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程》陆九斯

28、第 28 章

　　钱程拎着衣服出了球场，翻出手机给陆瑜白发消息，问他人在哪儿。
　　也不知道陆瑜白是不是没看手机，总之钱程一直都没得到回复。
　　没办法，他只好扒拉着头发，一路找回了班上，哪儿都没看见那道清瘦的身影，他又给陆瑜白打电话，“嘟嘟嘟”声后，只有机械的女声传出听筒：“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妈的！”钱程暴躁，挂断电话，飞快下楼推自行车出校门，又去公交车站附近找了一圈。
　　依然没有陆瑜白的踪影！

　　这样盲目地找根本没一点用处！钱程强迫自己冷静，单脚撑着路沿接着给陆瑜白打电话。
　　无人接听——挂断，再来！如此反复几次后，电话终于被人接起，“喂？”
　　清清浅浅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钱程烦躁的心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他长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在哪儿？”
　　陆瑜白没说话，钱程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汽车鸣笛声，不自觉的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你在哪儿？！”
　　“……琴行……米乐琴行。”
　　“你去那里干什么？”钱程疑惑，顺着陆瑜白的话问了一句，不过他并没有打算细究这个问题，立马又说道，“发定位给我，你待那儿别动，我马上过去找你。”
　　“你……”陆瑜白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钱程不给他机会，快速地挂了电话。
　　陆瑜白无奈，听钱程的语气挺急的，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找自己，只好给他发定位。

　　钱程找到地方的时候，陆瑜白正站在琴行外的玻璃窗前等他，少年眉目如画，侧脸掩在暖黄的灯光下一派温顺静好，引得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
　　仿佛是感应到了有人在看自己，陆瑜白抬眼，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钱程，眼波流转间，等待时的呆愣褪去，陆瑜白眼底泛上一阵轻松的笑意，眉眼弯弯。
　　钱程看到陆瑜白的笑容时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大方的给了他回应。

　　苍穹夜幕下，两个穿着校服的颀然少年隔着人潮相视而望，脸上纯粹的笑容，如清风过境，清爽宜人！
　　这一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急速拉近，之前发生过的一切似乎都在消逝……
　　钱程推车上前，打量了陆遇白一眼，“上车。”
　　陆瑜白瘪了瘪嘴，“我不想现在回家。”
　　钱程一愣，知道陆瑜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解释道，“不送你回家，我带你去小鸡山看夜景。”
　　陆瑜白：“……”

　　小鸡山其实就是一个位于晋川市边缘的小山包，不高，平均海拔也就两三百米左右的样子。
　　之所以被叫作这个名，是因为钱程小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这座毫无特色的小山后，便把它当做自己的秘密基地，还跟那时候唯一的好朋友——陆瑜白吹嘘了一番。那时两人还小，钱程也就是刚把话说利索，陆瑜白比钱程小，加上说话晚，吐字不清，听钱程讲完他的“秘密小基地山”后，他说不清，到他嘴里就变成了“小鸡山”。
　　本来就是一座没有名字的荒山，打那之后，钱程也随着陆瑜白喊“小鸡山”，十分上口！
　　两人这一叫就是十几年，那座荒山十几年间也是大变样。随着城市的发展，一直让它荒在那儿也不是事儿，后来被开发成了个小公园，不过由于地理位置偏僻，倒也没什么人去，于是钱程的“秘密小基地山”一直是名存实在！

　　钱程还挺实在，带陆瑜白走之前，先找了家餐厅把人喂饱，只是陆瑜白的食量真的是……太小了！
　　小口小口的吃完一小碗米饭后就放下了筷子，菜也没吃多少，除了夹了几筷子青菜，陆瑜白愣是没碰一下肉！
　　钱程示意陆瑜白看他的大碗，“以后不跳舞了，不用担心身材走样，咱吃饭能爷们儿点吗！”
　　陆瑜白笑笑，“习惯了，我以后尽量。”

　　结完账，钱程骑单车载着陆瑜白前往小鸡山，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出市区后，一路上人越来越少……
　　钱程找了处空地把车锁上，和陆瑜白一前一后沿着人工铺成的石板路上山。
　　陆瑜白走在前面，看上去心情不错，借着路灯微弱的灯光不时地转脸看四周的景色，钱程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四季轮转间留下的痕迹都被保留着，石板路上铺满了落叶，踩上去“咔嚓”作响。
　　两人在斑驳的树影下行进，晚间郁郁葱葱的林子里慢慢浮起了一层白雾，虽说海拔不高，但越往山上走周边的温度也还是降了些，钱程觉得鼻尖凉凉的，伸手摸了摸，眼光一瞥，正好看见前边陆瑜白正把手往校服袖子里缩……
　　钱程眯眼，脚步顿了顿，片刻之后，突然大跨步到了陆瑜白身旁，把他还没来得及缩进去的手掌整个攥在了手心里！
　　陆瑜白被钱程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低头看了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不解问道，“怎么了？”
　　钱程牵着人往前走，面不改色道，“我冷，这样暖和。”
　　骗子！
　　陆瑜白心里这样想着，回握住钱程温暖干燥的手，嘴角翘起，低低地笑出了声。
　　钱程偏头看了过去，“……你今天很开心？”

