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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烧烛弄粉妆,潋滟照夕阳 ...

  •   新娘子一早醒了,看畹九睡得沉沉的,先是不闹他,自己闷了一会,歪着身子,拿左手托住下巴,右手食指抚着畹九的睫毛,说:“你醒不醒?你醒不醒?”畹九睁开眼睛,扣住那只使坏的手,笑道:“你这翻来覆去的工夫,我早醒了。所以伪装,为的是看看你做什么。”行素道:“还是军人呢,撒谎儿不脸红吗?”畹九笑道:“皇帝有了心仪的美人,可老死温柔乡。我不过是一名军人,得妻如此,也不枉此生。更何况是脸红这类小事。”行素道:“这么说,我替你白操心了?”畹九道:“非也。我周身上下,里里外外,你的操心,希望多多益善。”行素坐起推一推他,伸个懒腰,眼睛一眯,捂嘴打个呵欠,笑道:“你乐意,我倒不乐意。你起来罢。一时人来了,拿个正好,不知怎么想呢。”
      在这微曦的晨光里,她披着一把蓬松的乌发,小脸一皱,含有一种孩童似的天真。畹九被她逗得一乐,于是一同穿衣起身,在她欲穿鞋之时,抢先跳下床,说:“且慢。”行素一愣,畹九已自衣橱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双凤凰吐瑞的崭新绣鞋,握着她的脚,一只一只替她穿上,笑道:“你穿了我的鞋,一辈子是要跟我走的。”行素垂首看他,只笑不语。畹九开了门,到浴室自水管里放水洗脸。
      外面的冯妈听他们醒了,进来收拾屋子。完后,又捧参汤进来。因她是府里的老人,又最疼畹九,九贞待她一向多礼。待她搁下小托盘,塞过去一个红包。冯妈道:“昨天已给过了,我不能收。”行素笑道:“那不算,今天你是第一个,就是你的。”冯妈这才笑呵呵接了,道谢出去。
      行素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月牙梳,一下一下理着头发。畹九站在身后,望着镜里笑道:“你该有个表字了。”行素道:“我听你的。”畹九想了须臾,道:“从我的表字里择一个字,叫畹华如何?”行素望着镜里的畹九,笑道:“好是好,可梅郎是这个字,怎可夺人之美。”畹九笑道:“孙岚峰的字也是畹九,我倒不在乎。你不喜欢,我这里还有一个。九贞,如何?”行素将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两回,笑道:“好,元亨利贞,到此也便圆满了。”
      畹九见镜里的人儿巧笑倩兮,走过去,接过梳子,将青丝捋在一手,替她一梳到尾,笑道:“一梳志结发,情自险中求。”又梳一下至梢,道:“二梳到白头,岁岁长相守。”他说到这里,并不往下说。行素等了一会,问他:“三梳又如何?”畹九犹疑道:“此时说尚早,不免晦气,还是不说的好。”行素道:“你说,看跟我想的如何。”畹九梳第三下,道:“三梳黄泉候,虽死不罢休。”行素握住他的手,笑道:“同我说的‘同生共死,生生不离’是一个意思。”畹九方才舒眉,又梳了几下,篦成一个团髻。行素对镜照了一照,笑道:“劳驾你了。”
      畹九手把眉笔,扳住脸,左看右看,真是“天教入鬓长”,不知自何处下手。行素拉开他的手,笑道:“我的眉生得好,不必画。少了你的画眉之乐,是我对你不住。”畹九把玩着眉笔,笑道:“其他好处有没有?”行素盈盈一笑,道:“举案齐眉,我气力不够,你若接迟了,只怕折了我腰;松萝共倚,恐缠紧了,把你累着;马前泼水,这水除非由我泼,否则休想。”畹九听她把话说活了,只有哈哈一笑。
      这闺房之乐,不在其中,是不可体会的。畹九才得了几许趣味,就听外面脚步微响,有人踏着楼梯上来。畹九一捶胳膊,笑道:“了不得,这群害虫起得倒早,怕是昨夜闹得不够,如今又来闹的。”行素道:“你就老老实实叫他们闹一回,不然,不知后面又出什么花招。”畹九道:“那有些不咸不淡的荤话,你听见了,不许较真。”行素点头道:“你放心。”说时坐在临窗的那张绿绒靠转椅上。

      方坐好,外面已假咳装嗽起来,都说:“春宵长恨夜短,忽然日上三竿。”畹九开门迎客,笑道:“你们早哇。”二人招呼着众人坐下,命人奉茶,亲捧喜糖瓜子来,完毕,将转椅让于桂向东,二人坐到沙发上。
