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胡辰浩

30、番外④

　　上元节前一个月某日，汀岚正在铲泥土。她看到城里有一条街巷全是卖小吃的，里面有一家铺子就是卖烤鸡的。她虽然买不起，不过站在边上观摩了一下，自觉领悟了要领，就回到家里来打算试试。

　　她把用荷叶包裹好，再包了一层厚厚的黄泥的的小鸡埋到那个坑里，再拿土盖上，留出一个小洞，把柴火点着了丢进去。

　　正坐在边上百无聊赖地放柴火，她看到一个跌跌撞撞地身影倒了进来。

　　“你怎么了？”汀岚见他面色苍白走路虚浮，连忙走上去扶住他。

　　他不说话，只是在微微地喘气。

　　汀岚想把他扶到屋内的床上，他摆摆手，自己走到汀岚原来坐着的加柴火的位子上去，闭上了眼。

　　汀岚不是很懂医术，养母曾经教过她一些基本的疗术，但都是针对皮外伤的，像这样面孔发白应当是内伤……而他又不说怎么了，汀岚也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不过幸好，他的脸色慢慢缓和。他睁开眼，看着烧起来的烈火，红彤彤地映在她的眼眸中。

　　“你到底怎么了？”汀岚担忧道：“有病要去看医生啊。虽然城里很远，但是不去看也不是办法……”

　　“我没有事。”火焰在他的眼里跳跃，他平静地说。

　　“没事，没事。”汀岚道：“下次有事可别找我。”

　　他仿佛一座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得若有所思地看着烈焰。

　　汀岚一把挤开他，他倒是没缓过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眼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汀岚俯视他：“装深沉……自己去拿凳子，这是我的位子。”说着往火里丢了几根柴。

　　他搬来凳子，坐到汀岚旁边，“我刚刚遇见了一个人。”他一顿，道：“也许不是人。”

　　“嗯？”汀岚道：“你说你遇到神仙妖怪了？”

　　“嗯。他好像认识我。”再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皱眉，道：“他好像使了法术，我就感到浑身疼痛难捱，所以急急忙忙逃开了。”

　　“他伤了你，应是来者不善。”汀岚道：“那么你有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他摇头道：“没有印象。”

　　“你是怎么逃开的？”汀岚道：“不管你从前是什么东西，至少你现在是个凡胎□□，肯定是斗不过他的。他要你命易如反掌，可是他又放你回来了，这很奇怪。”

　　“没错。”他道：“他仿佛是不敢确定我的身份。”

　　“所以放你逃走看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如此说来，那我们这里岂不是很危险？”汀岚又道：“不过我们在他面前又毫无还手之力，他如果要我们死，我们可能真的没有办法。”

　　她站起来往那个土坑里看了看：“不如先吃□□。”

　　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了，汀岚拿起铲子把土铲开，再用土把火堆灭，那脚踢了踢那个圆形的土球，“嗬，还挺烫。”说着又用铲子把外面的土拨开，土被烤硬了，她使了好大劲也没弄开。他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你真是……”说着拿过铲子，用力往下一戳，那圆球便开了。

　　香味一下子飘了出来。

　　汀岚忍不住赞道：“太香了！”她小心翼翼去揭荷叶的边，被烫得缩回了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不懂，冷了就不香了。”汀岚说着去厨房里拿了两块抹布和一把刀出来，一手一块，把荷叶揭开，再用刀把小鸡切成了两半。小鸡被除去内脏，填充了香糯米。

　　她拿刀切了小小的一块，糯米很软糯，鸡皮焦酥，鸡肉很嫩，混在一起吃有一种奇异的美妙的味道。

　　“好吃！”汀岚忙得几乎没空张嘴说话：“你快尝一尝！”

　　他拿了一块嚼了嚼，破天荒地道：“不错。”

　　“死而无憾了。”汀岚感慨道。

　　他继续嚼鸡肉，没说话。

　　汀岚道：“你要小心。”

