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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文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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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城的冬天如期而至,大大小小的剧组依然盘踞在影视城里。戏正拍到剧本里描写的夏季情景,女演员们追求上镜,放弃在单薄儒裙里再多穿件衣服。
光线昏暗的室内,着青色衣衫的小女子左手摁住绣棚,拿着细针的右手腕曼妙旋转。绳没打结,在布上进进出出描不出任何花样。
男子屈膝坐在她面前,神情凝重,心中似有疑难之事。
“当今天下局势不定,范阳纪家族大势重,拥趸从众,举动自专……”上一刻还巧笑倩兮的女子转瞬变脸,忿然甩甩袖子,拧着眉头大喊,“快拿件衣服来,人要冻死了。”
隐在场外的助理立即抓起羽绒服,小跑进场,盖在小祖宗身上。
全神贯注着和她对戏的周暮凉愣了半刻,他拿的剧本里可没写着苏湘灵会毫无预兆地撂脸子。
不单周暮凉,全场人都被苏湘灵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整得目瞪口呆。
刚才苏湘灵便在这段戏上卡了三四次,不是背不下来台词,就是木讷讷像块榆木疙瘩似的演戏。
现在倒好,竟然自己撂脸子不演了。
殷达生以手握拳重捶了下自己大腿,纵然想把一串脏话贴在苏湘灵脑袋上,却也只果断地从监视器后站起,用自己也觉得虚假的关心语气问道:“小苏,你怎么了,难不难受,要不要紧呐。”
殷达生人到中年,才混到二流导演的位置。参与入流制作的机会屈指可数,拍摄小成本网剧是家常便饭。
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合作过的演员里傍金主的不少,顶多加加戏份、端端架子,像苏湘灵这么当场发作的还是第一个。
殷达生对苏湘灵的事迹早有耳闻,奇怪金主怎么捧她都不红,原来是这副作天作地的德性。
导演问话,苏湘灵正好就势抱怨:“我不背了,这都什么词啊,这么难记。”
周暮凉放松地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充作一尊雕像。
这圈子里像苏湘灵这样浑水摸鱼的不少,奈何人家有钱有势有关系。只要颜值上道,观众老爷们总能翻出千百种花样来原谅他们拙劣的演技。
他也不知道以后这个圈子里的大势是不是劣币驱逐良币,像他这样连良币都算不上的人还会被拿去给谁铺路。
出于敬业,除了件秋衣秋裤外,他也没在里面多套衣服。天气寒凉,室内冷气窜行,周暮凉觉得身上冷。
苏湘灵努了努嘴,撒娇般说道:“导演,你能不能找人给我改改词啊,这也太长了吧,我根本就背不下来。”
殷达生对这位主鄙夷得不行,了解她的业务水平有限,决定减少些麻烦改改词。
“其他人先散场,小冯过来一下。”
众人散后,室内顿时明亮不少。周暮凉手支着地站起,抬脚准备走时被殷达生叫住:“小周别走,你也留下。”
还有他什么事?周暮凉不明所以,口中无言,躬身坐了下来。
被点到名的冯久宜亦不明所以地过去,蹲下身,好让视线和这三人距平。
“小冯,你把这个剧本拿去改一下,务必让湘灵的台词再简洁些。” 殷达生来时手上攥着卷起来的这集剧本,顺手将剧本塞给了冯久宜,“改完之后,拿来让我看看。”
“小周对台词有什么异议吗?”导演站着说话不腰疼,决定改戏顺便还送个顺水人情给周暮凉。
“没有”周暮凉断然道,也不全因为他的台词功底扎实,而是许多事情上周暮凉都很好安排,接受了便勤恳地做完。
尊重自己职业的周暮凉绝不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修改标准。
在江山代有才人出,并且是以月份为计量单位的娱乐圈,成名概率和年纪岁数大致成一次反比函数。周暮凉籍籍无名是有原因的。
“可是这个剧本不是昨天晚上刚修过吗?”久宜接过剧本,快速翻到对应这场戏的部分,两页纸上各圈了一大部分画着大大的红叉。
这是一段简单的文戏,重在通过女主对时势的条分缕析表现她的□□通透而已。
她昨晚忍痛割爱,删去了一大段耗时耗力写就的台词。因着苏湘灵的烂水平、破脾气,竟然还要她改。
久宜肚里不大高兴,冷着脸向导演请示,“殷导,统共也就那么些词,再改改这个桥段也没多大意思了,还不如删掉。”
统共也就那么些词,她竟然还背不下来!