      女宾们或多或少是受过新风洗礼的,见了新人,不至于拿话玩笑,都看着新人笑。唯其男客,最会取乐。可幸马云飞、许长保等上早班,任氏因两家离得近,都家去了,余下几人闹不起来。刘守仁拿着袖子扇风,笑道:“哟,都五月天了,新娘子还穿高领呢。”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行素,见她穿着绛色缎子的高领短袍,短短两只袖子,齐平肘拐,虽是新妇,小儿女态不改。行素听这话说得轻佻,将杯子放在案上,笑道:“这倒不是。不过为着见人,只好遮掩遮掩。”众人料不到她如此爽直,原先备下的话,一并无用了。又觉着捅破了窗纸,绝不能再捅马蜂窝,都只管说些热闹场面话,再不提此事。
      那日钟判儿挨了慕容沛好一顿教训,这几日收敛不少,昨日跟着来闹新房,也不敢放肆,只瞧热闹,不肯出声。坐在邻座儿上与行素说话,道:“妹妹,可曾见着我送来的礼?”行素道:“是什么礼物?我还没有见着。”钟判儿忙比划着大小形状,道:“这么大,朱红色匣子。对了,你问问佳期就知道,昨儿个是她接手的。”行素道:“哦,好,多谢你了。”钟判儿见她不以为意,有些悻悻然,见她不放在眼里,自己费尽拆东墙补西墙之功,别人却不十分领情,又不肯甘心,便说:“清时的龙,眼睫毛根根分明,艺术到此也算死了。我办的龙凤属意形,刻得很模糊,不过是个影子。我也不识货,不晓得高不高明。”行素满心要弄个小玩意把玩,又听说刻的是图腾雏形,来了兴致,问:“果然一字未錾吗?”钟判儿道:“不知弟妹喜欢什么,只好也留个‘无字碑’。”行素笑道:“那我非要看看不可了。难为表兄想得周致,真是破费了。”
      说到半途,冯妈进来说:“少爷,少奶奶,老爷夫人起了,该去请安了。”畹九已怪难为情的,巴不得有这句话,好脱离他们,忙说:“是,是。这里应有尽有,看书可以,弹琴可以,诸位请便。我们稍后再见。”携着行素,风似的出去。
      这里刘守仁坐了一会子,见女子生得好些的,多说几句,略次些的,少不得欠些精神。一屋子乱转,这边看看,那里瞧瞧,瞥眼见案上有一张桃红色诗笺,一律恭楷,笔劲刚柔并济。他是最好热闹的,昨夜不曾得到可笑之词,日后闹不得场,正在可憾,忽然得此一助,禁不住咧着嘴笑。看后,便向桂向东递个眼色。桂向东走过来,问:“你又有什么名堂?”见他呵呵笑着,并不言语,心里纳闷,正猜想着,接手一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可怜修道难修真,不拘放荡笑尼僧。
      桂向东见写得风月艳致,便知是小夫妻手笔,不由心里突突惑惑的乱跳,暗付:“如此不当心,叫人揭了私密,若传扬出去,他们必不欢喜。”便有意提个醒儿,把笺对折,用盘龙白玉砚压的不露痕迹,笑道:“少年夫妻,不足为怪。”刘守仁笑道:“他的心思,再瞒不住人,我算明白了。”桂向东道:“别说了,我们把人引到别处去罢。不然等他们想到了,回头一看,看见大家还在,岂不羞死?”刘守仁说:“我倒是想瞧一出好戏的,偏你是个老好人,叫人不痛快。”话这样说,却转身向众人说:“各位,我们这位俏哥儿,生得好,手也巧,只是有个毛病,见到琴时,只管挠心抓痒。隔壁就是琴室,大家一齐凑回热闹去。”他这样一说,大家都哄声叫好,移步琴室,预备听桂向东弹琴。

      畹九到了楼下,脚步一缓,见行素涨红着脸,又觉着好笑。心想,我们原是合法夫妇,被他们这样搅合,倒像非法的了。又想,这样情景,我不能保护她,倒叫她保护我。想着自己军人的身份,十分惭愧。便说:“你跑什么呢?”行素反问他:“你跑什么呢?”畹九老老实实答:“我斗不过他们,只好避难。”行素道:“这种时候,该是你挺身而出护我。你倒好,由着他们把我生生看尽了。日后流传出去,慈悲些的,说是新婚燕尔;刁钻些的,说是淫/娃荡/妇。我如何见人呢?”畹九听着这话可乐,又陪笑道:“是,我不好。太太恕我一回罢。”行素道:“呸,谁是太太?”忽而想到这原是自己的一句旧话,不知怎的传他耳里。因转口道:“这回罢了。再有下回,看我如何治你。”畹九道:“只要你愿意理我,如何治我,都可商量。”行素眼睛向他一瞟,道:“我几时不理你的,雌黄先生?”畹九笑道:“你细想一想,自然知道。”行素想了一回,眼珠滴溜溜乱转,笑道:“我不知道。”
      说时,二人走到上房,不敢高声,见芳菲立在门外,端着海棠花式小托盘,托着汝窑狻猊壶,两只白瓷盖钟。看见新婚夫妇并肩而来,含笑欠身。行素站住脚向她招招手,待她近身,悄声儿问:“里面起了吗?”芳菲道:“先才听着有人走动过了,该是起了。”畹九道:“泡的什么茶?”芳菲道:“香山茶。”行素一笑,整了整衣襟,接过托盘,向她呶嘴。芳菲知其意,便退走了。畹九敲门,听里面应了,退后一步,与行素并列站着。