　　“嗯？”

　　“那什么东西可能会再来找你。”

　　见他一副奇异的表情，汀岚道：“那是我太紧张了，转移一下注意力。吃东西比较容易转移注意力。”

　　他悠悠道：“那你现在还紧张吗？”

　　汀岚咬了一口鸡肉，自顾自道：“怕，当然怕。”

　　“……”他似笑非笑。

　　半夜，汀岚被饿醒过来。晚上一只鸡，咬了几口，她便开始觉得索然无味。此时她也没心思再去找东西吃，抱着自己的被子就跑到隔壁屋子去。

　　她点了烛灯，蹑手蹑脚地进屋。

　　把烛灯放在桌子上，她看了看地面，拿扫帚扫了一下，把被子放在地上，开始铺被子。

　　“你做什么？”

　　汀岚吓得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我……睡不着，随便走走。”

　　他从睡眼朦胧中清醒过来，眼看着汀岚小跨步一样地铺被子，道：“你害怕？”

　　汀岚否认地干脆：“我是来保护你的。”

　　“我不需要你保护，你回去吧。”他拒绝地也干脆。

　　“不！”她义正言辞：“我不能看着你出事。”

　　“我不会出事，你回去吧。”他逗她。

　　“好吧我害怕。”汀岚道，指指地面，“你就让我睡这吧，我又不抢你床。”

　　“别铺了。”他下床，道：“地面冷，我去你房间睡。”

　　“啊？”汀岚道：“可是我房间也只有一张床啊。”

　　“我睡地面。”他抱起被子，看到她愣着：“你这么想睡地面？”

　　“倒也不是。”汀岚道：“不过这样不太好吧……地面很冷，你受得了吗？”

　　他看她：“那你睡？”

　　汀岚立刻捂上嘴：“刚刚我没说话。”

　　后半夜汀岚睡得很安稳，不知道是因为闹腾够了，还是因为觉得有个人拉着垫背安心了。

　　上元节前夕，汀岚一从城里到家，没顾得上休息，就开始埋头数钱，数完了抬头幽幽地叹气一声，又悠长又沉重，惹得他都忍不住问一句：“你这是钱不够？”

　　汀岚竖起一根食指晃一晃，摇头，“非也，我在担心上元节那日的天气。”汀岚道：“说来也奇怪，我几次进城，回回都下雨，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果上元节那日也下雨，那我的烟火会就泡汤咯。”

　　“大约不会。”他道。

　　这么没诚意的安慰。“会不会都无所谓，反正今年上元节，闲云阁我是去定了！”

　　“你以前没去过？”

　　“以前都在攒钱，今年我觉得差不多了，想去碰碰运气，看看够不够进去。”又看一眼他：“你真是运气好，刚好碰上我攒够钱的时候。”

　　“嗯，那我是挺好运。”他居然没有唱反调反驳。

　　“嗯，是吧。”汀岚道：“那个谁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他摇头。

　　“当真？”汀岚道。

　　“嗯。”

　　“哦，好吧。”汀岚道：“那也许我们可以开心地度过一个上元节了。”

　　上元节当日，雨甚至逼近了远在立丰郊外的汀岚的小屋子前。

　　汀岚唉声叹气地戴上斗笠，道：“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他站在汀岚身边，抬头看了一眼，也戴上斗笠，“走吧。”

　　路上泥水多，很拧巴，他们行进地极其慢。汀岚问：“你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吗？”她算了算：“已经差不多快一年了。”

　　没想到，已经这么久了。

　　“没有。”

　　“你要不要去看看大夫？”汀岚道：“这么看起来，你好像伤的不轻。”她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他没理她。

　　“如果你想起以前的事了，你还会回来看看我吗？”汀岚偷眼看他。

　　他道：“不会。”

　　“……哦。”

　　过了一会儿。

　　“真的吗？”

　　“不真。”

　　“哦……嗯？”汀岚眉眼弯起来，道：“好，你可不能失约。”

