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故人归》歌月元

2、春

　　德福又做噩梦了。
　　他现在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去“捉鬼”，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更不知道自己最后看到的跳城墙的画面是不是真的。他没有了尖叫之后的记忆，只记得再醒来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衣服和腰牌都好好地在身上，隔壁的宝福叫他起来干活。再问身边的人，都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果是真的，那个女人一定死了吧。那外面可是护城河啊！
　　一想到那纤弱女子的尸体在水中沉浮的样子，德福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这毕竟是他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死人，而且更有可能的是，他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的死人。
　　入春以后，东六宫的小太监们迎来了第一次挑选。各宫有缺人的，便派个太监或宫女过来挑人，不过宫里惯是捧高踩低的，这挑人的顺序也是按着受宠的程度来。德福见了好几个宫为了抢一个机灵的小太监大打出手，心道那小太监看似风光，实则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于是有人问话德福便唯唯诺诺的，他身量又小，倒是也不引人注意。
　　所以等各宫挑完，剩下的太监中便有他一个。他正等着继续回去干活，就见人群中有个宫女站了出来。她一出现，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大了起来，德福只听见“凤仪宫”“皇后”等字眼。那宫女却充耳不闻，只瞧着他问了几个基本的问题，便朝着管事的太监点了点头。
　　德福最后还是入了凤仪宫伺候。当天夜里，他就被带到了殿里。他的任务是守夜，侯在皇后娘娘寝宫门口等她召唤。德福松了口气，这个活比他之前做的体力活轻松很多，和贵人接触也少。和别人不同，他并没有向上爬的心思，他只想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既然已经做了太监，出宫决计是不可能了，恐怕也没有哪个女孩子想要跟着自己，他便只想着将来收个孝顺的养子能替自己养老，然后去守陵之类的，怎样都好。
　　春日的月光依旧很冷清，德福想着未来，不知不觉地靠在了门板上打起了瞌睡。突然之间，他感觉一股子力道从门后传来。好在他躲得快，不然怕是要被拍在门后边。他眨了眨模糊的眼，面前是一个只穿着白色亵衣的美丽女人，她的脸色比月光更白，头发很长，整整齐齐地贴在身后。两人的目光一下子便对上了，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诧异。
　　挑福德过来的碧云姑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两人旁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德福一跳。
　　“娘娘，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
　　“我睡不着。”
　　德福心里一惊。他没有想到他过来的第一天便能见到皇后娘娘。他吓得赶紧跪到了地上行了个大礼，那声音带来的熟悉感被他压在了心底。
　　“行了行了，我不出去便是。”没有人理跪在地上的德福。沉默了一会儿，皇后娘娘道。
　　碧云这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德福还跪在地上，便看到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竟然一下子坐到了自己身边的台阶上。
　　“起来吧。”她懒洋洋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尽管皇后看起来很随意，但德福并不敢造次。他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眼睛垂下，然后尽量把身子放低，才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奴才德福，今年十三。”
　　“十三啊……”德福听到了一声叹息，接下去是他听不懂的话，“也就是刚上初中的年纪……”
　　德福沉默着，不管懂与不懂，一个奴才是不能提出问题的。
　　“你读过书没？”
　　“回娘娘的话，没有。”
　　“你们太监是都没读过书吗？还是只有你没有？”
　　“奴才遇到的没读过书的居多，但是应该也有读过的。”
　　“德福，你想读书吗？”
　　这下他终于没忍住抬起了头：“娘娘？”
　　他想他永远忘不了那双比月色还要温柔的眼睛。美人望着他笑了起来：“我教你读书吧。”
　　娘娘好像对教他读书这件事很有兴趣。她找了块平整的地面，拿着树枝教他写字：“这是你的名字。德者，升也。福者，祐也。是个好名字呢。”
　　他便拿着树枝跟着她一笔一划地写。前面的他没听懂，但娘娘夸这是个好名字，德福抿了抿唇，有些开心起来。
　　“就是笔划太多了不好写，哈哈你要是以后犯错，我就罚你把自己的名字写一百遍。”看着德福歪歪扭扭的字，娘娘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上。德福犹豫着想让娘娘起来，地上太脏太凉，不是她应该躺的地方。
　　“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去睡觉了。”娘娘连连摆手，扶着他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走，“这身体真的扛不住了，明天你把这两个字学会，晚上我要检查的。”
　　德福张了张嘴，并没有问她为什么白天不行。这仿佛偷来一般的欢乐时光，恐怕终究是见不得人的。
　　德福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身份感到了难过，可是若不是这身份，他也遇不到娘娘。这夜接下来的时间里，德福一直用手在墙上描画着，直到东方泛白，他终于把这两个字熟记于心。
　　之后的时间是难捱的。德福工工整整地在附近的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期待着娘娘一出门便能看见。可是直到日上中天，娘娘都还没有从屋里出来。德福已经很困了，但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
　　“你回去吧。”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碧云姑姑端了饭食过来，“娘娘一般白天不出门，你到辰时自己回去便好。”
　　德福乖乖应了，走的时候把地上自己写好的字用脚擦掉。
　　第二天晚上子时过后，皇后娘娘果然如约而至，她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向德福招手：“你昨天的字习得怎样了？”
　　“奴才已经学会了。”他恭敬地把灯笼放在地面上，好让娘娘看得更清楚些。
　　“不错。还知道主动交作业，比我以前教过的那帮小孩好搞多了。”娘娘又嘟囔着德福听不懂的话，但德福隐约知道这又是在夸他。
　　德福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今天是他出生以来得到赞扬最多的一天了。
　　“连本教材都不给我。今天教你点什么呢？”娘娘苦恼地拽了拽头发，抬头便看见了天上的月亮，“啊，你读过诗没有？”
　　“回娘娘，奴才没有读过。”
　　“那我教你背诗吧。”娘娘兴致勃勃地拿树枝在地上奋笔疾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德福跟着娘娘念了两遍，便已经有了印象。又听娘娘讲这是一首思乡的诗，便问道：“娘娘，为什么看到月亮会想起故乡呢？”
　　他看到娘娘望向天空的眼睛中有一瞬间的茫然，等她再转过头来时，脸上已经带了一种德福看不懂的表情。
　　“因为人们都认为眼前月就是故乡月啊。”
　　“娘娘觉得不是吗？”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娘娘话中的意思。
　　“德福，你知道吗，在我的故乡有这样一种说法。”娘娘托着腮，又把头转向了那弯新月，“其实，月亮离人们很远很远，远到当月光来到我们这里时，月亮上已经又过了数千年的时光。所以我们看到的只是几千年前的月亮罢了。每一分每一秒的月亮都是不同的，所以现在看到的月亮，和以前在故乡看到的月亮又怎么能一样呢？”
　　德福下意识地觉得娘娘说得哪里不对，可他又不知道怎样反驳。
　　“娘娘故乡的月亮一定很美吧。”最终他只能干巴巴地这样说。
　　娘娘笑了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