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那年春 ...

  •     【重来我亦为行人,长忘曾经过此门】

      夕阳西下,白色的汉白玉石映照着金丝楠木柱,残阳像燃烧殆尽的烛光,发出最后余弱的光芒,雕栏玉砌,勾廊画栋之间穿梭着来来往往静默不语做事的宫人,御花园和道路两旁的花植为了躲避酷暑的袭击,尽量都保持沉默,只有芙蕖池内的荷花正一片粉玉如纱,亭亭净直。

      随手一把鱼食洒下去,往日里游得欢的锦鲤只有几只,皇后娘娘也不厌,仔仔细细把盘中的饵料全部洒了出去,宫人远看她是在无聊喂鱼,只是若是凑得近了便会发现她两眼放空,眉间含愁,不过牵强锁住了心事。

      事情还要从昨日说起,作为已经有段时间不进宫的江家二小姐,现任的恭阳侯夫人,突然穿着不合衣制的侍女服偷潜进了朝凤宫。

      “阿姐,我这躺进宫就是向你求救的,阿爹阿娘不许其他人告诉你,我……我也是没法子的,姐姐,江家百十人口这次怕是危在旦夕了!”夜幕四合,妹妹江月心突然奔至后宫来找到江皇后,坐在下首的她容貌依旧美丽,可整个人的憔悴却是再多脂粉也遮不住的,更遑论两眼含泪,早已花了妆容。

      “莫哭,仔细说与阿姐听,有阿姐在呢。”江皇后拾阶而下,阿妹自幼与自己亲厚,看她这样自然委实于心不忍,劝慰道。

      “姐姐,你一定要救救江家啊。现在江家势大,皇上……皇上他早有铲除之心。”江月心有些于心不忍,可到底,到底阿姐总归是要知道的,还不如早些了解内情,只是这样一来,阿姐许是受不得,内心又是担忧又是忧虑。

      却不想江皇后只是笑,两眼无波,泛着虚无的笑,接着阿妹的话道:“却一直碍于没有力量掣肘是吗?可近几年梁家异军突起,又得了皇上的支持,早已可以和江家分庭抗争了。”

      原来阿姐心里都清楚,江月心把自己主要来的目的说出:“皇上一直盯着江家,三个月前,表弟领军战败,却有人诬告是故意为之,后又捅出江家贩卖私盐。姐姐,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啊,我们在宫外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想的,现在只能靠阿姐想一想办法了。”

      江皇后听了这话,突然反问道:“阿爹阿娘阿弟都不知道你要来是吗?”

      江月心不知道阿姐为什么这么问,但总感觉阿姐的眼神刺穿了什么,按下心头的惊疑,拍胸脯肯定道:“他们自然是不知的,阿妹办事你放心。”

      “你别着急,先回家告诉爹娘不要慌张,我会想办法的。”至于什么办法,江皇后却没有说,但江月心也不敢逗留太久,听到从小无所不能的阿姐有了办法,也不敢细细追问,赶紧趁着夜色在宫人的掩护下离开。

      许是盘中的鱼食终于用完了,江皇后对着不远处的笺蘅吩咐道:“本宫要去宣室,回朝凤宫更衣。”

      笺蘅是自小跟着江皇后的,为人伶俐也忠心,是江皇后的心腹,看她自昨天二小姐来之后就眉头不开,现在终于放下了,但笺蘅心里并没有轻松,这样的皇后娘娘太陌生了,就像是……需要破釜沉舟了一样。

      宣室外

      “皇后娘娘求见皇上。”笺蘅对站在宣室外的内侍道,示意他去通禀一声,内侍不敢含糊,转身进了御书房。

      “她来了。”坐在龙椅上一身龙袍加身的凤鸠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她来之前见过谁”

      “回皇上,今日皇后娘娘只是在芙蕖池附近喂养鱼儿,除了宫人没有见谁,只是昨夜恭阳侯夫人夜半乔装去了凤仪宫。”内侍恭敬回答道。

      “怎么放她进来了?朕不是说过,江家任何人非诏一律不得入宫吗?”凤鸠语气清浅,揉了揉疲惫的额角,这下麻烦了。

      内侍却不敢低估他听起来没有一丝怒气的语气,慌忙跪下道:“回皇上的话,恭阳侯夫人是坐着魏王世子妃的马车来的,魏王世子妃说是得了馨公主的召见,侍卫们也不敢拦着轿子,当时并不知道恭阳侯夫人也在马车里。”