      里面听见,知道是新人来请安敬茶的。这种时候,多半是男人主事。就听慕容沛道:“进来。”畹九推开门,进来一步,齐向他鞠躬,叫声父亲。慕容沛站在外屋,穿着藏色长衫,正在开无线电。他一转身,里面就传出软绵绵的女声。慕容夫人撩开帘子从里屋出来,穿着玫红短夹袄,下面是纺绸宽脚裤,趿着一双彩锻软底拖鞋,扑面觉出不曾老去的年轻自在。两人又赶紧行礼称呼。慕容夫人见了小夫妻,含着微笑,微微一点头,依着慕容沛在沙发上坐下。行素将托盘摆下,畹九倒好茶,二人各执一杯,向二老敬茶。
      二老喝过茶,慕容夫人道:“都坐下罢。”又向慕容沛说:“伯玉,你有什么话说吗?”慕容沛道:“你叫我说什么?不过是忠国敬业持家罢了。”慕容夫人笑道:“还没话说,你都把话说尽了。”慕容沛起身向畹九道:“走,陪我下盘棋去。前些日子老是下国际象棋,开始觉得新鲜,如今实在没意思,下来下去,棋子越下越少,杀气过重。还是围棋好,全局皆兵,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个大学问。”慕容夫人道:“前几日还是废寝忘食的,变得倒快。”慕容沛笑道:“那不是好奇吗?”畹九便站了起来,道:“你跟妈妈坐一坐,说一说话。”这样跟行素说了一句,随父亲去书房。
      行素有些拘谨,坐在沙发上,抱着缎子绣花的鸭绒软枕,把头低着。只是手不太安分,攥住枕角不住弹拉。慕容夫人笑道:“我以前见了婆婆,也是这幅样子。可是我不惶恐,她倒惶恐了,实在是位温谦守礼的太太。想来,我是有福气的,果然遇对了人。这家子老小,脾气都不错,只要不犯什么大差错,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再说,时代不同了,不必跟以前那样,见长辈如同下僚拜会上司,也不像西式家庭,过于丁卯分明了。我这样讲,你未必同意。对于新时代青年来说,规矩体统不爱讲究,只管打倒孔家店,一味推崇洋风西俗,不掘西学精髓,大有照搬皮毛之势。依我说,这样一边倒,时日一久,怕要出大事。中华民族传承数千余年,难道是毫无缘故的吗?我们中国人,要有自己的办法,去垢存优,才会少走弯路,追赶上这百余年落下的功课。”
      行素听她说,一句一句应着,听到这里,才说:“这长久的事,谈何容易呢?”慕容夫人道:“国家我们是管不了的,国在城,城在家,家在人,小家庭在自己手上,还做不好吗?”行素丢下软枕,过去傍她坐下,挽着她的手臂,笑道:“我才想说,妈妈怎么越扯越远了呢。”慕容夫人摩挲着她的手,笑道:“生是中国人,死也是中国魂。固然位卑,不敢忘忧国。来日打造中国,你看能不能少了半边天的女子呢。”
      这时候,兰西端着描金珐琅盘进来,里面盛着一钵子熬得黏稠的红枣糯米粥,佐一碗肉酱豆腐,一碟子酱瓜,又有两个玲珑精致的小碗小碟,一一摆在小圆桌上,道:“太太,少奶奶,请用早餐。”行素道:“不跟客人们一道吃吗?”慕容夫人道:“我们先开小灶,少用一点。”携着行素的手过去坐下,笑道:“来,你试试,这是兰西最拿手的。自她来后,我是一日也少不得她了。”说着,拿起小碟子,向着那碗豆腐,用雕花银勺子挖了两下,放在她跟前。
      行素拿小汤匙吃了两口,向兰西看了两眼,粉白的桃心脸,眉弯鼻挺,溜溜一双眼,正在看她。行素辨不清其中意味,只觉这双眼雷电似的,在她周身打绕了一圈。因笑道:“妈妈不说,我还真不认识,不过有些印象,昨日是见过的。”慕容夫人道:“你出去后她才来的,约莫不出三个月。”向着兰西笑道:“你没见她才来的那副可怜相儿,头三日哭个没完没了,倒像是我要把她卖了。我正没法子,没几日她自己就好了。再瞧瞧如今,她这淘气的模样儿,是不是跟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兰西微撅着嘴,说:“太太最偏心了。”说着,肋下挟着盘子出去了。行素扭头看了一眼,笑道:“这下子有些像了。”
      两个人慢慢喝粥,说着闲话琐事。问到表字时,听说取的是九贞,慕容夫人笑道:“好,待会我就宣布,请大家称呼你九贞了。”及问到她去红十字会下属医院做医师,行素道:“总是要做事的,学以致用嘛。”慕容夫人搁下筷子,说:“老头子一碰围棋就成痴物,发疯不挑个好日子,头早就——新房里是要来人的,你把畹九叫走罢。”行素听她顿了一下,大抵不是好话,便答应一声,从容转到书房。