　　陆瑜白转过脸，答非所问，“我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钱程不解，“嗯？”之前他没去培训班那阵不是呆这来了吗？
　　似乎是看出了钱程的疑惑，陆瑜白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那会儿我只是在山下坐了坐，没有上山。”
　　钱程闷闷地应了声，“哦。”

　　小鸡山的景色不错，两人走着，周边的树木稀疏了些，远处城区的各色霓虹灯光透过树缝照射了过来，影影绰绰，倒是有些迷蒙的美感，再往前拐个弯，是一处平坦的小平地，铺着地砖，有几张供行人休息的长椅。
　　少了遮挡物，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能很清晰地俯视大半个晋川——远处万家灯火，车辆川流不息，一派繁忙……
　　微风吹过，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陆瑜白闭眼感受了会儿，脸颊凉凉的，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
　　“咳咳咳……”猝不及防的清凉通过口鼻进入肺部，这过程可不好受，呛得他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喂！你干嘛！”
　　钱程一惊，没想到陆瑜白会有这样的举动，看他咳的腰都弯下去了，钱程连忙把人扶到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替他拍着背顺气。
　　缓过劲后，陆瑜白停止了咳嗽，眼中水光泛滥，鼻尖红彤彤的，钱程看着，伸手覆上了他的鼻尖。
　　陆瑜白的视线顺着鼻尖的手掌看向钱程的脸庞，眼底的光芒越来越盛，满脸的笑意在这样的场合下让钱程觉得有些瘆得慌，还没等他来得及问一句“你怎么了”，陆瑜白倒是先开口了。
　　鼻子被捂住了，他的声音瓮瓮的，跟感冒了似的，“我好久没来过这里了，每次都是你带着我，我从没自己上过山，每次坐公交从这个培训班赶往那个培训班时，我都会想：‘要是我跑掉该有多好，我可以躲去小鸡山，那样就没有人能找到我了。’可是，那也只能想想，在妈妈眼里，我绝不能是做出那种事的坏孩子。她总是教我必须得做什么，只能做什么，却从没有问过我的意愿、考虑过我喜不喜欢……”

　　钱程睁大了眼，显然吃惊不小，没想到陆瑜白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理，要是自己有个陆夏那样的妈，估计早就叛逆的不成样子了！
　　陆瑜白看着钱程的表情觉得好笑，伸手拿掉他的手，“从小到大，钱程，除了你，我没有任何朋友，妈妈没有教过我如何去和别人相处，如何去交朋友，她甚至……没有教过我……该去如何去‘爱’身边的人……”
　　陆瑜白说的断断续续，“她在意的，从来都只是我有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事，有没有变成她想要的样子。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一直都很感激你，感激你从小就像一块牛皮糖似的粘着我，赶都赶不走，”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很感激你用这种方式让我拥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感激你从未放弃过我。”
　　他的眼里似有星光在闪耀，钱程感慨，自己多久没看见过这样光芒四射的眼神了？

　　但就如转瞬即逝的流星，陆瑜白满溢星光的眼神并未持续多久就黯淡了下去，“你还记得三年前，也是在这个位置，我问了你一个问题吗？”
　　钱程面露疑色，显然是不记得了。
　　陆瑜白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索性自己开口，“我问你‘你有梦想吗？’，你不带任何犹豫地回答说没有。”
　　钱程挠了挠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陆瑜白靠着椅背，闭上了眼，嘴角微微扬起，那神情像是在憧憬着什么，“那没有任何负担的模样，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吗！你从小就这么一路肆意飞扬的长大，没为任何事烦恼过，我一直都知道，你看不上我妈的那套教育模式。其实，你不知道吧，她……也一直不喜欢你呢，你就是她嘴里‘坏小孩’的典范，为此，她曾经还禁止我跟你来往……”
　　陆瑜白说着，抬眼看钱程。
　　钱程今晚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中就没出来过，这会儿又是一记暴击，这些事情他从未听说过，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过陆瑜白……

　　钱程一脸懊恼，陆瑜白对他笑了笑，示意他不用那么介怀，钱程催促他继续，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陆瑜白摇头，“我拒绝了，现在想来，那也是我仅有的一次反抗呢，她让我以后不准和你来往，当时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地顶撞了她，那场景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陆瑜白重新闭上眼，不想让钱程看见他眼底的思绪，记忆却不受控制地向外翻涌——老宅的壁炉前，小小的少年冲他面前的女人咆哮，“不！我不要！我就要和钱程做朋友！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要听妈妈的！”丧失理智的声音微微发颤，语无伦次，句句都是抵抗与反叛！
　　陆夏气得扬手抽他耳光！
　　……
　　后来是外婆闻声赶来阻止了这场争执，她替钱程说了不少好话，但最终妥协的还是陆瑜白——他把舞蹈班的训练不停地往自己身上压，并向陆夏保证绝不会学坏，才留住了唯一的朋友……