      “哼,她们倒是一心都向着皇后。”凤鸠轻语道,眼里却含上不曾被察觉的笑意

      内侍不敢答话,虽然馨公主不是皇后娘娘所生,长大后也不得亲近,但其实一直以来却最是站在皇后娘娘那一处的,连皇上的话,都要退居第二,皇家的事,他不敢妄言。

      手里的奏章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凤鸠站起来走了两圈,最终还是忍下心里的话,吩咐道:“告诉皇后,朕现在国事繁重,不便见她,改日得了空闲去朝凤宫亲自向她赔罪。”

      “是。”内侍弯腰告退,出了宣室好好把门合上后,转头满脸笑意歉然对笺蘅道:“笺蘅姑娘,皇上今日有要事在身,不便打扰,还请皇后娘娘先回宫,皇上改日到朝凤宫亲自看望皇后娘娘。”

      面对内侍的解释,笺蘅无暇去听,用担忧的眼光看着皇后,询问道:“皇后娘娘,我们……”

      “先回去吧。”江皇后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扭头提步离开,内侍慌忙去送。

      宣室内的凤鸠自内侍离开后便坐在龙椅上不动,开始是专心听门外的动静,以渴求得到只言片语,甚至还暗搓搓期待着对方不顾阻拦推门而入。后来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逐渐减弱,却是望着砚台上的字出神。

      砚自是好砚,出自端州的名品端砚,石质紧密坚实,是不可多得的蕉叶白,然而更不可多得的是,这方砚其实是他的皇后在他还未登基时送他的第一份礼物,砚身上只刻字“那年春”。

      【去岁相思见在身,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

      那时的皇后还不是皇后,他叫她阿莼,那时的皇帝也不是皇帝,只是凤鸠。

      那年春,皇位争夺正还未白热化,皇子们之间彼此小心试探,媛儿过世三年了,为了让馨儿心情好起来,踏青宴凤鸠带着馨儿去城郊散步。

      宴会不仅是各个皇子在甄选派系官员,世家也在考虑哪位皇子将来荣登大殿,挑选心仪的乘龙快婿,墨客佳人为了在皇室面前展露风采,也是争奇斗艳。

      可凤鸠偏偏就在人群中第一眼就发现了阿莼,贵为太傅嫡长女,出自书香名门,宴会来往自然是不成问题,娴静温和又不失礼,容貌不敢说倾国倾城,却也让周围的大多数人成了陪衬。

      “父王,那个姐姐好漂亮啊。”孩子总是单纯的,馨儿喜欢她,而凤鸠也在那时打定主意迎娶她进门。

      “那父王把她娶回家做馨儿的娘亲好不好?”凤鸠蹲下身来,扶着馨儿的额头。

      “好啊好啊。”馨儿对娘亲没有什么概念,三年前媛儿难产而死,她也只知道娘亲是可以陪她的人。

      之后,便有了纨绔闹事当街纵马,三王挺身英雄救美的戏码,自此京城里都在流传着三王爷恋慕江家大小姐的传闻。

      凤鸠自认不论容貌还是才华都算不错的,虽说是续弦,但也是京城女子趋之若鹜的形象,况且还有救命之恩加流言蜚语,他有自信让阿莼嫁给自己。

      “王爷府里已是佳人盈室,况且小女不才,实在不敢跟先王妃比肩,真是承蒙厚爱,殿下龙章凤姿,小女实在承受不起啊。”就这样,凤鸠带着管家上门被老谋深算的太傅大人客气拒绝了。

      凤鸠明白,自己不占嫡不占长,太傅自然不肯轻易站队。再者,出于爱女心切,太傅大人还明显用谦虚的语言表达了一番“凤鸠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算你长得还算人模狗样,但是一个家里妻妾成群,克死自己王妃的还想来娶我的宝贝女儿,做梦!