      走到外面,听见琴声,弹的正是《秦桑曲》。行素驻首听了一回,就听见喵喵的叫声,自拐角窜出一只雪白波斯猫,昂头睥睨,这种骄傲的样子,十分神气。望了半晌,仿佛才认出人,将尾巴摇了几下,却一步不动。行素唤了两声“妙妙”,俯身将它抱起,拢在胳膊上,戳着小鼻子,说:“昨日怎么不见你的?去哪里胡作非为了?”有个娇嫩的声音接道:“你跟它说话,它也不明白。”就见兰西双臂合抱托盘,倚在墙上看着。行素顺着毛细细抚着,笑道:“它呀,什么都明白。”兰西走过去,指着妙妙的头,道:“耍脾气,闹性子,拿手好戏一套又一套,看花人眼。这小东西,比小姐还娇贵,我伺候不了。有时和它闹一闹,就拿爪子招呼你。”行素笑道:“那你一定是把它恼了。”兰西撇着嘴说:“我不敢恼它。”行素说:“这是怎么说呢。”说时,觉着手心发痒,低头看时,妙妙正舔着手心。行素伸手去摸妙妙的颈子,说:“等你闲下来了,我们说话罢。老爷子没吃早饭,我去叫他。劳烦你准备准备。”兰西说:“是送到书房,还是哪儿?”行素说:“同客人一道,都在饭厅吃。”越过她走了几步,正到了书房。
      行素抬手敲了三下,叫一声爸爸,过了一会子才听说进来,这是畹九的声音。进去一看,父子二人脱了鞋,盘腿坐在榻上。慕容沛手里捏着烟,案上落了一截烟灰,低头看着棋盘,全然不知有人近身。畹九朝她一笑,手指在棋盘角上弹了两弹。慕容沛说:“怎么,瞧我不起?你等着,我就不信我撕不开你的口袋。”这是掉进口袋阵了,行素近身一看,可不是,老爷子苦思恶想,寻摸着绝处逢生呢。慕容沛方觉得有道影子隐隐地铺在棋盘上,转头一看,笑道:“你几时来的?是你妈妈吩咐你的罢?她就见不得我尽兴。”行素道:“爸爸,吃完早饭再下棋。这下棋和读章回小说一样,多几天才见味儿。”慕容沛盯着棋盘,连连摆手说:“我不饿。”
      行素看着棋盘上的阵势,黑子是笼中之囚,白子成伏虎之势,畹九近肘处的棋盒子里,已吃了一片的黑子。这无论如何,大抵是翻身无能了。才想着,听见哎呦一声,原来那根烟烧到烟屁股了,烫了指头。畹九忙问:“烫了没有?”慕容沛揉着指腹,叹了一口气,说:“没事。”行素坐在畹九背后,手移到猫后腿那里,只轻轻一推,妙妙叫了一声,向前一窜,跳上了棋盘,毛发张立,拱着身子呜呜地叫。行素挽住畹九的胳膊,自背后微微探出半张脸来,笑道:“爸爸,妙妙都心疼你呢,还是吃饭罢。”慕容沛看她一眼,起身穿鞋,两手在长衫抚着褶子,笑道:“好哇。”一个真正知棋爱棋好棋之人,本是无世俗之心的,无以胜负论成败。可是入了局,便是局中人,固然解局外人之意,只得可恨身在其中了。想那唐皇与人对弈,眼见是输,非贵妃破局,如何下脸?这类对比,有些不伦不类,可是得了这样一个媳妇,实在满意。回到房里,重新洗了手,与妻子一道出来。
      看到此处,各位看官,这女子许嫁后有字,前文说慕容氏家风开放,作派洋气,亦保留传统美德,况我私心欢喜任行素的字,自此后,下文一概称呼九贞,诸位见谅。

      那里小夫妻也净过手,主宾坐定。用过早饭,众人玩了一上午的桥牌,午饭后,畹九的同仁陆续去上班。女宾们依旧留下来,好在有魔术班表演,减轻了劳累。到了晚上,小闹腾翻大浪,仍熬到半夜。两个人简直撑持不住,都觉得正经结婚忒累,不如效仿私奔。这个说红拂夜奔,修得正果。那个说当卢沽酒,是非各分。这样说着话,免不得辨一辨,你笑我一句,我笑你一句。
      说乏了,九贞洗一把脸,坐在梳妆台前卸妆,先摘那对珍珠坠子。畹九见她头发下一截雪白的脖子,戴着一串红珊瑚珠子,因走到她身侧,伸手耙了两下。九贞笑道:“做什么?”她往日化妆不过是涂口红、搽指甲油,今日薄施脂粉,虽添了几分艳色,此时素面朝天,更觉肌肤晶莹,畹九心念一动,笑道:“你少了我的画眉之乐,总要给我一个好处罢?我来给你上妆。”一面说时,与她解下珠链,收在妆奁里。九贞道:“你傻了不成?我才卸妆,你来胡闹。”畹九笑道:“古人烧烛照红妆,灯下看美人,实在风雅,我今日也要学一学。”他说完了,便走到隔室去,取来一盏烛台,点着了,搁在妆台上,过去将中间垂珠络的水晶灯灭了。九贞见他说做便做,便说:“好罢,你这样殷勤,日后我上妆的差事都交给你了。”
      畹九旋开一管桃红色口红,弯了腰,一手托住九贞的下巴,轻轻抹了一层。抹好唇,又钳着那胭脂膏的小扑子,在脸腮上擦。擦完了,也不收拾,低头看了片刻。九贞也不知他化妆的技巧如何,坐了一会儿,究竟坐不住,扭着脸子向镜里一望,只见腮上脂色未开,唇上碎红外溅,不禁噗哧一笑,说:“你这是化妆,还是画猴子呢?”畹九悻悻地放下小扑子,笑道:“虽然画得不伦不类,我的太太却一样好看。”九贞笑道:“这还用着你说吗?我也不用你拍马屁,给我打盆水来。要是被人瞧见了,还以为见鬼呢。”
      畹九说声遵命,去浴室放了半盆温水,回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取了一块香皂,都搁在架子上。九贞洗过脸,畹九便嗅到一阵阵香皂的清香,洗脸手巾绞好了,走到镜子前,身子微微前曲,嘟着红唇慢慢揉搓。畹九站在旁边呆看了一会。九贞擦干净了口红,说:“你要看到几时?还不去洗澡,明儿还有人呢。”畹九低声笑道:“看到天长地久。”九贞脸上露出微笑,也不说话,端着脸盆往浴室去。畹九拿出一式两套睡衣,跟着踏进去。
