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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迟端 ...

  •   一座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的气派宅院,东厢屋前一丛芭蕉绿叶蓁蓁。芭蕉叶大,植得又密,将东厢屋西窗前的昤昽滤得支离破碎。

      女子恹恹地伏在西窗前的桌上,脸上面色残余着大病过后的惨白。她生了场病,被抽走了九分精魂气魄,余下的一分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句话消磨殆尽:“菱绡,我想喝碗冰莲子汤。你去问问厨房,能不能做一碗来?”

      她想喝碗冰莲子汤,一钱湖水煮半两鲜莲子,兑点白糖,放两大块冰。以前她姐姐经常在炎炎夏日做给她喝,冰凉甘甜得沁人心脾。

      随侍的小丫鬟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好,小姐当心些。风大了,可别再坐在窗下,万一冻着了身体,又得生病了。”

      她病了两个月,原来圆润丰腴,硬生生瘦得形销骨立,苍白清瘦的脸明艳姣好,比之从前,像是虫蛹化蝶。不幸之中,一点万幸。

      两刻过后,慕迟端依然伏在桌上,宛如一条涸辙之枯。在听见自远而近的脚步声时,勉强撑起胳膊向门口望去。

      空手去的菱绡,空手回来。

      她失望地问:“没有冰莲子汤吗?”语气里坦然接受多于失望和诧异,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菱绡上牙齿咬着下唇瓣,摇了摇头:“菱绡在回来路上遇见了夫人,夫人说小姐的病才刚刚好,身子虚,耐不住冰凉的吃食,就让身旁的丫鬟喝了厨房新给小姐做的冰莲子汤。”

      夫人是慕迟端伯父慕震川的正妻,名义上抚养她长大的伯母。

      慕迟端幼失怙恃,祖父见怜,将她寄到伯母薛氏名下。薛氏早有两儿一女,慕迟端倒底不是她亲生的,虽不曾苛待了她,但也只在表面装出副亲厚的样子。

      慕家的这些人和她血脉相连,却也只是血脉上的联系。

      祸事临头得有慕家人牺牲之时,永远先将姐姐那种出身卑贱的、她这类无依无靠的推出去。

      “没有,就算了吧。”她恹恹地伏回桌上,呢喃道,“不喝,也死不了。”

      她怎么会死呢,还没嫁到沈家去,死了不就是白死了。

      慕迟端一点也不想在西窗前坐着,经由芭蕉分离的阳光虽不刺目,但依然炎热,让她十分难受。

      可她得在太阳底下多晒晒,晒得多了,面色就会红润光泽,和常人一样。他们说她病恹恹的嫁到沈家去不成样子,让沈家以为他们故意嫁个病秧子过去,指不定又给慕家招祸端。

      “菱绡,你有没有觉得,现在好像比刚才凉快了一点?”她忽然道,了无血色的唇角因着几分凉意轻轻地勾起。

      菱绡距她三丈之外,以为慕迟端病好不久还说胡话,顺着慕迟端,道:“有,好像是比刚才凉了点。”

      菱绡瞧不见,慕迟端也瞧不见,相貌俊朗却脸色惨白的男子只和慕迟端相隔咫尺之外。他脚不点地地飘在地面上,挺拔瘦高的身子全然溶在闷热的空气里。

      他低头俯视着慕迟端,细微血丝竟然附生在了他冷凉得像被寒冰封住的眼眸内,“阿端,隔了百年,终于又看见你了。”

      隐没六百年的笑容复又重现于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两滴凉泪猛地砸下,湿了眼眶,竟也叫他萌生自己还能感受冷热的错觉。

      这一刻的沈辜幸像人,会哭会笑,会情不自禁地喊她名字:“阿端…”

      菱绡听不见,慕迟端也听不见,这无比沙哑粗粝的声音只一下下砸在他自己心上。他像是忽然清醒过来,扼住了眼泪,徒劳无功的呼唤也就此停止。

      他知道,她明天就要嫁给沈洺暄做新娘子了。

      ……

      慕迟端上轿前,还是没能喝上一碗冰莲子汤。

      她穿着大红色的鎏彩金缀线嫁衣,由軨城资历深厚的梳头婆子梳发绾髻。

      “姑娘的头发可真好,又密又油光水滑的。”梳头婆子似奉承般赞叹了句,她这张嘴生的伶俐,手艺也巧。

      慕迟端在镂花铜镜里瞧见了头上绾着的发髻,油亮齐整又端正,比姐姐们出嫁时好看。她以前心心念念要梳个好看的,好别些簪子到上面——或许从前神仙也偏爱簪子,施了些仙法在上面。不然她怎么总觉得她戴上簪子后,自己就是軨城最好看的姑娘。