　　这些回忆陆瑜白说不出口，但并不妨碍钱程想象，以他对陆夏的了解，不难猜出陆瑜白反抗她之后会有怎样的光景……
　　钱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后续，突然听见陆瑜白叫自己，他连忙回神，只听陆瑜白说道，“钱程，我有时候很想问你：有我这样一个朋友你后悔吗？我们两之间，一直都是你在付出，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我永远都是被动接受的那一个，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到现在的心安理得……钱程，我是不是——太自私，太卑鄙了？”
　　陆瑜白问着，声音越来越小，头埋了下去，用力抓紧了长椅的扶手，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打气，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尽，“妈妈一直把她自己没完成的舞蹈梦强加在我身上，我接受着她的教育，一直认为，这也应该是我的梦想，直到她去世后，我才明白自己有多荒唐，我就像一个工具，一个妈妈用来延续自己梦想的工具！为了她没完成的梦想，我丢掉自己的感情，从小伪装自己去迎合她，我知道我的出生是个意外，是她这辈子不快乐的源泉，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去世了，她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不该再这样禁锢我了！”

　　这是第一次，陆瑜白这么极尽细致地和钱程聊了陆夏，自从她去世之后，有关她的事就像是一种忌讳，陆瑜白自己不愿提，钱程也不好往他心口上撒盐……但时间终会慢慢抚平那些细密的过往，让陆瑜白重新回望自己的过去——此时此刻他这些自白式的话语就是最好的证明！

　　陆瑜白说完，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钱程，一直低着头。
　　反观钱程，消化完陆瑜白的话后，这二傻子还挺开心的。他今天本意是打算和陆瑜白谈谈舞蹈班的事情，只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陆瑜白倒是先把心里话都掏了个底掉。
　　钱程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心疼，陆瑜白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底，被陆夏禁锢着，压根没机会向任何人倾诉。
　　憋了这么多年，现在陆夏去世了，他也该有个倾诉对象了，钱程想着，随即把自己想要说的事抛到一旁，转念想着要怎么去安慰陆瑜白。

　　行动派的速度就是快！
　　钱程脑子里刚有了个安慰陆瑜白的苗头，手上立马就动作了起来——他把两人中间的书包抽走，随手丢去了一旁，一把熊抱住陆瑜白，动作十分豪爽！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姿势怪怪的，不舒服，索性直接抄腿弯将人抱了起来放大腿上坐着，又伸手环抱住，装模作样地在陆瑜白的背上拍了两下。
　　“我可没你那么多小心思，反正我觉得认识你挺好的，至少因为你，我少挨了我妈好几顿打，虽然她从小也没怎么打过我……嘿嘿，不过你就是我在我妈面前的挡箭牌，坚不可摧的那种！而且你也没啥好羡慕我的，我妈那可是真把你当亲儿子看，你在我家的地位绝对比我这个真亲儿子要高，你都不知道！”
　　钱程一脸痛心疾首，想去拍自己的大腿，反应过来陆瑜白坐他腿上后，只能改去拍长椅，哀怨道，“钱先生跟我抱怨过好多回呢，说方女士做梦都想让你叫她声‘妈’！这是亲妈该有的样子吗？！再有呢，陆阿姨都去世两年了，想管你也管不着了，干嘛还要在意她呢！你就该放肆的放飞自己！”

　　陆瑜白心里那点不快被他这么一弄全都没了。
　　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一起玩耍、睡觉是常有的事，时间久了，两人之间亲昵的小动作也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手牵手到后来被包住黏在一起睡觉，陆瑜白早就习惯了钱程的触碰。

　　陆瑜白窝在钱程的怀里，伸手戳了戳他的肋骨，笑他，“你这个气氛终结者。”
　　钱程听陆瑜白笑了，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抵着他的额头，跟他对视，“至于‘爱’，方女士教我的就是敞开心扉多去接触，不能一直待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你要学会去和不同的人相处，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慢慢地发现别人身上的闪光点，然后你被吸引，自然而然的，你就会想去了解、去关心某个人，‘爱’就慢慢成形了！就像外婆，因为爱你，所以她在意你的情绪，担心你的状态；就像方女士，因为爱你，所以把你当亲儿子看，上街给我买衣服时，总会买一件码数小的留给你；就像现在的我——因为爱你，所以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安慰你，让你重新快乐起来。”

　　钱程眼底的诚挚让陆瑜白动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谢。
　　钱程斜眼看他，“别啊。口头形式的就算了，咱来点实际的呗！”
　　“什么？”
　　“方女士老早就催着我带你回家吃顿饭，你今儿就把她这心愿了了呗。正好能解我燃眉之急，不然不知道她还要念叨我多久，为了我的耳朵少遭点罪，你赏个脸？”
　　陆瑜白笑，提醒他，“可是我们两刚刚已经吃过了。”
　　“那没事，夜宵也算！要是我能拐你回家过夜，我觉得我妈会兴奋的晚上睡觉之前多亲钱先生几口。”钱程说着，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嗯！对！没错，就是这样，为了钱先生的福利，这主意很棒！”
　　陆瑜白下巴抵在钱程的肩膀上笑着，“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