      一时洗完了都睡在床上,九贞说:“你那位叫做桂向东的朋友,很是讨人欢喜,我不过歇了一歇,不断有人来探他的底细。我以前不曾见过他,什么也不知道,只好一问三不知。”畹九听她这么一说,忽一捶床,跳下去,也顾不得穿鞋,奔去书案。九贞听见屑屑索索的声音,翻坐起来,把罩花台灯一扭,照着一室乌蒙蒙昏亮亮的。畹九握着纸笺,向她晃了一晃,笑道:“好了,这下你我都叫人家扒了皮,看尽里子了。”九贞脸上爆出胭脂,扭脸向里,说:“谁叫你不当心?还牵累我——”畹九走过来,伸手灭灯。透着窗户,一地幽幽的月光,绒被上拖着一把青丝,凛凛如滃染,想着:人生如此,我有这样的太太,更有何求呢?心有所思,便觉着一股幽幽甜香之气,袭向身体。畹九拢住她的肩膀,凑耳说了一句话。九贞只管将手捶了他几下。这一场小小风波,竟是助了新婚之乐呢。

      次日基本无客,聚的是亲家密友。上午依然是摸小牌,到了下午,逸仙上工,越剧团有新戏挂牌,四位老戏迷都去捧场,月容闲不得,一道跟过去伺候钟太太,府中只余小辈。霎时府中上下真个是蛟龙闹海,无法无天。倒是九贞闷得慌,不知如何取乐。本想订个新婚旅行,无奈畹九身为军人,多有不便。欲要看戏,不提兴趣。去看电影,又无叫座片子。斗了几圈麻雀,索性叫畹九顶上,自己躺在榻上看闲书。逸文见她无趣,未免扫了新婚气氛,便提议去跳舞。九贞听了,一坐而起,拍手叫好。
      方平笑道:“我说你怎么没劲,原来是为这个。”九贞踩着拖鞋,踏啦踏啦走去她身边,一手搭在椅子上,一手扶她肩膀,笑道:“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去过,当然不必再去。可怜我这个未见世面的人,尚不知其味呢。”方平道:“你这不解愁滋味的逍遥小姐,没去过吗?”九贞指着下首的逸文,将嘴一撇,说:“你问问他。想来何其不公。那里他们遍熟,我只有望梅止渴。偏偏愈禁,愈像饮鸠,哪里止得住?”逸文道:“跳舞不过是个玩意,当不得真。你这样子,也不怕我们笑话你。”九贞笑道:“我没皮没脸,不怕笑话。”逸文向畹九笑道:“看见了罢?这个祸害只你受得。”畹九护着她,便说:“你躺一会儿,回头好有精神跳舞。”九贞立时趾高气扬,昂着下巴,朝逸文睞了一眼。方平打出一张牌,笑道:“明知她有护短之人,你还惹她?”逸文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须有此等精神,才是做大事成大业者,我……胡了!嗳,别想换牌,都让你几回了,九筒拿过来。”方平悻悻地丢来牌。看客花枝拈着瓜子说:“你怎么老是放炮。”钟判儿笑道:“小两口子有预谋呢。”
      本来花枝是坐在九贞后面看牌,先才替上了畹九,她转看方平的。钟判儿坐在方平上首,她眼一斜,就看见他的动静。这个人她见过几次,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向话说不上三句。他身板削瘦,细颈长肢,走路没架子,拿方平的话说,活像鹭鸶。此刻见他一笑,两只小眼睛挤成缝,配着这张长条脸,又像老鼠。她想笑,又不能笑出声,终究禁不住,嗤了一声。
      在钟判儿听来,那低小的笑声,几乎是游在耳根子底下,软软吹了一小口气。他全身痒梭梭,搭讪着要说什么,却听九贞道:“不错,你们两个谁给花枝姐打。”逸文道:“你起来活动活动。”方平猛地起身,逸文忙不迭去扶她,埋怨说:“你慢点,慢点起不行嘛。”花枝拿纸巾擦擦指尖,慢腾腾坐过去,说:“我可说好了,输了归你,赢了归我。”方平笑道:“嗨,真会做生意。好罢,给你坐庄。”这样说说笑笑,总算打发时间。方平不便久坐,亦不能跳舞,吃过夜饭,便和逸文坐车回去。花枝接了电话,去赶李副部长太太的竹战。钟太太看了两场戏,直喊累,钟氏夫妇一并送她回家。这样一来,预定好的玩伴,散得只剩小夫妻俩。

      到晚间,府里的年轻女郎们,如芳菲、翠屏、佳期等交好的帕交,聚在一起说话,听说去舞厅,连连摆手摇头,直说那里不正经。兰西仰着脖子,打鼻里哼了两哼,道:“这些舞小姐心眼最多,唱戏跳舞样样会,敞胸露腿,打扮得比寻常娼妓粉头还妖媚十分,一有机会,管是少爷老爷,还是妻妾满堂的,当作凤凰儿抓住不撒手,上海滩上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们,情愿不跳舞,也不愿与她们为伍。”佳期磕着瓜子,道:“我倒听说,原先的东家是盛七小姐。”九贞道:“伴舞唱戏都是为着生活,讨口饭吃,既是为生活,又如何不对呢?且是政府予以批准,是正当职业。”芳菲道:“这么一说,怪可怜的。也怨不得她们心机,有机会上岸,哪个爱淌水呢。”兰西道:“说得这样知根知底的,你去过?”九贞撅着嘴,说:“自民国起,老爷子新添了家规,男子非成年、女子非结婚者不许出入此类场合。我是早想开开眼界的。”翠屏道:“那你千万别去,我听说,但凡去过的人,去了还去,这不是丢了魂吗?”九贞笑道:“那我愿意丢一回魂。”