      可直到头上叠满珠钗,镜里的慕迟端仍是一副漠然表情。她并未对盛装华服的打扮,表现出任何情绪。

      还差一道盖盖头的工序。

      伯母薛氏夫人发了话,左不过是些出阁前惯例的叮咛训导,好像她真是她的母亲:“迟端,你嫁到沈家之后需恪守子妇礼节,勤奉舅姑,敬重大房……”

      “是”

      慕氏嫁女为妾,原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薛夫人领了慕之彦的意思操办婚事,其余众人还和平常一样各行其是。

      一辆小轿悄悄地将迟端从后门抬走,再悄悄地抬进沈家侧门,慕迟端也就无声无息地成了沈慕氏。这是慕家人留给自己的体面。

      薛夫人道:“若是有人欺侮你,还望你暂且忍耐,忍无可忍也需得再忍。”

      “是”

      她遣走了屋子里不姓慕的人,才表情凝重地嘱咐道:“你得记住你是慕家的人,心里得向着慕家。”

      她生下来就姓慕,永远不会姓沈。

      迟端这次意外地讲了句话,恭谨地道:“迟端听清楚了,迟端会谨遵伯母大人教导。”

      喜娘打扮得花里胡哨,比迟端更像新嫁娘。她媚笑着推门进来,甩了甩大红色的绣帕,道:“夫人,吉时到了,该出府了。”

      “晓得了”薛夫人干脆地应了一声,站起身将桌上的戏水鸳鸯盖头抖得方正,行止缓慢优雅,和慕家长房夫人的身份相得益彰。

      那块红布落到了迟端头上,她再看不见这屋里的一切。她听见薛夫人利落地道:“时辰到了,送小姐上轿吧。”连一丝伪装出的不舍,她都不肯予她。

      ……

      火光在蜡烛芯上粲然跃动,洞房内只两根红烛高烧,光亮不足矣将整个屋室照得通明,只将床榻前一角勾勒得清楚明亮。

      沈洺暄紧抿着唇角掀了盖头,视线冷不防撞上因一瞬满目朱红撤去而抬眼的红妆女子。

      她的眉目俊雅清秀,被繁复妆容装点得更明艳清丽。即使不是绝色倾城的相貌,打动男子本性仍绰绰有余。

      沈洺暄的手忽然一软,那杆挑取盖头的喜秤险些滑落。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乐事之一,但沈洺暄只觉得尴尬。

      或许是被她无声凝视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要在夫婿的身份下面对一个陌生女子。

      沈洺暄抬手轻拍了下喉骨,好似这么做之后,他才能开口弄碎沉寂且尴尬的气氛:“你是叫慕迟端吗?”

      “嗯”女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满头珠翠也随着她的小幅动作而轻轻地晃动。

      沈洺暄又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慕迟端缓缓地道:“沈洺暄”

      旧时新婚男女洞房花烛夜之前,往往只晓得对方姓氏家境,这仅有的了解还是从媒人那张把所有都吹得天花乱坠的嘴里得到的。

      沈洺暄有一些些意外她知道,不过知晓对方名字的虽然少,较之新婚夜初始庐山真面目的还是多上了许多。

      他轻咳了一声,试图缓解尴尬,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慕迟端再摇头:“没有”

      “……”

      沈洺暄一时无话,他生性内敛,为和陌生之人共处一室而心怀焦虑。直愣愣地站在慕迟端面前不宜过久,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却哪里都不合适。

      坐在床沿之上,即使不挨着慕迟端,他的呼吸恐怕都得沉上三分。坐在桌旁椅子上,他也得斟酌是背对着她坐还是面对着她还是……

      沈洺暄踌躇不决,一团黑影不意出现在他眼角余光内,他忽然道:“你暂且等等,我忽然想起有件急事要先去做了。”

      他径直向门口走去,路过房正中朱红色帐幔下时经停了半步,古怪地看眼空气,好像那里有着什么东西,而她却看不见。

      沈辜幸跟着沈洺暄出了屋室,屋外夜色新凉,月明如水,柔丽月光下的沈洺暄俊朗风雅。

      黑袍隔断了月光,月夜之中的沈辜幸仿佛还站在静谧旷远的黑暗里。沈洺暄不咸不淡地道:“三哥哥,洞房花烛夜,你也要在旁边看吗?”