      明白是一回事,生气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气的不止是那个老狐狸,路过前院时,和那位江家大小姐路遇,作为传闻中的二人之一,再不济也会态度都总有些变化吧,可没想到对方只是平静行礼离去,更可气的是他居然在对方冷淡的眼神中看见了嘲弄。

      尽管回去他再三问管家,管家都否认说没看见,肯定是自己多想,但凤鸠就是觉得自己不可能看错,心里反而升起倔强的情绪来。

      回到王府,凤鸠看了看自己的妾室,相比其他兄弟来说,已经算少的了,只是也知道江家的规矩是男子四十无子女方可纳妾,如此一比,确实……不太好说。

      但心里还是不免有气恼,天家的求亲,多少女子求之不得,偏你不识抬举!江家的规矩可能那江大小姐遮蔽了双眼,以为男子个个该是如此,但天家是什么地位,男子本该三妻四妾,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京华,那江大小姐坏了名声,迟早要来求他。

      两个月后,恭阳侯请旨赐婚江家小姐,江家答应,皇帝成人之美,欣然赐婚。

      三王爷大闹恭阳侯婚礼闹得沸沸扬扬,皇帝罚他门禁三个月,听完原委却也念他痴情,特下旨三王爷禁期过后和江家大小姐江月莼成婚。

      当初的凤鸠不明白什么心情,只觉得听到她成亲的消息心里就酸得厉害,可能是对方言笑晏晏之间对自己回眸莞尔一笑结下了心结,亦或者是那匹大宛马踢到的不是江家小姐的胳膊,而是自己的脑袋,才看见她当时错愕的惊呼心疼的眼动了心,他也记得那次江家见面时对方洞若观火的轻笑,似是看透了自己内心不能为外人道的羞耻。

      凤鸠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却终有一日亲历了一眼误终身,他想,接下来的任何路,都想和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子一起走过。

      【等闲烟雨送黄昏,谁是飞红旧主人?】

      “贵妃娘娘,您慢点儿,肚子里可怀着龙种呢!”大宫女怜叶小心翼翼地扶着梁贵妃向宣室的方向走去,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呦!这不是咱的皇后娘娘吗,真真赶巧儿,皇后娘娘刚离开,就到了我每日奉旨到宣室和皇上谈心的时间。”梁音挺着大肚子,没有见礼的意思,嘴上热情招呼着。

      盯着眼前容貌似曾相识的梁音,阿莼便觉得世间万物就是如此可笑的一件事。入宫十年,不曾有孕过,而梁音进宫只有三年便又怀上了第二胎。

      脚步未停,阿莼细细思索,自己的身子是在王府的时候便落下了病根,是为了什么呢?仔细想来慢慢浮出一抹讽刺,是那年太子暗杀三王,三王妃舍身阻挡才有的吧,想当年也是京城一段佳话啊。

      对于江月莼对自己的视而不见,梁音面上出现一丝恼怒,不过这离宣室不远,不好闹得不好看,心思一转,掩嘴笑着对送皇后离开的内侍道:“可要好好送皇后娘娘离开,不然出了什么意外,一百个你的命也不够,要知道,皇后娘娘可是皇上最看重的人呀。”

      着重了“最看重”三个字,果然看见皇后停了下来,梁音得意道:“要知道,皇上还潜龙在邸的时候可是曾经为了迎娶皇后娘娘把三王府的姬妾全部送了出去,虽说登基之后又有了许多新人,但那可是皇上的一片心意啊,怎么能忘记?虽然皇上现在为了照顾本宫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未踏足后宫其他地方了,但我可是从来不敢跟皇后娘娘有一点相提并论呢!”说完自顾自笑,抬脚准备离开。

      内侍在一旁听得冷汗连连,连句“是”字也不会答了,虽然他已经知道了很多秘辛了,但他其实不想听这个。

      笺蘅在一边听得有点想落泪,阿莼虽然面色不改,心却在抽疼,梁音的意思无非就是凤鸠为了江家的势利不得已娶了自己,得到了皇位自然弃之若履,她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负,刺本宫的心,那大家就一起痛吧,“那么梁贵妃看样子是对自己的容貌多有自得啊,只是不知道先皇后怎么想?”

      看似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梁音却再也笑不出来,直到来到宣室门前,才彻底把苍白的脸色缓过来,只是被指甲掐出血的掌心却还提醒着她自己的一切来得多么可笑。

      这其实是一件两败俱伤的事情,回到朝凤宫,江月莼换上常服,百无聊赖看着芙蕖池对面还在大兴土木的一座楼阁,那是凤鸠说自己以后要炼丹升仙要用的地方,虽然还未建成,但规格之大,用料之精细,图纸上窥得一角的华美已经慢慢浮现。

      其实自己和梁音心里都知道,如果自己是当初凤鸠登上皇位的阶梯,那么梁音又何尝不是凤鸠需要夺走江家势力的工具呢?