　　“嗯。”他轻轻道：“不过我还没想起来。”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想起来。

　　“总会想起来的。”汀岚道。

　　到了立丰，天越沉了。本来下雨天就暗，晚了，天就黑透了。只是这黑不如清空朗日之时的黑，晴日里有时会有星星闪烁，阴日里就是死气一片了。

　　阴雨天气并没有影响人们出行的乐趣。街上人也仅仅只是少了一些，因为摊贩架起伞，街上游人也撑着伞，所以街道比往常拥挤了一点。

　　“唉，那边有凉芸糕！”汀岚道：“你靠我这么近干什么……”

　　他吐出一个字，“挤。”

　　话没说完，汀岚就被迎面兴冲冲走来的几个小姑娘撞了一下。他面无异色地扶住她的肩膀。

　　“……”汀岚脸红，站稳了脚，赶紧离他远些。再偷偷看他一眼，发现他平静地往前走。脚步都没有快或者慢。

　　“你为什么不害羞？”汀岚道：“你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不然怎么脸色都没变，动作还这么流利舒畅？”

　　他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我刚刚就该让你倒。”

　　“话可不能这么说……”汀岚道：“你吃了我好多鸡，还想让我摔倒，你心真黑。”

　　“前面，是你说的地方么。”

　　汀岚光顾着和他说话，没看前面的路，这么一看，前面人熙熙攘攘的。她道：“这么热闹，肯定是了！”她眼尖地看准了队尾，拉着他就占了个位子。

　　“唉，队尾还在后面呢……”刚站定，身后就传来一个女声。

　　“你们不能……”是个小姑娘，看着汀岚，皱眉，一瞥眼又看到了站在汀岚身边的人，便突然改口道：“队尾还在后面呢，不过，就让一下你们吧。”

　　“真的吗？”汀岚笑嘻嘻地，瞥了一眼他，道：“那就谢过姑娘啦。”

　　小姑娘眼神一直在她身边的人身上飘忽。

　　转过身去，汀岚凑近压低声音道：“没想到你还挺有用。”

　　他一脸淡漠。

　　“刚刚那小姑娘本来是要把我们赶到后面去的，我看她一看你，话头愣是给改了。”汀岚感叹道：“有点神奇，有点神奇……”再抬头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他，道：“不是两个鼻子一个眼睛么，我也这么长，怎么就区别对待……”

　　他用手压住她探来探去的脸，道：“站好。”

　　汀岚被闷住脸，感觉血都往天灵盖上冲，“……”，讪讪地往后退了几步，把斗笠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脸。

　　他收回手，微曲手指，轻轻碰了碰掌心。

　　“这位客人，请问要什么地座？”店门口的小二道：“我们店里有次雅座，雅座和上雅座。不知道客人要哪个位子？”

　　汀岚把斗笠往上翻，刚想说次雅座，就听他道：“上雅座。”

　　上雅座是闲云阁最佳的观戏范围内的位子。

　　汀岚听了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甚至忘记阻止小二了，跳起来一拍他的脑袋，苦着脸道：“我们完了！我们要洗碗了！”

　　他也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要洗你洗，我不洗。”

　　汀岚道：“你知道上雅座什么价格吗？”

　　“不知道。”他淡然道。

　　“我的祖宗……”汀岚脸都快皱成苦瓜的纹路了，“不知道你就乱说，”汀岚比划了一下：“三倍！是次雅座的三倍价格！”

　　“所以？”

　　“所以我们要被拉去洗碗抵债了，因为我没钱。”

　　“你没有，我有。”

　　“别扯皮了。”汀岚道：“你哪里来的……钱？”说到最后，汀岚的音慢慢升了个调，疑惑地看向他。

　　“两位，请随我来。”

　　“你哪里来的钱？”汀岚真心发问，想了想道：“你莫不是……在后山挖金子？”

　　“你不是给我买了一件衣服。”

　　“是，不过那怎么了？”

