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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四合院内桂树下,一老一少正对一局棋聚气凝神。身旁围着的几个小孩子也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半分。一阵风过,撩拨起满院子桂香来,此时才有个小男孩实在憋不住,打了个喷嚏,惊扰了这局面。

      黎青将棋子收手,悻悻道:“我不玩儿了,没意思。”

      周遭小孩一并喝了个倒彩,觉得好没意思,与黎青对弈的老者却笑了:“一年半不见,胜蓝悔棋的手段倒是见长。”

      只问外院传来一个女声道:“祁伯你是不知道,她在上海是只顾着打麻将的,哪还记得棋怎么下。”不一会儿,只见翠筠抱着一篮子洗好的衣物从侧门绕进来正眼也不看黎青一下,自顾自在一旁晾起了衣服。

      祁伯捋了捋胡子,俯下身子低声问道:“你都回来好几天了,还和你闹脾气呢?”

      黎青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知翠筠此时大多是因为嘴硬,便也不说什么。

      边上那些个孩子却咯咯笑了,有个小胖子出头道:“胜蓝姐,小翠姐回来后,还时不时帮擦了你先前用过的头面呢!”

      黎青闻此话,噗嗤一声笑了,一众人看向翠筠去,只见她双颊一抹飞红,拾起一块抹布杂向小胖子:“就你嘴碎!师父适才让你扎的马步扎了没有?就在这里偷懒耍滑,小心我告诉师父,师父知道再罚你!”

      小胖子脸色突转,忙哀求道:“小翠姐!我就去了。”其余一群小的也怕被波及,转眼便一并逃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黎青对这久违的热闹场景深受触动。她自接到祁伯托人带来的蓝筱竹病重的消息便当即回到北平,连在上海的家也不曾托人打理,也未曾来得及告诉多少人。重新回到这片曾经让她感到悲哀的土地,竟让她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果然只有离开了,她才懂得故乡的含义,这里的街巷,这里的人,都是别处不曾拥有的。

      悔了棋局,她只好找别的事做。巧在厨房里的参汤已经熬好,她便端了去服侍蓝筱竹。

      这是三进的院落,第一进是戏班子里男丁平日居住与练功的地方,二进则是女戏子们的住所,第三进清静处则是蓝筱竹平日修养之地。

      原先他以为蓝筱竹重病,不过是老病复发得重了。而这几日从来往大夫口中得知,竟说他有了油尽灯枯之象,黎青只道自己师父不过六十出头,怎会有此症。大夫却有些诧异:“得此症者大都结郁已久,小姐竟不知么?”

      黎青只是无限懊悔,回想自自己记事起,蓝筱竹就不怎么同人交谈来往,她原以为是生性如此。直到在上海遇到一位蓝筱竹年轻时的票友,那人却说:蓝老板从前是个很爱与人相处的人。这倒叫她弄不明白了。

      黎青一手端着参汤,另一手推开厢房门。屋内的蓝筱竹并不因她不敲门自进的行为而恼怒,只是躺卧在书案前的摇椅,冲她淡淡一笑。黎青有些怆然,一年前离开北平时,蓝筱竹头上大多还是黑发,这一次回来,竟是全白了。

      蓝筱竹瞥见端来的是参汤,只道:“如今也只靠这东西吊命,药也开不了了 。”

      黎青不愿听这丧气话,没好气道:“没听过有人愿喝苦药的,人家不开药,许是你身子将愈。”

      “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黎青将参汤放下,觉着室内有些清冷,到一旁夹了炭饼放入香炉点燃,见炭饼通红,便覆上些松针灰,又从桌上诸多香料盒中拾了片沉水,放置于隔片上,盖上炉盖,一室浓香,才显得这屋内鲜活了些。

      “这次回来,还带翠筠去吧?”

      黎青心是这么想,嘴上却道:“我瞧她在北平挺自在。”

      “她还年轻,耽误在这里不好,该随你去四处看看。”蓝筱竹轻轻叹息,他看向黎青,不施粉黛的她才真正显现出她的年纪来。她今年才二十岁,生命行至最青春的年华,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已经记不清。那张年轻时自己的面容,停留在他任何一个戏迷的眼中,而他自己却记不清了。

      桌面上的铜镜映出他此刻的面容,面颊凹陷,眼眶发青,双目见不着一丝光芒,一头白发因刚小睡起显得有些凌乱。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师父,用汤吧。”

      蓝筱竹笑道:“你饶我一日,我嘴里苦了这许久。”

      黎青哪里依他,道:“祁伯让你喝你便喝,如今换做我,竟市侩起来了。统共一两口汤水,你快喝了,我给你拿蜜饯来。”

      蓝筱竹没有办法,只得喝了。这参汤自己服了一月余,如今竟然尝出些许甘甜来。原来饮食上习惯了苦味,竟也能品出甜,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为何再也体会不到人生的一丝欢愉了呢?好像他快活的日子,自被召进宫那日起,就不再拥有过了。