      更何况,更何况……还有他的阿媛在啊,梁音现在肯定恨死自己了,她的那一张脸,好像就是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凤鸠选中她的理由,选中梁家的理由。

      炙热的夏日即便入夜也得不到多少凉气,江月莼思索着白天的事情,忽而感觉旁边影子一闪,接着就见凤鸠手里拿着一把侍女扇坐在自己身边开始给自己扇风。

      这样的小事凤鸠总能做得体贴周到,但自从发现他不止为他的发妻这样做过,连梁音也这样被对待过,甚至哪个宫里得宠一段的嫔妃也不是不可能享有这样待遇时,阿莼生生从感动转为了恶心,轻轻翻动了身子,装作没发现,继续沉默。

      “傍晚你来找我,我以为阿莼是想念我了,现在怎的又开始不搭理我了?”凤鸠摇了一会儿扇子,看他的皇后始终不愿意理睬自己,终于忍不住先开了话头。

      这下即便阿莼不想说话也不得不说了,更何况他还有江家的事情需要询问,翻过身,让旁边的宫女调整了塌一边的高度,半倚在榻上道:“我以为你只需要见贵妃就够了。”

      凤鸠开始被弄得一愣,继而开怀道:“皇后这是在吃醋吗?我很喜欢啊。”

      顾左右而言他一直是凤鸠的强项,自入宫以来就是如此,凤鸠会纵容着自己的脾气,会说开心,至于其他的,他下一次照旧会如此,接着也只是纵容着自己的脾气和想法罢了,阿莼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况且这样的戏码她实在腻了,单刀直入道:“你想怎么处罚表弟?”

      听阿莼谈论起朝中的政事,凤鸠也没有一丝生气,只好声好气解释道:“他不仅延误军机,而且还纵容亲信去贩卖私盐敛财,阿莼,他哪一条都是死罪的。”

      江月莼不语,其实长久在宫门内,她也不知道自己得来的消息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更不敢担保表弟一定没有干过这两件事。

      凤鸠见她有些伤心,安抚道:“阿莼,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你是我的皇后,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们注定生同衾死同穴,你只要负责每天好好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这江山,还有我,全部都是你的。”

      大概人都是很不容易死心的,而且禁不起甜言蜜语的诱惑,江月莼没有问他先皇后呢?梁贵妃呢?还有他那么多嫔妃难道不是葬在一处地穴?生前哪个又没有同衾?他甚至还没有说会对江家如何,但即使这样她还是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喝药了。”笺蘅准时把药送过来,示意到了用药时间。

      凤鸠双手接过,很自然道:“你下去吧,我来就好。”

      “是。”笺蘅习以为常,每次皇后娘娘喝药,只要皇上在,都是亲手服侍娘娘用药的。

      “怪我最近没来看你,连你病了都不知道,来,快点喝药,喝完药就好了。”凤鸠有些愧疚道。

      最近快收网的时间,凤鸠最近几个月确实很忙,还要安抚梁音,然后在宣室处理政务到深夜,每天凌晨才有时间回朝凤殿,不到天明就离开,两人最近说话时间都变少了,用药匙把碗里的药搅拌几下,觉得到了合适的温度舀起一匙放在嘴边,吹动几下,自己要先尝尝。

      哐当!是碗掉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凤鸠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不理解道:“阿莼,这是……怎么了?”对方看似无理取闹打翻了他手中的碗他也没有丝毫生气,和朝堂上江湖中的评价实在相去甚远。

      江月莼反而似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盯着地上黑乎乎的一摊药汤,面容清冷,眼泪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唬得凤鸠立马抱住她道:“不想喝就不要喝了,不喝了。”竟是哄孩子的语气。

      旁边的笺蘅沉默清理地上的东西,手掌却在微微发抖,凤鸠眼光扫过去一瞥,又若无其事收了回来。

      江月莼跌落在他怀里,褪去了平日的冷静,终于被两端逼得发疯的头脑得到片刻歇息,俄而责问道:“为什么?”

      凤鸠只是轻轻安抚她,嘴里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至于为什么对不起,两人谁也没说。

      终是为了安抚她,凤鸠岔开话题,指着窗外芙蕖池对面的楼阁道:“阿莼知道那是什么?”

      “什么?”江月莼轻轻挑眉:“难道不是你以后想成仙居住的地方吗?”

