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更漏迟(一) ...
-
楔子
菩提树下,萧宁持着念珠淡然默念。菩提枝叶绿得蓊郁,墨绿叶缘葳蕤欲滴,密密锯齿美得宛若刀痕。仰首望着,叶隙间露出阳光如星,层层雕琢灿亮分明。
微微颔首收了视线,她摩挲着经年加持的佛珠,木色温润,泛着柔和珠光,映出远远跑来的人影。奔来的小尼姑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道,“师太,今日寺内有祭祀大典,圣上亲临,不得疏漏一人。主持要我来请您过去。”
萧宁阖上眼眸,微微摇头。小尼见状无计可施,只好原路折返匆忙下山。
清风拂过,清凉柔和,可她深知,风声,再已不复。
一
萧宁记忆中的那个下午,依旧深宫惨淡,依旧奢靡泛滥,秋日里的夺目的黄刺得烫眼,狠狠逼出她眼角的泪。而她却俨然失了心神,忘了如何闯破宫禁阻拦,只顾得一路横冲直撞奔向内殿,任身后宫女太监声喊震天。
“母妃,母妃!”领头太监自内殿孑然一身而出,萧宁跌跌撞撞叫喊着,自其而过疾风撩起飞鱼服几多弧纹,可惜还是迟得声消静默。卧榻上华服着身的女子睡得安详美丽,轻阖的眼眸垂下静谧,宛若初酣而眠,殿内氤氲焚起的炉香将她拢起,丝丝缕缕淡雅随意。
睡梦中的她走得安宁祥和,似会再度醒来,萧宁只觉独留人世的冷酷,紧紧搂着她尚泛余温的身体哽咽失色,啜泣声中淌涌出咸涩的泪水。
“圣上吩咐过荣妃娘娘去后任凭何人不得哭喊出声,公主今日私闯已是大忌,还是莫要违逆的好。”身后人的声音凉得刺骨。
殿外人声走动起嘈杂,压抑下的喧哗声典当着昔日的寂寞离合,一时间在死寂空气中幽幽浮荡,隐隐流向末日黄昏尽头,三丈白绫蒙上尸体,萧宁守着母妃被抬走,神色黯淡。落日余晖将她的背影焚噬,一整晚她只独倚床头不眠不语。直至沉夜褪尽初日华升,值班的宫女在消弭的薄雾中发觉了她的异样,呆滞的眸子晦暗无光,似是被夺了魂魄。
几个时辰后,五公主因痛失疯的消息已传遍深宫六苑,传到御前时当朝圣上亦止不住一声冷笑,内心的讥讽轻描淡写得好似萧宁已未在人世,“五妹这病宜需静养,冷宫偏殿众多,人少僻静,不如叫她搬那去吧。”
唯有偌大冷宫才不会计较搬来的是疯子还是傻子,萧宁的日子过得平淡安逸。长在深宫十七年她尚未发觉这波澜频起的倾轧宫中竟有这般净土,何时起睡皆无人管,吃点御膳房的残羹冷炙亦足以安饱。往昔匆匆逝去若水,唯有看着庭前的落叶再度飞旋时她才会忆起死去的父皇母妃,但风散云淡时亦随之而去,了无痕迹。
小启子不时给她蹭几本尚书房公子们丢弃的古书,奂若总是向她谈些宫里新发生的时鲜事,亦有些面生的小太监小宫女偷偷塞给她一些吃玩之物。那些精致的点心酥糕一打眼便知是贵人娘娘们打赏才有的,可他们却舍不得吃悉心保存下来带给她,萧宁吃的时候总是含着温情与满足。
一日小启子远远奔来主子主子喊个不停,萧宁听出他强压的兴奋,便有些好奇,“怎么了?”
“主子想要出宫么?”
“出宫?”萧宁略一沉思,这冷宫好虽好,却也未免太过乏味无聊,一辈子呆在这里更是漫长得不敢想象,“想啊。”萧宁叹着苦气。
“我帮您打听了一个好门路,主子您知道宫中女官满二十岁便可出宫还家吧?”
萧宁木讷点点头,旋即又摇头道,“假扮女官万万不可,内务府总是分批放人排查甚严,不可能浑水摸鱼有机可乘。”
小启子神秘兮兮起来,“那,要是人数未变,只需顶个化名呢?”
“这,”萧宁顿了顿,“冒名顶替总会认出罢?宫中人总是认得我的。”
“他们那些人只认有权有势之人,”小启子撇撇嘴,“再说您都在这宫里禁足三年了,模样早就淡了,他们谁能认出来?”
萧宁只是笑笑,思索片刻后终于亮着眼睛道了声好。
出宫那日萧宁几番乔装打扮,忐忑不安地混进了出宫女官队里,一路上见人即是低眉俯首,毫无破绽疏漏比意料中顺利万分,心亦安稳下来。点名的礼官尖着嗓子喊名,“亭匀!”
