也不娶，女人最麻烦了。”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直接躺下，又傲娇地别过脸去。
　　看准了这个古埃及少年比钢筋还直的性取向，我故意逗他：“我不信，难道你要和男人结婚？”
　　“我不喜欢男人，不过，你都二十一岁了还没结婚，是不是没有男人愿意娶你？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他极其八卦的丢给我一个可以当表情包的眼神，“陈栎，本王子还记得呢。”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我几乎要吐血……拉美西斯不愧为一代雄主，竟然可以瞬间化悲愤为淡定和轻蔑，腹黑至此，活该人家高票当选古埃及历史上最著名的法老，也活该被王权衰微的九位后世法老争相效仿。
　　“提伊！”
　　天晓得这句话是我被戳到痛处后咬着牙说出来的，矮桌对面的拉美西斯轻蔑一笑，直接选择了噤声。我得意地望着他，心里明白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很幼稚，但和他相处时就忍不住做一些与我的年纪和学历不符合的事，比如斗嘴和互相“伤害”。
　　“伊苏，刚才那两根是什么东西啊？它们很难使用，但你用的就很好。”他望着房顶有些郁闷地说，我也不好意思再主动挑衅，就老实告诉他我不知道这类东西的埃及语说法。
　　“那就用你们的语言回答，我正好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呢。”
　　“筷、子，筷子。”我拿出考普通话时的状态，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许久没有大声说过的汉语。看他瞬间惊奇又害怕的表情，我起身拿起一个无花果，“无、花、果，无花果。”
　　他也坐了起来，指着躺椅上睡觉的肥猫问我，“那么，它呢？它在干什么？”
　　“拉、拉，拉拉在睡觉。”
　　“景梦……陈栎……你和你恋人的名字？好奇怪的名字。”
　　听一个画着浓重眼线的古埃及王子模仿我的普通话音调，又把我和渣男以前的关系再次提起，我不免心里郁闷，但还是点点头。
　　“那我呢？”他有些期待地问我，目光灼灼，“用你们的语言怎么称呼我？”
　　可我并没有被小帅哥的颜值蛊惑理智，万一把“拉美西斯”的汉语发音透露了，他就算再傻也知道我给猫取的就是他的名字。我灵机一动，强忍笑容说了个“Ramasses ”的英语单词。
　　然后一个抱枕就直接怼到我的脸上，抱枕后是男孩有些懊恼的声音：“伊苏，你又在蒙骗我。我认为这是另一种语言，它和你刚才说的区别太大了。”
　　没成想这哥们还是个天生的语言学天才，我笑着把抱枕扔给他，又觉得自己这事做的不太地道，就摸过一把自制的中式蒲扇给他扇风。无亲无故的，他肯收留我，又肯关心我，我真的应该感谢他。
　　他回过头来，惊奇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把头巾和头冠摘了，休息一会儿吧，下午你应该会更忙。”
　　“好，把扇子放下吧，我不是很热，”他倒是没有再傲娇，点点头，又看向我，“我还没有找到会发光的蓝色石头，但我会继续寻找下去的。”
　　其实我对这毫无线索的石头并无期待，但这样看来他还蛮上心的。感动之余又是感激，我赶忙表达心意：“不要着急，睡吧，殿下。”
　　少年王子低低嗯了一声便闭上了双眼。看着他逐渐放松的帅气面庞，我不禁猜想他的生活该是怎样的繁忙与劳累。据史料记载，拉二很小的时候，哥哥去世，他便成为了塞提一世唯一的继承人，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不完的法老学校，训不完的军事练习，让这个少年王子在日复一日的忙碌里飞速成长，十五岁即跟随塞提一世参加了镇压努比亚叛乱的战争，并得到了摄政王子这一荣誉。以后他会在大大小小的战争里接受历练，开辟古埃及最具代表性的一个盛世。
　　在这个时空里八年后，他二十四岁的时候会继位为埃及法老。他成为法老的第五年，将会和赫梯人在奥伦特河畔的卡迭石进行一场殊死搏斗，他会吃年轻气盛的大亏，最后结果却差强人意，之后是长达十六年的拉锯战，最后以埃及赫梯的停战合约结束。再然后呢，一直到他九十一岁去世，他统治的六十七年是古埃及帝国盛极而衰的一段时期，也是古埃及最后的辉煌，尔后这个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帝国将会在经年累月的宗教专权，政治腐败，经济落后（并不是说古埃及穷，而是跟不上周边地区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更新换代）和人民愚昧中，如一颗明珠被砂纸打磨成烟尘，失去霸主地位，国家被侵略，独特的文化被彻底杀死，而埃及人民慢慢的，再也不是纯粹的埃及人了。
　　可是此时此刻，殿外日光倾泻，夏风正盛，少年王子的睡颜安静而美好，不知为何，我突然有想哭的冲动。不知是为这独具特色的文明历史的湮灭，还是为拉美西斯全心守护的一切最终都将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