      他的语气里还存着十年前的旧迹,那种刚从稚童长成少年人时微小含蓄的抗议。

      纵然他在新婚夜并无他想,但新房内突然出现第三人不免让人愕然且尴尬。

      沈辜幸嘿然了半刻,忽地将手摊开,掌心向上,接了一层皎洁月光。一只冰青瓷碗旋即凭空出现在他掌心,碗中液体接过这层透亮月光,显得晶莹而澄澈。他突然道:“她想喝碗冰莲子汤”

      沈洺暄不明所以:“什么?”

      沈辜幸突然出现在他房内,沈辜幸突然变出一只碗来,沈辜幸突然说她要喝碗冰莲子汤。

      他的言行举止像昨天那样没有预兆,沈洺暄被这些突然丢进了云里雾里。

      沈辜幸将碗向沈洺暄递近,解释道:“她想喝碗冰莲子汤,你把这碗汤端给她。”

      他只道是她,一不指名道姓,二不交代身份。可除了她,还能是谁?沈洺暄依言接过了碗,疑问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择取了一根微小的分枝,道:“她是不是瞧不见你?”

      沈辜幸肯定地道:“嗯,我不现形,整个沈府便只有你能瞧见我。”

      出于某些难以名状的原因,在少之又少却举足轻重的某些事上,沈辜幸才偏向于隐瞒沈洺暄。

      其他的,他若问了,他必照实回答。

      沈辜幸再交代了两句,语声温和:“你把冰莲子汤端给她喝下以后,我便走了。你记得,她的病才刚刚好,不要吓着她。”

      沈洺暄脸上霎时浮映讶异神情,道:“她生过病?病刚刚好?给她喝冰的汤水?”

      瓷碗冰凉殊甚冷得他托住碗身的四指麻凉,他调整握姿,只用两根手指抵住碗沿和碗底。他怎么异想天开,给她这么一碗冰凉汤水。

      他更惊异于沈辜幸的语气,身为鬼魅,周身寒凉,交代这句话时却轻缓温和,似乎是因着爱屋及乌的缘故?

      沈辜幸没再做解释,只不容拒绝地道:“她想喝”

      沈洺暄抿了抿唇角,道:“那我端去给她。”

      疑惑在他心里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网,他聪颖□□,寻常之事多掘点蛛丝马迹也便有九分推测、六分了然。

      沈辜幸是鬼,怪力乱神的存在却和寻常之事是两样分别。他猜不透。

      可他还能笃定一件事情,沈辜幸不会对慕迟端不利,他们之间必然有着隐秘关系,很神秘,很迷幻,他堪不破。冰水伤身不假,两害相权取其轻,沈辜幸让他端给她……怕是不忍见她伤心。

      沈辜幸再跟着沈洺暄进了屋室,屋内红烛正高烧,坐在床上的人却消失得了无踪影。

      沈洺暄环顾四周后,将碗扣在了桌上,望向了沈辜幸,道:“她不见了。”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门,开出去就是他和沈辜幸所在的院外。倘若慕迟端经门走出,即使他背对着朱门毫无察觉,沈辜幸也不至于看不见。

      烛火跳动的光影映在他冷若冰霜的面庞上,仿佛融化了一丝生气,他沉声道:“有人带走了她。”

      方才他没察觉到屋里异样,可一踏进房门,便有一种奇异幽寒的气息直冲鼻端。空气里游荡着这种气息,如冰天雪窖般的寒冷,却掺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腐烂肮脏。

      那是从裂如青莲地狱携来的痕迹,那些被判罚在地狱的鬼魂歹毒狠辣,寒冰地狱将魂冻得骨肉分离、四分五裂,丑恶肮脏便在周而复始的惩罚中弥散整个地狱。

      是它来过!那个从裂如青莲地狱逃出来的恶鬼!

      沈洺暄大惑不解:“什么?”

      他区区一个凡人,饶是再聪颖明睿,也只清楚眼前所见。新嫁娘慕迟端忽然不见了,沈辜幸说她被人带走了,仅此而已。

      不过他还瞧见沈辜幸面色煞是阴沉,冷声道:“不要惊动别人,我去把她带回来。”

      他点头答应,“好,要我做什么吗?”

      “待在这里,不要让人察觉到她不见了,直到我回来。”

      语速比之前所有都快上许多,而沈洺暄竟然从中听出了抑扬顿挫。

      沈辜幸,他是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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