萧宁应声下来,亭匀于她脑海中有些印象,似是给她送过些吃的。小启子说亭匀前些日子患病病危,瞒着身边人把他叫去,说勿要浪费了一个好名额。萧宁问小启子她何以至此,小启子也不知具体缘由,只说亭匀言昔日五公主对她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至于何恩何德萧宁硬是没想起来。
森严午门闷沉打开,门外抬来一顶八人大轿,女官一行侧壁让路,萧宁偷偷瞥一眼宫门外,阳光那样晴好醉人,柔柔软软贴在皮肤上酥得发痒。
今日若是离去,或许此生便不会再来了。经年后,自己会想念这个伤心地吗?萧宁想到这只觉心中塞满了绒绒飞絮,漫无边际地发胀又堵塞难堪,只期盼这轿子快快过去,离了这是非之地便再无牵无挂。
轿子从她眼前缓缓而过,一瞬间停泊得漫长,萧宁正要松气之时忽闻轿中飘来悠悠舒朗声,她错愕地看着错金纹绣的轿帘一角倏尔掀起,迎面拂来的清风削出冷寂。
“殿下,好久不见。”金缕斗鱼服袍角随风撩动,陆时自轿中优雅走出,嘴角吟着笑意。
光那么暖,可他走出的那一刻,萧宁却觉得,天,已经暗了。
二
冷宫外是一片绿萼梅林,日夜靠着幽闺哀怨滋养,绿肥红瘦开得分外旖旎。寒夜气流渗入天地,陆时随意披件素色斗篷,静静迈着步子,听凭拂落的雪粒窸窣作响。
近日突厥连连冒犯边境,刁声斗斗搅得朝廷上下不得安宁。他轻手掸落身上沾湿的梅瓣,这死人骨堆起的地方分外冷清,倒是散心解乏的好去处。
雪瓣突降,杳杳泊来的天空气息潜伏在暗香未已的幽冥夜色里,如此光景勾起他心底尘封的记忆,悲辛乏味缓缓释放,一墨一墨流淌着淡然。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蓦地冒出这句以待遗忘的诗,陆时惊讶于这凭空发出心声,但也只是转瞬便发觉这泛着湿润的嗓音来自暗夜中的远处。他不动声色移步向前,月色惨淡如织如洗,一个瘦削清冷的身影无知无觉立在前方,伴着纷飞落雪融入萧萧风声,单薄得宛若肃寒墨画。
三年前的物是人非陆时无意去管,听闻这五公主发疯时他亦只是笑了笑,她母亲容妃机关算尽终是算错一步,新皇上位一杯毒酒即命丧黄泉。覆巢之下装疯卖傻因势退隐,或许是一个保命良策。陆时当时只道她是一个聪明人,却未想到时至今日竟发觉终究是她棋高一着。
突厥那些蛮子这般嚣张,无非是图谋新皇即位根基不稳,想趁机揩一把油水逼得□□和谈就范,这几天慈宁宫人声喧杂闹得不可开交,缘是当朝太后袒护亲生女儿与当今圣上撕破脸皮。奈何太后公主哭喊震天,皇上也是咬紧牙关毫不松口。今朝只有两位公主,总不至于派给一个疯癫了的失了体面,当真是苦了太后那万千宠爱的宝贝女儿。
三年未见,不知恩怨旧事她放下多少?陆时一记苦笑被周遭响起的脚步声转瞬消解,他默默隐在林间,枝桠投下密密交错的斑驳阴影,随风摇曳。
“主子,找了许久也是寻不见您,可急死奴婢了。”焦急女声响露着忡忡担忧。
“奂若,我没事。”陆时见她微微颔首,叹息声在黑夜里浮起朦胧热气,“今日是母妃忌日,我想来拜祭一下。”陆时这才发觉薄薄积雪下浅埋着一碟零星糕点,她深夜至此缘是为了祭奠。
“主子,您别伤心了。”
陆时见她又是摇摇头,“母妃得宠时设计陷害死皇兄生母,他报仇是理所应当,我不怪他。”
“哎,主子,您......”
“父皇健在时宠溺母妃,不知害死多少无辜人,我为她拜月祈祷,只希望她除掉这些凡尘杂念,灵魂超度得安。”
陆时望一眼她的背影,随即转身走远。刚刚迈入廊下即被一个宫女仓皇撞到。
他余光瞥到地上几块粘尘的烧饼,寒夜里迂迂喷吐着热气,当即问道,“这是给谁送的?”
他隐约记得这宫女叫亭匀,在如夫人宫里当差有些年月了。
“回,回司礼监大人,是奴婢自己吃的。”
“自己带到冷宫来吃?”陆时长眉一挑,厉声道,“我的耳朵听得了假话,西厂的严刑逼供可听不得。”
亭匀当场吓懵,战战兢兢叩头喊叫,“是,是奴婢要呈给五公主吃的,这一年御膳房断了供给,奴婢见她过得万难,才......”
心知这是太后搞的名堂,陆时眉心皱起,问,“是她让你送的?”
“是奴婢自愿。”见他无责罚之意,亭匀语气渐渐平缓,“五公主昔年对奴婢有恩,奴婢理应报答她的恩情。”
又是这般说辞,这三年来陆时不知撞到过多少偷偷溜到冷宫的太监宫女,几番逼问都是这般招供,最后无奈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蹲下身捡起烧饼,盯着满面尘土冷声道,“怕是不能吃了。”
“去御膳房取些吃的,挂我的名。”言毕,凉风过,人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