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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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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江小姐脾气有些古怪。”
李小姿抬眼望她,放下手中的刺绣,只道:“我说,难得见你一大早来找我,原来是打听新朋友来的。”说罢还故作委屈打趣道,“黎老板好狠的心,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黎青道:“我自然和你最亲的。”
李小姿懒得理她,继续拿起刺绣忙活。
“你这样没日没夜的绣,当心绣坏了眼睛。说来你何太太要什么绣的没有?还用的着自己来。”黎青打量着她低头的模样,窗外细碎的春日阳光偷过格窗照进来,在她白瓷般透净的脸上斑驳,宁静而又安详。原来那样风风火火的人,一旦做了母亲,竟也会换了副模样。
“那不一样,我是给我肚子里小丫头绣的,世上独一份。”她眼角眉梢都是甜蜜。
“还没出生呢,你就知道是丫头了。”
“我和路平就想要个丫头,你看他生的白白净净斯文样,再加上我,生出来丫头该多好看……到时候我们给她请最好的老师,给她穿最漂亮的衣裳,让她明天都高兴。路平祖上有德积下不少家当,也不求她做什么,稀里糊涂一辈子也好,只要她好。”李小姿说这话时,眼里是带着光的。她自己是商户家的小姐,小时候没吃过苦头,长大了又嫁了个体贴富贵的丈夫,一生顺风顺水,总希望自己孩子也能这样自在快活。
黎青的目光黯淡了些。她是自幼没爹娘的,可因为师父的庇护,算来也是没吃过什么苦头,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着地,总觉得每一刻都如履薄冰。
论事业来说,梨园行做到她这个位置已经是少有,可梨园行也成了这个新旧更替的社会里,压制住她的枷锁之一,这副枷锁对他们曲艺届的人还要押多久?她也不知道。总归凡事都是有两面的,得了其中的益,就该承受它的负额。
有时她真想甩个性子,干脆不唱戏了,总归她现在还年轻,名利已双收了。世上哪有任何人都干一行爱一行的事?总有流言说,这位那位角儿是个戏痴,眼里只有戏,旁的都不放在心上。想来哪有这样的事,不过是是旁的吸引力不够大罢了。不然自己师父怎么一离了紫禁城就再也不唱了呢?不然那些老板们怎么赚够钱就从商去了,将戏一股脑抛在脑后了呢?可再怎么着,人家背后还不是得指指点点说这人之前是个唱戏的。
黎青现在还唱,不过是为了给师父争一口气,怕在师父面前失了面子。
李小姿见她直发愣,便出声招她:“我倒是知道些江小姐的事,你听不听?”
黎青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只道:“我听的呀。”
“据说江老爷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十四五岁就和府里的丫头生下江文骏,那个丫头年纪也小,生完就死了。江老太爷脸上没光,送江老爷留洋念书去避人口舌,等回来的时候都二十好几了,才娶了夫人呢,就是江小姐的娘。江夫人是杭州那边一位行长的独女,生的漂亮文静的,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娘带我去她家打牌,她还给我吃糖呢,人瞧着是真的不错,可惜生了江小姐以后就疯了。”
“疯了?”
“就是人看上去有时候特别兴奋,有时候又锁着房门好几天不见人,不是疯了是什么?据说她母家那边有位姨妈也是这个病,谁想到这病还能遗传?她好歹是个大小姐,江老爷也不好关着她,一开始女儿给她养,三天两头打骂的,有一天直接抱着江小姐逃出府,一起跳到里黄浦江去了呢!”
黎青处变不惊,淡淡地应了一句:“这样吓人?”
“嗯,江小姐那时候五六岁罢,命大,被一个老船夫捞上来了,江夫人却是尸首都未曾找到。”
“原是这般,我说江小姐怎么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那样的母亲带大的,该是胆子比寻常人小些。”黎青又因自己对于江昔玉再三的腹诽而感到难为情,人家看来是真心想和自己交朋友,自己却老是捉弄她,还觉得她奇怪,真是不应该。
李小姿最后语重心长道:“我劝你还是少和她来往些,她家大业大的,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单和你亲,外人要说闲话。”
黎青心不在焉地应了句:“知道了。”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事情。
一到了晚上有戏的日子,黎青总是早早到戏园子后台去候场子。小翠和她一齐来的,她负责给黎青上油彩,端茶倒水之类的也只有她做。别看黎青平日在社交场上那副模样,到了戏园子里头,她的臭脾气才真正的显露出来。这后台大大小小的角儿,就没有一个没被她骂过的,谁敢来招惹她?
“今晚二楼雅座坐了些什么人?”
这是黎青常问的话,小翠一应答了:“江家少爷在呢。”
黎青眼睛亮了:“哦?他妹妹在么?”