　　“我帮你去还衣服的时候，那个老板看我穿他们家的衣服不错，就让我去他们店里试穿给他们的客人看。”

　　汀岚听的一愣一愣，末了，她道：“你这是……卖身了？”

　　“……老板让我试个半年，看看效果。”他道，然后低头，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票子，“他给我的钱，他同我说，这些够我们在闲云阁上雅座看一场戏了。”

　　汀岚快速一扫，吞了吞口水：“何止一场……他这么大方吗？”

　　“因为效果很好。”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钱，道：“不过既然够了，我就不想去了。”

　　“为什么？”汀岚看着钱票，痴痴道：“原来人的美丑之分有如此重要的意义……”

　　他顿了顿，道：“因为丢脸。”

　　他们坐下，汀岚有点惊喜地咋咋呼呼：“你看这个椅子！是红木的！还有吃秋糕！这可是闲云阁的招牌点心！次雅座听说就只有花生瓜子了。”她美滋滋地看着中央的台子，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等戏子出来。

　　“听说闲云阁的戏曲是一绝，真是有点期待啊。”汀岚说着，端起小桌上的云雨茶，抿了一口，顿时惊为天人。她眼神放光道：“这茶好味道！”

　　“你懂茶？”

　　汀岚笑嘻嘻：“当然不懂。”补充道：“听说良茶入口涩，久而甘，这茶就是描述的如此。”

　　台前叮叮当当敲锣打鼓起来，汀岚一看那戏，便脱口而出道：“是这场！”

　　他闻言，便也抬头看着，汀岚便在一旁补充：“这场戏叫《冥恋》，讲的是冥王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故事。据说这戏在闲云阁演，是改过的。据说戏到高潮时，生旦互诉衷肠，依依不舍，当真令人听了便肝肠寸断。”

　　“今日我能看到这戏，便是不能看到烟火会也不遗憾了。”

　　“你很容易满足。”他也抿了一口茶。

　　“知足常乐。”汀岚笑道，“快看快看，冥王出场了！”她上身稍微抬起，看了几眼，有点奇怪道：“这冥王竟然如此丑陋。”

　　“听你的意思，好像冥王是个英俊的人？”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说冥王是六界最英俊潇洒的，无人能出其右。”汀岚道。

　　“多半是胡诌。”他道：“怕是写书的人都不曾见过冥王。”

　　“那可不一定。”汀岚道：“万一是某个神仙觉得无聊，写本书丢到人间，让世人传阅传阅也未可知。”

　　“那这神仙一定无聊至极。”他道，“不写六界风貌，偏写某某样貌如何如何，足见其肤浅。”

　　“谁说的，”汀岚反驳道：“那写书人出了很多书，六界几乎都有涉及。他写了魔界，写了神界、妖界……要是没有他的书，我就没法消遣，我的日子指不定会更难过。”

　　“你可以住进城里来。”他道：“这里很热闹，你没必要拘在山里。”

　　“我养母曾经和我说，要是我想要安稳，就不要进城。”汀岚道：“只是她去世这么多年，我也还没有参透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因为我喜欢安稳的生活，所以没有进城生活的打算。”

　　“可是你明明很喜欢这里。”他一语戳中。

　　汀岚想了想，道：“是，我确实很喜欢这里。这里很热闹。我想，如果你走了，我就搬进城里来。现在，我已经很习惯你和我一起住了，如果你走了，我一定会受不了的，到时候我就进城。”

　　“钱给你。”他从兜里拿出钱，“进城需要很多钱。”他知道自己肯定有一天会离开，也许离开以后，就是永远不回来了。

　　汀岚摇头，狡黠地一笑：“你以为我真的只有那么点钱吗？”

　　他一顿，塞到她手里：“鸡的钱。”

　　汀岚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那我就收下了。”

　　看着汀岚喜滋滋地收下钱，他也微微笑了。

　　“我去解手，记得好好看，回来记得给我复述一遍唱词！”早知道就不喝茶了。她急匆匆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