      说时,上面有声音说道:“你别哄她们了。跳舞场一向是去早了不热闹,去迟了没热闹。你再不换衣裳,时间一过,我就不去了。”九贞抬头一看,畹九换了西装,抱手站在楼上,正看着她笑。九贞哪肯不去,忙忙上去,拣出一条葱绿色小洋装,在身上比划着,说:“好看吗?”畹九笑道:“我的太太宜古宜今,怎样都好看。”九贞道:“白学了舞技,我还不曾正式跳过舞呢。”畹九说:“二哥结婚的时候,你可是拉着我跳了半宿。结果呢,只会踩我的脚。”九贞说:“不算,这回我们是主角。”
      到了九点多钟,二人坐车去百乐门。因无停车场,车子停在不远处的小马路上。九贞仰面一看,玻璃灯塔熠熠发光,霓虹闪烁,似有一种魔力,引人蠢蠢作欢。进了大门,早有两个穿制服梳油头的服务生过来,含笑弯腰一鞠躬。畹九往口袋一掏,给了五块钱。九贞笑道:“人生百态,所以要百乐,才算不虚度良辰。一进此门,胜入快活林。虽是谐音,却是好招牌。”畹九扶着她的手,笑道:“我的姑娘,小心别人看你笑话。”说话时,走上白色大理石打造的旋转楼梯,拐角处挂着正当红舞女的巨幅相片,九贞一张张看过去,笑道:“都是美人哩。”
      到了二楼,大堂中五光十色,曲歌贯场。地板上安有晶光玻璃,灯光从下面打上来,如梦似幻。一盏盏水晶吊灯晶莹剔透,洒着迷离灯光,将舞池扮成幻境。厅的四周,是欧式回马廊包厢,陈设豪华。他们拣了一副座位比邻坐下,侍者来问,片刻送来一杯蔻蔻和一杯柠檬水。
      一对对男男女女,着了盛装,或站或坐,浅酌慢饮,曼笑勾缠。当灯光一暗,舞曲未响,他们仿佛得了信号,互相搂抱着入场跳舞。这当中,少有规矩人,许多人不过为着消遣,手脚都不干净,手掌在女体上不断摩挲。九贞本来看着有趣,看有些人实在放浪形骸,忽然就唬下脸,说:“不成体统。”畹九说:“我说不要来,你偏要见识。这一见识,又嫌人家失礼。他们跳舞不过为着解闷,哪里记得礼数。”九贞道:“念诗书的,虚作老夫子;读洋文的,假充文明人。”畹九笑道:“这个年代,大家都在追求自由与民主,谁有空理会这些。”九贞笑道:“自由?为着自由故,可把一切抛。岂不知这自由乃是由政治家许与的,这就算不得是真正自由。更不必提民主了,参与别人制定的游戏,除非你将他推翻打倒,不然哪得民主。”畹九道:“你说的不错。可是,为着保护这些算不得自由的自由,也要流血牺牲来争夺呢。”九贞放下玻璃杯,默然不语。畹九伸出手,去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低笑道:“快活点,今夜不提这些。”九贞微笑了一笑,扭头看向舞池。
      簇在中央的是穿着一袭艳红色软缎西洋舞衣的女子,雪背半裸,流云髻上插着一支镶珠发钗,玉臂套着金环,大朵牡丹自左肩蔓延盛放,裙裾飞扬铺层迭开,隐约可见脚上那双红色亮皮高跟鞋,风尘艳丽中,含着古典式的婷婷玉立。恰有一个急步,她转过脸来,贝齿衔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稍一顿足顾盼,即随着爵士乐迈着舞步,脚步踢踏之时,弹簧地板嚓嚓作响。跳舞的人早是自觉散开,围在四周观看。曲终舞毕,如雷掌声经久不断。在这掌声中,又一曲响起,她悄然隐退,人群重新聚拢,灯光掩映下,剪影错落。
      九贞拍得手通红,笑道:“我认得她,她是陈曼丽,上海滩跳舞皇后。”畹九道:“在报纸上见过相片,就是认识吗?她是大明星,便是你认得她,她也不认得你。”九贞道:“我不要她认得。”说这话时,眼睛向他一溜,微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认识。”畹九笑道:“你不必捧醋急饮,她是一位同僚追求未果的女友,不过是数面之缘,与我并不相干。”九贞哼了一声,尚未说话,旁边已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文士,向畹九伸出手,笑道:“畹九老弟,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呢?”