听出久宜在指桑骂槐,苏湘灵斜睨她一眼,立即接话,尖酸而刻薄:“那删掉好了,这么拗口的词,光图自己高兴掉掉书袋,也不考虑别人能不能背下来。”
她对久宜又些印象,好像是个跟组的小编剧。穷得慌,偶尔还做做群演,一身衣服和匡威鞋加起来还没她一个奢侈品牌的发卡贵。
她自恃背靠投资商,导演也让她三分。一个小编剧还敢推三阻四不顺着她,着意呛得久宜连妈都不认识。
“这年头只要认识两个字,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编剧了。”
久宜平时随和谦逊,见谁都是笑脸盈盈,不遗余力地奉行与人为善的准则。但久宜的情商也忽上忽下,真惹得她不痛快,她转瞬能不顾情面地怼人。
久宜狠狠地瞪着苏湘灵,生硬地回击道:“张老师,背台词难道不是一个演员的基本修养吗?请你搞清楚,表演是将人物演给别人看的,不是让你打扮得漂漂亮亮讲上几句话就挣得盆满钵满的。”
要放早些年,久宜肯定对着苏湘灵劈头盖脸一顿不文明用语。
她的眼窝略深而眼睛偌大,常常因近视而刻意睁眼被人冠以眼神凶狠的不虞之誉。她乜斜着眼睛,眼里的讥讽、凶恶让苏湘灵陡然一怵。
输人也不能输气势。苏湘灵傲然站起身,一脸轻蔑地俯视地上的冯久宜,“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就喜欢打扮得好看站着把钱挣了。”
这视角让苏湘灵的感觉十分良好,她高高在上,宛如睥睨天下的女帝,而冯久宜只配在她脚下苟延残喘,错觉让她过分膨胀,“我再告诉你一句,这个剧组里,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编剧,有你没你都一样。”
“呵,那是。剧组里少一个人是没什么,少辆公交车才是大事故。”久宜状似不以为意地道。
她在嘲讽她利用某些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搏上位,不幸的是确有其事。
苏湘灵顿时恼羞成怒,放起狠话:“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当场撕烂你的嘴?”
“你要试试吗?”久宜冷冷地笑了一声,亦站起挺直了身板。苏湘灵约莫一七零高,被站直之后足有一七五高的久宜压得全无气场。
“苏姐,李姐在找您呐。”小助理在场地外高声叫她,李姐正是苏湘灵的经纪人。
“***,你给我等着。”她气急败坏地吐出不可说的几字,愤然离去。
殷达生没和稀泥,跳出来阻止苏湘灵和冯久宜。甚至,在苏湘灵走后,脸上出现近于幸灾乐祸的笑容。殷达生很快憋住了这抹笑,正正经经地对久宜道:“呐,小冯,记得把剧本改改。”
“好,我晚上拿去改一改。”顿觉心情通畅的久宜点了点头。
殷达生离开以后,拍摄场地里就剩下还穿着战国装束戏服的周暮凉和冯久宜。
照实说,刚刚发生的一切远比他拿的剧本曲折刺激。
女演员寻衅不成,反被小编剧怼得七窍生烟,愤然离去?
他先前只以为冯久宜随和安静,像她扮演的他妻子奉氏角色贤良温顺。没想到她耿直刚烈,暴跳起来,口中言便利如锋刃。
人若犯她,她必将这把锋刃照着别人痛处狠戳下去。
周暮凉起身,拂了拂衣上褶皱,“冯老师深藏不漏啊,我现在才知道你是这部戏的编剧。”
娱乐圈清流周暮凉,从不主动了解同剧组女艺人。他不喜欢的女人,于他而言都是即将变成前同事的合作对象。
殷达生不喊久宜来改戏,他还真不识庐山真面目。
冯久宜低眉笑了一笑,声音比方才怒怼苏湘灵时低了八度:“又不是什么值得去诏告全天下的事情,我也总不能看见一个人就迎上去,告诉他我是这戏的小编剧吧。”
她自是知道周暮凉在场,该注意形象的。但苏湘灵着实找骂,她又怎么能管住自己脾气,不呛她两句。
周暮凉微微笑道:“嗯,果然文化人都是有脾气的,冯老师切实是个文人。”
他似乎意有所指,又仿佛只是随口说一句。
不管如何,久宜知道她在周暮凉面前的形象毁得七七八八。很久以前,她喜欢过的小男生告诉她,他绝不会喜欢会撕*的女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谁对谁错。
大抵是因为,确实看起来不雅观,听起来也糟心吧。
冯久宜手叉着腰,破罐子破摔道:“那当然了,我们文化人可是一身铮铮傲骨,谁也不怵。”
语句、神情几分中二,极像本世纪初台湾偶像剧里演的形形色色正义人物,莫名青春热血。
周暮凉感到些许好笑,但脸上神情未变,良好的教养和宽厚的品格都使得他谨慎地待人接物。
“就是万一真被开除了,就看不见周老师了。您能不能给我写行道别词啊?”冯久宜踌躇道,神情忽然染上一些些黯淡。
她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她也怕和周暮凉就此别过。
他道:“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