      “不是我。”凤鸠不理会她话语里淡淡的嘲讽,解释道:“是我们,牌匾我已经写好了,就叫“凤仪台”,我之卿卿,凤凰来仪。”

      江月莼觉得有些讽刺,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刚刚不是还说生同衾死同穴吗?”

      凤鸠知道她不信鬼神,叹息道:“那是最坏的打算了。”因为他,一刻也不想他的皇后分开,哪怕来生再见,短暂的阴阳相隔也不可以。

      还未落成的凤仪台已经初具姿态,占地足足有四五个朝凤宫的大小,层层楼阁相互映衬,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廊桥五步一置,假山十步一设,金顶石壁,鸟兽异馆,更遑论还有未开建的三清殿炼丹室,不外乎诉说着皇家的富有以及……劳民伤财。

      阿莼停了眼泪,指着凤仪台最高处的近仙殿出神道:“凤鸠,我想去那里看看。”

      “好。”本来她就是那里除了他之外唯一的主人,只不过这个惊喜被他提前告知了而已,现在阿莼愿意去看自己的惊喜了,凤鸠自然是愿意的。

      即使在夜晚,禁卫军也是职责所在守护着诺大的凤仪台,近仙殿很高,两人走走停停,俯瞰着整个京城,依偎在一起观万家灯火,半个时辰之后才到目的地。

      早就宫人内在近仙殿外的空地上侍备好了瓜果汤酒解乏,阿莼喝了一口,眯起眼问道:“是外邦来的葡萄酒吗?”

      看她喜欢,凤鸠立马帮她满上道:“今天下午才送来的,不过不是外邦送来的,你喜欢喝这个,我派人在许多地方种植酿酒,现在喝着这个和外邦的比如何?”

      凤鸠脸上写满了“快夸我”的字样,阿莼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王府,那时候只有他们,他只有她,而她也只有他,不继续想下去心情还是很舒畅的,略带颊红配合道:“好喝,谢谢卿卿。”罢了,不过最后一遭,放纵也无妨。

      凤鸠乐意听她喊卿卿,立刻配合道:“不必客气,卿卿。”

      又一杯酒下肚,阿莼捧着杯子站起来,走到近仙殿的边缘,看着最下方微弱的火光,倚着墙垛道:“可是我是你的卿卿,你又是谁的卿卿呢?”

      “我自然是你的卿卿。”这样的对话似乎有些无聊,但凤鸠乐在其中。

      “嘿嘿……”阿莼笑得有些傻气,凤鸠知道她快要喝醉了,每次喝醉她都这样笑,和平时一点也不一样,起身准备去扶她。

      阿莼有些不稳伸出胳膊,食指指着凤鸠道:“站住,不许动。”

      凤鸠也就真的不动了,看她还能站稳,等着她喝完下一杯,估计就不会那么倔了。

      “可是,你还是她们的卿卿啊!”阿莼手臂前后挥舞了一个圈,大声喊了一句,笑着笑着就泪如雨下。一旁伺候的宫人禁军多一眼都不敢看,全部慢慢退到了阶梯边,保证看到这边但听不清皇上和皇后娘娘的谈话。

      凤鸠知道心里猛然一痛,意识到他的皇后有些不对,但是看着哭着排斥自己的靠近的阿莼,任何言语动作都没有了。

      阿莼……在怪他,而且,很怪他……

      凤鸠不想接受但此刻也只能接受,其实,早就应该知道的不是吗?只是,还是试图徒劳解释道:“阿莼,我只是你的卿卿,她们谁都不是。”

      “你又在骗我。”阿莼哭着笑着,一只手扶着墙垛,一只手推拒示意凤鸠不要过来,“可是,可是我也想要个孩子啊……”声音却逐渐低沉下去。

      孩子?他们曾经也有一个的,只是后来没有了,在那场夺位之争的时候,那也是凤鸠心中永远的痛,道:“我们的安儿一定会好好的,只要到时候我们成了仙,我们就接他,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这也是他必须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仙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和阿莼的安儿,一定好在乖乖等着他们。

      “不,你早就忘记了他。”想起那个离世的孩子,阿莼眼里带着丝丝恨意,“他为你而死,可是不过三载,不过三载,梁音进宫第二年生了皇子,你就立刻举国欢庆立为太子,你把我的安儿立在何处?他作为嫡子,没有一句追封,甚至连个皇子都不算,你却从来没有想过他!”