      畹九抬头看时,见是商务印书馆名誉社长高天佑,忙伸手握住,摇撼了几下。高天佑笑道:“同座的这位是新夫人吗?”畹九便向九贞介绍高天佑。高天佑道:“到我那里坐坐罢。”手指处是相隔不远的一处包厢,只见那边坐着陈曼丽,已换了一身青葱色挖鸡心领玻璃扣的旗袍,斜罩流苏披肩,握着团扇细细的柄轻轻摇,把那扇面上的牡丹晃得芬芳欲开。这身装扮,又是另一番气象。邻座的是一对青年男女,并不认得。畹九和九贞本是立意过二人世界的,无奈却之不恭,只好走过去招呼。
      陈曼丽见九贞如此年轻,又是个标致女子,便拉她在一处坐。高天佑将身边的这对男女介绍一番,一个是中央报社的记者白天,一个是梅丽。说时,白天起身伸手,与畹九握过一回。九贞对于男子没有多少兴致,况她已是结婚有室的人,更加不便。只是礼貌性的看他几眼,约莫是个清秀男子,戴玳瑁眼镜。介绍到梅丽时,却留意了一下。只见她小圆脸,不上二十岁,身材娇小,穿一件粉色旗袍,脸上抹了一点胭脂,挽如意鬟,见九贞打量自己,把脸微垂,扯下肋下纽扣上腋的粉手绢,在手里握着,倒有几分娇憨之处。别人并不觉得如何,白天坐在她身边,不觉多看了两眼。
      陈曼丽问九贞姓名年岁,九贞从从容容答了,陈曼丽笑道:“我一见慕容太太,就知道是个和气人。”高天佑与畹九坐到一处,笑道:“可见古人说女色误国是不假的。你好福气,新夫人连曼丽这样见多识广的人见了,都要发生怜爱。”陈曼丽笑道:“慕容先生,前日不曾讨杯喜酒吃,今日成不成?”畹九道:“凭陈小姐喜欢,算我和内子的心意。”陈曼丽便向靠近的一位侍者招手,低头说话。那侍者便送来一瓶法国干红,开了酒,满上一杯。陈曼丽呷了一口,说:“总是成双成对的好,强过孤鬼一个。譬方说跳舞,一个人表演,比不过一对男女合拍有意思。”说着,去摸手旁的香烟,抽一支衔在唇上。高天佑靠近一些,划一根洋火替她点烟。九贞顺势一看,见是美人牌香烟,真觉相衬极了。
      白天笑道:“梦中人是眼前人。但凡留神,何愁天涯无知音呢。”陈曼丽撅着嘴唇,嘘出一口烟来,眼里含笑,眼波流转,笑道:“到底是大记者,说话文绉绉。”九贞道:“我知道,陈小姐是怕步我的后尘,不愿做黄脸婆。”陈曼丽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再过三十年,一样是花样女子。”高天佑素知陈曼丽性格,欢场女子出挑成名的,说场面话,出何动作,心中有数,不足为奇;况同性相斥,自己又是美人,扯皮践踏尚且不够,如此投机,倒是少见。因向畹九笑道:“你看看她们,活像一对姐妹花。”白天听这话是抬举陈曼丽的身份,一个舞姐儿,别人客气,封一个舞场明星的名号,到底是看她不起。不免向九贞多望几眼,见她一脸无事模样,倒觉诧异。
      场上歇了片刻,出来两个相貌清秀的小歌女摆腰摇裙,手挽着手唱《小亲亲》。高天佑起身弯腰伸手,向陈曼丽邀舞,笑道:“赏个脸罢。”陈曼丽掐灭香烟,笑了一下,右手放在他掌中,随他入场。畹九将外套放在椅上,只穿着白衬衫,拉着九贞在小舞池里跳。九贞看他时,秋水为神,春山作骨,似从画中走出,自云端下降,真如神祗一般。伴着这缠绵曲子,真是情意绵绵。便把头搁在他肩上,随他摆动。这样迷醉,不觉多跳了两曲。
      二人下场时,见那里只有陈曼丽和高天佑两个。有熟客欲请陈曼丽跳舞,方才接近桌子,见到高天佑,退堂鼓一敲,转身走了。九贞微微一笑,心想,做美人固然烦恼多多,还是有好处的。日后老了,论及裙下之臣,可充谈资。这样想着,便留神看陈曼丽。只见她闭眼歪在椅子上,伸出丹朱指甲,在左手背上轻轻摩挲。不知高天佑附在耳畔说了什么,她露出雪白牙齿咬着下唇笑。九贞忙拉住畹九,笑道:“我们不去煞风景了。”畹九看见,牵她回先前的座位。

      白天与梅丽不曾跳舞,只在位上坐着,不淡不温地说些闲话。梅丽问:“先生是哪里人?”白天说:“我是北方人。”梅丽道:“我看先生像南方人,少了一股莽气,多了一种士人态度。在这种场合,眼观眼,鼻对鼻,不动如山的人实在不多。我真有幸,竟能碰上。”白天听她说得有些意思,欲答不好,不答不好。只好把眼看着舞池里,一眼先望见近处的畹九夫妇,说:“其实结婚也无甚好处。身子与精神不再自由,充作俘虏,都只交予太太,怪可怜的。”梅丽看过去一眼,笑道:“只怕你有这样的太太,也是甘愿做俘虏的。”
      白天只有一笑,顺势移看中央,见高天佑正规规矩矩的跟陈曼丽跳舞。因念了一句成诗:“莫道风情老无分,桃花偏照夕阳红。”梅丽把头一摇,轻声道:“我只知道,自古嫦娥爱少年。花插白头,有几人肯呢。便是肯了,其中多少真心实意,又得多长久呢?”白天听着这话倒像是跟自己说的,更没好意思;又觉着不冷不热,仿佛是向着陈曼丽说的。细细一品,却觉暗含无数心酸,可掬泪一把。不觉柔肠百转,向她道:“古人说‘朝闻道,夕可死矣’,又云‘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生在这样的时代,朝不保夕,有一时快活,就是欢喜。”梅丽笑道:“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们做舞女的,岂非更是无情无义的人吗?”白天两只手摆得如打钟,道:“不不,绝无此说。凡是治下子民,都应当是政府解救之对象。”梅丽低低发笑,道:“解救?连强盗都赶不走,几时解救我们呢?”