小翠斟酌了一番,只道:“没有看见女孩子,哦,薛先生也在呢,还带着一个男学生,和江少爷坐在一块。”
“薛云生?”黎青许久没听到他名字了。黎青身边的追求者不缺,薛云生条件算是上等的。不但人生的漂亮斯文,还是是个有作为的年轻人,原本像他这个年纪的二世祖,吃喝享乐的多,他却早早就接管了家族手上的出版社,还经营发展的很好。他虽说在公子堆里交往,这也是难免的事,可他平时是少去风月场的,唯一的嗜好也就是进戏园子听听戏,算是上海扎堆的新贵里一股清流。他追求黎青的方式也具有新时代作风,总是很礼貌的,让人讨厌不起来。
“薛先生刚从武汉回来,便要来捧你的场呢,我看他算是你忠实票友了,该邀他来后台坐坐。”
“死丫头,这样会讲闲话。”黎青嘴上这么说,心里倒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好在小翠是懂她心思的人,自己张罗着把薛云生请来了。只不过来者不止薛云生,还有一个看着文静的的男学生。
“得有些时日没见黎老板了,黎老板最近身体还好?”薛云生笑起来有几分风流的模样,大都是因为他肌肤白细,金丝框眼镜下的眉眼弯弯的。倒不是轻佻,总是招惹人目光,一时间后台许多小戏子便往这个方向看来,他也礼貌的颔首向各位致意,温文尔雅极了。哪个女人要是叫他爱上了,真是要人嫉妒死。
黎青由着小翠给她上油彩,目不斜视道:“劳您挂念,一切都好。这位先生是……”她话至一半打量到了薛云生身边那位男学生,只觉得他怯生生的,有些不讨喜,她原是最不喜欢这种男子的,显得怪小家子气。
薛云生驾轻就熟地坐到一旁,道:“这是我小姨家的儿子,叫钱世宇,还在大学里念书呢!说是没来过戏台子后头,想来瞧瞧,我就自作主张让他跟过来了,还望黎老板见谅。”
钱世宇怯怯地看了一眼黎青,那是张很美的脸,眉眼间渗透出来的艳丽叫他有些难为情,便再次低下脑袋。
“这是哪里的话。”黎青察觉到他的不适应,当即收回打量的目光,故意不再去看任何人,只道:“听人家说,薛先生正在清点档口,过一两年要回武汉老家去了。”
薛云生面露无奈之色:“家里老人年纪长了,都想回老家去,做儿子的自然要顺遂他们心愿。”他心里其实还是舍不得离开,并非是因为上海这边已经做的红火生意,而是舍不得黎青。
自从年前同黎青表白过后,一直没收到准确的回应,他想,要是黎青同意和他的婚姻,就算明天回武汉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薛云生喜爱黎青,不只是因为他是个十足的戏迷,更因为他觉得黎青同上海这大部分女子是不同的。单就在梨园行里头比,她也是不一般的。这行当里的戏子,无论男女,洁身自好几乎没有,说起哪些个角儿,私底下名声都是拎不干净的。可黎青就仗着自己心高气傲与倔脾气,虽说人是风流些,可从未有过什么不好的男女关系花边新闻,唯一有的还是黎青在北平时与周稔水的绯闻呢!薛云生本来也觉得没什么,在他见过周稔水本人后就更觉得不可能了,他觉得黎青这样的女子,不会爱上周稔水那样过于柔情的男子。
他家长辈人都很开明,在他告诉双亲自己想和一个女戏子结婚之后,双亲觉得他二十二岁的年纪已经到了适婚之时,于是不但没有遭到反对,反而还从长辈那里得到一笔丰厚的娶亲钱。可是总归是万事俱备,和黎青的关系还八字没一撇。他觉得自己应该再一次好好的提一遍,不过不是现在。
“薛先生是很孝顺的人。”黎青的油彩已经上好,她今天唱《武家坡》,王宝钏是个守寒窑的活寡妇,头面轻巧,比唱公主,贵妃一类的要简单的多。小翠原本即刻要为她妆点的,却起了个小心思,把头面递到薛云生手上。薛云生不是个愚笨的人,他顺势接过,亲自为黎青妆点。
一旁的钱世宇被这一幕惊得直教目瞪口呆,他还是个学生,未见过什么世面的。自己暗恋学校里的女学生,连说话都觉得臊得慌,而在他眼里表哥一直是个很庄重的人,居然能和一个女戏子做出如此亲昵的事情,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薛云生不是第一回为她做这种事情。他回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呢?或许就是第一次为她戴头面的时候。那时候黎青刚来上海没满一个月,大家伙儿都不知道她脾气如何,一群公子哥嚷嚷着,在开戏前闹到后台来,要见见第一名旦的风姿。他原本不是这样莽撞的人,被江文骏推推搡搡给混入这伙人当中了。
有一个性子野些的小公子爷,见黎青头面还没戴上,笑嘻嘻地靠过来打趣她,要给她戴头面。
那时候黎青是恼的,单边的细眉一挑,直直要把人的魂给勾去了,叫众人都忽视了她在生气。
她开口道:“我要他来。”纤纤玉指一指,鲜红的指甲盖对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薛云生。
薛云生有张孩子气的脸,当下便红到了耳根子,虽说不好意思,还是上前去了。
那日他站在黎青身后,从镜子里看见黎青的脸,油彩将她勾勒的哀怨婉转,美得叫人心疼极了——他不知道黎青提前入了戏,她要唱的是窦娥。他只觉得神情都恍惚了,一时间身后一群公子哥拿他开玩笑的声音,与这尘世间所有的声音,他似乎都听不见了,是能容的下针落声的安静。
在镜子里对视的那一眼,薛云生就爱上了。说来也真是奇怪,人这么复杂的东西,居然因为一眼就能爱上一个人。薛云生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着千千万万的人,也和他一样想不明白——就这件事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