      “不是的,不是的。”凤鸠匆匆道,心爱的人用仇恨的眼光看着他,怎么可以,“道长说了……”

      “道长总是对的不是吗?”阿莼反讽道,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凤鸠,心内同样倍受煎熬。

      可是,她已经不想再去理解他,她已经试图理解他十几年了,现在又要面对他和家人之间的抉择,她不想,“你宠爱梁音因为是她与梁媛七分像的样貌吗?那么作为和先皇后有三分像的我呢?凤鸠,你心里有我吗?”

      凤鸠被她的质问地有些不可置信,他心里没有她吗?皇宫上下哪个敢说他心里没有她?可是,他的皇后,有朝一日居然会这样问他?

      阿莼也逐渐平静下来,泪珠子连线似下落,转而用祈求的语气道:“凤鸠,下辈子再也不要认识我好不好?”转身便是轻轻一跃,整个身体便从墙垛越了过去,奇怪的是落下时还想起自己这么好身手还是多亏父亲从小对家中儿女文武兼修的教导。

      凤鸠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脑袋像是炸裂开了,黎明的黑色也遮不住眼里的血色,扑过去的瞬间禁卫军头领李烛抓住了他的龙袍才没让他同样掉下去。

      宫人禁卫军内侍乱成一团,有飞奔而下凤仪台找皇后娘娘的,有急忙来看察皇上的情况的,凤鸠却觉得万物皆失了声,丢了色,心里只有一个痛彻心扉声音:阿莼,跳下去了。

      匆匆从下方赶上来的禁卫军碰到赶下去的,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凤鸠被人拉回来有挣扎过去:“皇后娘娘呢?朕的皇后呢?”

      但一个人的力气怎么可能有一群人大呢?凤鸠认识到这个问题后根本顾不得问责这些人,从近仙殿就开始往下跑,跌跌撞撞,下了凤仪台的时候不光头磕破了,手臂上腿上也都是血。

      “阿莼呢!你们告诉我,阿莼呢!”

      “皇后娘娘......薨了。”李烛抬头看了一眼凤鸠,跪在地上不敢动,他知道他已经是死罪了,虽然在皇后娘娘跳下去第一瞬间他就往那边跑去,但也只能阻止得了皇上而已,当时距离太远了。

      凤鸠拖动着身体朝不远处的那被白绫覆盖着的人走去,他不能走不动,他的阿莼还在等着他,“李烛,你知道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吗?”

      然而到了地方,凤鸠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掀开白绫抱起地上再也说不出话的阿莼,周围的太医跪了一圈,每个人都是大气都不敢出。

      “啊!”

      抱着他的皇后一会儿,凤鸠昂首一声嘶吼,脖子通红,青筋浮现。白绫下的身体其实已经破损的很严重了,凤鸠却像是完全没察觉,小心翼翼替她理了理发,发上是他册后大典送她的金步摇。

      皇上不是良善之辈,朝野上下心里都有一杆称,在潜邸时还有所保留,夺位之争却逐渐暴露出来,自从登位之后,便开始不息兵戈,土木大兴。周围人一想到此便是在夏也冷汗连连,却连擦汗的动作都不敢有。
      【也作悠扬陌上尘,那年春,我与春风错一门。】

      以血为墨,以命做注,还有刚刚的诛心之言,凤鸠却无法说出一个字的指责,身体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他要抱着他的皇后去他为她准备的凤仪台寝殿。

      抬头,便可看见数丈高的近仙殿一角,凤鸠这才想到什么似的,对着内侍吩咐道:“道长缘何把近仙殿建得那么高?其心可诛。”

      “是。”内侍低声应道,声音有不能被忽略的轻抖,在场人今天没有救回娘娘,只怕……只是没想到皇上最后也没提。

      凤鸠此时已经关注不到其他人,他爱她,从他大闹恭阳侯大婚那一刻起他就不曾怀疑,可是他却也是伤她最深的人,梁媛是救过母妃所以立为王妃,至于梁音,哪又有可比性?