      白天料不到一个小舞女有此认知,不由多看了她几眼。梅丽道:“白先生这样看我,是以为我们不该知道吗?不说别的,这里牛龙混杂,酒话梦语之间,难免有走漏消息的时候。”白天伸出两只手,作势欲摇,见她望着自己,不觉不好意思起来,将手搔了几下头发。梅丽见四周都是熟客,不见生面孔,才道:“如今在中国,哪里都有日本人。这些日本人,衣冠楚楚,鞠躬行礼,又会说中国话,也会使钱,真是比文明人还要文明。几杯黄汤下肚,露了原形,个个都是酒色之徒,手段无人可比。几个姐妹吃过苦头,敢怒不敢言,只得和血把泪吞。”白天是社会版的记者,知道的事自比寻常人多,听她轻描淡写说着,暗含切齿,自己也义愤填膺起来,怒张着瞳孔,道:“这些披人皮的畜生,几时干过好事?”梅丽正要说话,听曲子接近尾声,便指着一处,说:“我们去那边坐坐罢。他们跳舞回来,一定有话说。若我们还在,反是碍事。”她这么一说,更显着她温柔可人,白天欣然答应。二人便移到别处坐着。
      坐定了,梅丽道:“你要不要吃酒?我替你叫杯酒。”白天道:“我不会喝酒。”梅丽笑道:“不会喝酒,怎么出来玩呢。”白天道:“今日凑巧采访高先生,他与陈小姐有约会,顺道请我。我本不愿意,他说‘那里你是知道的。来坐一坐,所见所闻,都是一篇好报道。’我一想,果然不错。到了这里,只恨没带相机。”梅丽笑道:“来这里的人都不老实。”白天道:“这如何说?”梅丽道:“有太太的,或说太太无见识,成日叨唠,不胜烦扰;或是太太有本领,借她辅助,不敢得罪她,心里又不服气,出来偷食;或是心里爱着夫人,不愿与她难堪,却被人怂恿鼓捣,激不过去,出来潇洒。有女友的,更不必说。只要不曾结婚,皆是单身,焉有不鬼混之理?像慕容先生这样同太太一起出来的,真是少见。”白天一听,觉得她真是聪明极了,笑道:“我是个穷记者,有谁看在眼里。既无太太,也无女友,何苦撒谎呢?”这里梅丽刚把底细摸了一回,就见有个叫画黛的相好舞姐儿向她招手,又指指楼上。这是叫她转台了,梅丽会意,向白天道:“失陪一下。”她去了许久,并不见回来。白天坐了一会子,便觉无趣。有舞女过来询问,亦一一婉拒。
      那里畹九和九贞出了一身热汗,歇了一会子,畹九道:“要不要去三楼?中部是透空的,自上面往下面看,一览无遗。还可以在玻璃舞池上跳舞,虽然小些,一样热闹。”九贞歪在椅上摆摆手,说:“下回罢。我实在累了。”畹九作势要拖她去,说:“怎么不去?索性叫你玩疯,你就不惦记了。”九贞赖在他怀里,笑道:“小亲亲,你饶了我罢。”畹九笑道:“看罢,不是人人玩得起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太太,规规矩矩做医师罢。”九贞道:“你这样说,我实在要佩服这些舞姐儿。为着讨生活,这样辛苦。”畹九道:“江山非一日打造,急不得。总有她们脱离火坑的时候。好了,既然你累了,我们回家罢。”说着,两人到高天佑那里告别,高天佑又挽留,畹九只说夜深不便,取了西装下楼。
      到了楼下,畹九连高天佑的一道会过账,才转过身,便见九贞正与陈曼丽说话。原来适才他们下来时,陈曼丽跟过来,递给九贞一个珊瑚笺红封儿,笑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封上写着花好月圆四字,九贞见了,知道是喜钱,忙说:“这怎么好意思?”陈曼丽双手抱住胳膊,支着一脚,鞋尖子在地板上踢了一下,说:“难道慕容太太也嫌弃我的卖肉钱腌臜吗?”九贞听这话实在严重了,忙说:“什么话?诸生平等。况且为讨生活,何有贵贱?既然如此,多谢陈小姐惠赠了。”陈曼丽方笑起来,说:“一般的太太小姐,不屑与我们这样的人来往。你不嫌弃,得空多来坐坐。几杯酒水,我还是请得起的。”九贞笑道:“我正愁无热闹可赶呢。等我有闲,一定来。”陈曼丽道:“只怕慕容先生不肯你有闲。”九贞道:“他不管我这个。”陈曼丽笑道:“我在舍下扫席恭候。”九贞道声“你请”,目送陈曼丽款款上楼。
      一时畹九过来,见她握着红包,更是诧异,道:“你们倒是投缘。”九贞挽着他的胳膊,笑道:“这叫做美人相契。”畹九道:“哪里有这句古话。”九贞道:“话由人说。食古不化的人,如何做文章呢?”畹九摸摸鼻子,笑道:“我今天说话,是动辄得咎。”出到门外,玻璃银光塔上早已用彩灯显示出编号,车子候在门口,司机小刘见到人来,拉开门,两人一前一后坐进去。这个夜晚,便迷惘又快活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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