      “你再待个几日就回去吧,我这里自有人照应。听说翠筠说,有个办出版社的年轻人有意于你,倘若合适,你大可定下婚姻,就定居在上海……”

      黎青听闻此语颇有几分交代之意,忙道:“我不急着嫁人,你还有许久要等的时候。”

      傍晚院子里来了客,不是别人,正是黎青小时候拆过台的名旦洪梦楼。他自年过四十之后便不再唱戏,同一个好人家的女儿结了婚姻后,在北平城内开了间珠宝铺子,黎青先前还常去他店铺里置办头面。提及黎青小时候冒犯之事,洪梦楼却也从来不计较,甚至后来还增了与她和蓝筱竹的来往,时常来聊戏下棋。

      此番洪梦楼前来拜见蓝筱竹,一是来探病,二是辞别。

      他自幼父母双亡,如今最亲之人便是爱妻,爱妻小他十岁,曾是他在四川走穴时相识的。那女子为了他,舍下四川父母随他来了北平这许多年,如今他便打算陪伴妻子去到四川老家侍奉双亲。

      “你这一走,北平城内我认得的这些故人,可算散尽了。”蓝筱竹此刻恢复了些精气神,便让黎青搀扶他到院内水池旁乘凉,翠筠又前来设了小方案,摆上茶水点心待客

      洪梦楼无可奈何地笑笑,只道:“你还有老祁和这一班子徒儿,家里且不算冷清。”

      二位昔日北平城享有盛誉的名角相望一眼,心底油然生起了无限感慨。他们从未想过,生命的更迭居然这样块,还没有来得及行什么事,就已经老了。现下已是黎青这般年轻人的天下。

      蓝筱竹感叹:“此番一别,恐为你我二人此生最后一面。”

      黎青不爱听他说晦气话,只道:“细水流长,你与洪老板总会再相见的。”

      蓝筱竹微微颔首,忽然面上显露出一分微笑,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对黎青道:“这茶冷了,你去沏一壶新的来。”黎青自知他是有意支开她,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沏茶去了。

      翠筠正在厨里忙活晚饭,见她进来了,成心不搭理,默默让到一旁去择菜。黎青倒先开口了:“真不同我讲话?”

      “你有江小姐,同她讲去就是了。”

      黎青笑道:“从前也没发觉你那样记仇。”

      此后二人无言,黎青低头准备着茶水,才闻得身后渐起抽泣声,她也不回头,只闻翠筠道:“师父老了……夜里我在西厢房守着,他屋里的灯一夜都未熄过,第二日进去送饭食也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送去的饭食也动之甚少……我真怕——”

      黎青回来这几日具是憋着,眼前的一切她都看进了心里,却也只能一遍遍欺骗自己,被翠筠此话一勾,不由得默默流下两行清泪来——她已许久不曾哭过了。蓝筱竹抚养她二十载,她虽说嘴上叫着师父,实际上心底早就当他是自己生父。她见过蓝筱竹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她只离开一年间,成了这般风烛残年的模样,怎么能让人不伤感?

      她很快抹去了眼泪,转身拍拍抽泣着的翠筠的肩膀,只道:“师父自有他的命数,不是你我二人能掌控的。”

      翠筠终是忍不住,转身扑到黎青怀里大哭起来。这个在北平的夏天她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摧人心肝的痛苦,每日如游丝挠着她的体肤,她避不开,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

      等黎青安慰罢翠筠,整顿好仪容送茶去,却见洪梦楼已然离开,偌大方院里,只剩一树桂花,一池红鲤,蓝筱竹卧在躺椅上半眯着眼,像是很快就要睡去——这让黎青感到无比的恐惧,好在蓝筱竹见她来,又睁了双眼,一贯的清俊儒雅,他只道:“去了好久。”

      黎青随口搪塞过去,将茶放置好,坐到蓝筱竹足畔的蒲团上去,也去赏这一池鲤。

      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过了许久,直至月升华空,黎青望着那轮月,方道:“这几日我归来北平,竟觉得是像在梦里一般。这月这样好,只可惜心里却没有值得思念的人,也不知道是幸事抑或不是。 ”

      “了无牵挂,本就是一件幸事。”

      黎青问道:“师父可有牵挂的人吗?”

      蓝筱竹给不了这个答案,他说不出口,这个人,为了黎青,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他自己最清楚,无论是在紫禁城抑或是这院内看向月亮时,他总带着一份牵挂,只是这个牵挂只有他自己记得,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份牵挂飞跃了几十年光阴,却也仍然如当初一般深厚。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他都记得,那是他此生犯下最深孽的罪行,就算拿命来洗,也断然洗不清。

      他自私地希望,黎青永远也不会有他这样牵挂的人,那么这般经年的折磨,便不会在他如今最在乎之人身上重蹈覆辙。

      黎青望着那轮明月,努力想要从中看到一个身影,却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不存在的东西,本就是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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