      还有他们的安儿,道长说早夭的孩子不能沾染太多人间杂事,那样才有利于他魂魄的安稳,只要能让安儿活回来,他就也是仙了,不用在意这些虚名的。可是她不喜他说鬼神,旁人更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安儿半分,他想等他成功,便可给她一个惊喜,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没有错吗?他有错的,他利用梁音和梁家,同时也被他们利用,还有孩子,他为什么要让梁音有孩子?对了,好像为了让江家乱了阵脚。

      可是,江家啊,江家祖制文武兼修,老狐狸弟子朝堂一抓一大把,西北和南方军权在握,就连江南都有联姻,说是没野心,也就只有傻傻的阿莼信了吧?不,也许阿莼都明白,才左右为难,选择了今天这个答案。

      是他的错,明明许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为了笼络江南的富庶子弟,为了军权要权……

      一步错步步错

      凤鸠的眼泪不停流,在为自己,在为阿莼,也在为他们的安儿,他知自己一个昏君的名头少不了,同样……也是阿莼不合格的卿卿,更不是个好的爹爹,他,其实什么都算不上。

      二日,国母归去,国丧。

      三日后,皇上下旨,梁家德行有失,罢黜太子之位,废梁贵妃为庶人。

      半月后,江家三子领兵围困京都,为天下百姓请愿,废昏君,昌太平。

      “阿莼安儿,这里是我们要升仙的地方,准备好了吗?\" 凤鸠抚着冰棺,站在近仙殿上把火把扔向凤仪台四处,旁边还要一个小牌位,如果升仙不成,阿莼,下辈子我争取让你满意再让你好好认得我,定牢记告诉自己,不会再把心底的人丢了去。

      不过几息之后,凤仪台四处大火,慢慢将整个宫殿楼阁烧为灰烬。

      莼阳元年,江氏一族登帝,封其长姐为忠孝长公主,谥号:端乐真人仙子长公主。另,馨公主封佳乐,赐属地沔,即日归去,无诏不得入京。

      只是汉白玉依旧清冷,民间对新帝减税的拥呼声盖过宫廷深深的叹息:”阿姐,江家对不起你。“

      【落花时节不逢君,空捻空枝空倚门。空著眉间淡淡痕,那年春,记得儿家字阿莼。】

      阿莼是太傅府里出来的姑娘,从小虽然也被娇惯,但是越礼之事是不从不为的,她自小比别人要懂事,世家女子所需遵循的仪态容姿,即便极为苛刻,她也总比其他人做的要好上几分。

      直到,遇见了凤鸠。

      她第一次遇他是在很小的时候,那年七岁,阿妹贪玩,拉着自己的手,在接春娘娘的庙会上四处跑,两人最后稀里糊涂摆脱了家中的仆从,理所应当,两个不大的女孩,长得却玉雪可爱,被拐子盯上了。

      没有悬念,当时拐子抓住两人,尽管妹妹和自己都流泪哭诉,然而两个拐子直称家里的孩子苦恼,当不得事,别人家的事,别人想管自然也是管不到的。

      后来,后来就遇见了那个容貌昳丽的男孩,看起来也不过十岁左右,态度矜贵,给人无端一种盛气凌人之感却又不可招惹的心理,二话不说派仆人把拐子殴打就是,她道谢对方却道单是那两人长得丑,看不惯罢了,挨不着自己的事儿。

      随后随从也找到她和妹妹,妹妹还小,记不劳事情,但她,却记住了。

      谁家小女未藏梦?而她,心里藏着一个谁都不知道的人,只是,知道他的身份的时候,他已经是三皇子,故去三王妃的夫,且二人生前感情甚笃。之后,她便把他当作一个某一日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是注定高不可攀,今生没有机缘罢。

      后来他的消息她也不再打探,却不想不过半年就是赏春宴的回眸,她佯装镇定,力图在所有人面前不失礼,可她也看见了他眼底对于皇座的渴望。

      之后,便有了种种,每每凤鸠与她说起英雄救美阿莼都笑而不语,当是默认了他的话,却也不错,狂马踏街未曾有,庙会相救是为真。

      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卿卿有了先王妃已是阿莼最大的忍耐,百年后已经不能和他同棺,却不想今日时仍要忍受他与其他妃子嫔妃的纠葛。

      但是,阿莼也知道他对自己是真的好,如此便是不断的煎熬和心焦。

      可是,笺蘅手里的药她还是不舍,江家是真的势大,只是不曾想原来已经如此明目张胆了,或许,只有看在她的份上,江家和卿卿不论谁胜谁负,都可以留彼此最后的体面,她的归去,就是最好的结局。

      最后的最后,是那年庙会灯火下少年还不知事的莞尔一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那年春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