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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利刃露锋芒,危城灌暴雨 ...

  •   来人长身玉立,面目标致,尤其一双眼睛,隐含侠气,眉宇间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似狂类傲意味,却不使人觉得难以接近,依旧属斯文一脉。上身穿素白真丝衬衣,敞着灰呢子长风衣,口袋里插着一只碧玉箫,下面是深色马裤,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礼帽,只是懒懒散散站着,已十分英俊。
      行素变了脸色,又仿佛喜不自胜,一跳而起,带笑快步跑去,扑入怀里,仰面看他。畹九迎上来,细细看她一番,笑道:“我瞧瞧,果然越发好看了。”见她穿着碎花旗袍,罩着嫩葱色开襟毛衫,把眉头一蹙,道:“穿这样少,小心伤了筋骨。”脱下风衣与她穿上,低下头来,一一系好扣子。行素道:“你来也不先说一声儿,我好接你。”畹九笑道:“先说了,你哪有这样欢喜。”
      美惠子见他二人亲近,差不多已明身份,见宫本的面色,极为自然,不但不恼,还带了一分笑意,便问:“客人是谁?”畹九扬帽施一个西洋礼节,笑道:“我是慕容玺。素素在此,承蒙诸位照顾了。”梅田听他说得一口正经日语,忙道:“请坐。”行素还了笛子,弯身向那女子致谢。那女子又还礼。行素看着,又觉着可乐。固然礼节不可废,过于多礼,也是一件麻烦事。宫本自袖里取出厚厚一封赏钱,搁在盘里,道:“今日有劳了。山中备了薄酒,各位也去赏樱罢。”又与田中说:“这里不用你了。你也去罢。”田中便托着盘,奉给那女子,歌姬们行了礼,跟着田中去了。
      这里畹九依行素坐下,美惠子命人添了杯子,梅田斟一杯酒来,畹九双手接过,齐胸持平,笑道:“多谢。”正要低头吃酒,行素一把按下,掌一盏茶与他,道:“依你的脾性,这几日一定没睡好,不许吃酒。”畹九朝着梅田歉然一笑,依言喝了半盏清茶。行素问:“你几时来的?”畹九道:“一早才坐船到的,先去茶社,王叔说你到这儿来了。”行素道:“坐船可费精神了,吃风倒胃的,我来时吐得够呛。你一准倦了,还东走西逛的,也不晓得累。”美惠子是半个中国通,听懂了七八分,笑道:“依我说,你这半口气不肯放松的,才叫人生倦呢。”在场之人只有梅田不会汉语,但见忽然之间来了一个豪华英俊的少年,又是这幅情景,有何不明白的?他见女友一笑,也陪着一笑。行素红着一张俏脸,不肯开口。畹九拉了行素左手,只是笑,也不说话。行素凑过去跟他咬耳朵,咕哝着说了什么。
      宫本道:“不知慕容先生在何处高就,日后若有相见之机,也可前去拜访。”只见畹九伸出修长白净的手,抓过一小把花生,低头细细地剥皮儿,剥完一颗,将花生肉搁在盘里。听他问话,便抬头笑道:“不敢当。我不过是谋个闲职,打发时间罢了。”行素道:“说这些做什么?怪闷的。学医已十分无趣了。你们还拣这些说,叫人耳里淡薄。”畹九道:“那时为着你要来,我跟伯父打了多少担保,又请旧友托亲,又派人来顾你,好容易来了,你又不肯向学。”行素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是游学,非是‘向学’。我既来了,山高皇帝远,由我做主。”大家听她诡辩,一齐笑了。因眼前一片好樱,便自花而谈,少不得说些中日花道之异,只不议时政。说话间,几碟子的干果行素一个不尝,只将那堆得如小山似的花生肉,一粒一粒的收拾入腹。
      转眼已近午时,畹九因问行素:“藤野老师一再嘱咐,定要见你。已备饭候着,你去不去?”行素巴不得离了此地,忙拉他起身,道:“那还不快走。”梅田笑道:“这就要走,你还欠一首诗呢?不然,休得走。”行素笑道:“可是你说的,若是作的不好,你可别怨我。”梅田道:“我只论你的诗如何。”行素笑道:“这首诗,须得学一首古诗,才能作好。”便念道:
      叶萎朽枝迤,花糜古道哀。同根心两异,更奈北风疾。
      一听便知这首诗别有所指,说是同根,大抵是个通用谦辞,一荣一哀,究竟是同根不同心,更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意味,分明一语双关。一时众人无语。畹九摇头道:“看你胡闹。”行素道:“这可赖不得我,我还在苦苦思量,子建英灵竟突入脑里,借我之口而出。可见的的确确不是我的本领。作的好与不好,亦同我不相干。”畹九笑道:“又胡闹。”行素笑道:“那么,只当我是信口胡诌,让各位见笑了。”宫本走近几步道:“我叫田中送你们。”畹九道:“不劳烦了,我是借车子来的。”对行素说:“随我走罢。”说完,拱一拱手,携着行素别去。
      路上一起一起的赏樱客,已散了七七八八。他二人原是并肩同行,待避过那丛花树,畹九只略停一停,便听行素嘻嘻一笑,藤蔓似的来缠。畹九笑着把行素右腮一拧,说道:“好呀,趁我不在,无人防你,你倒招蜂引蝶起来了?待我回去,御前告你一状,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行素道:“你瞧见我胡来了?引风就吹火。我正烦着呢。”唬下脸,三分笑,三分怒的说道:“你倒先来查我。我还没审你呢。那张家姑娘,白府小姐的,没来寻你吗?吃几顿饭,跳几次舞了?你倒说说。”畹九道:“那些人我从不理会的。”行素嗤的一笑,道:“我知道,他们都管你叫‘道学先生’,万里挑一也寻不出比你好的。又是顶尖出挑的白衣名士,也怨不得他们男女老少,都要来争,谁叫天底下只一个慕容畹九呢?”说时,一面拽紧他的膀子,一面把头倚上肩去。畹九便把头低下去,悄悄的说了什么。这句话无疑是句情话,行素抿着嘴笑,半真半假朝他轻啐一口。
      此时已到山下,两人落了一肩花瓣。畹九替她一一掸去,拉她径往一辆黑色轿车去。畹九开了右门,行素上车,自己转去左面进去。畹九双手打着方向盘,往仙台开去。行素伸指在车窗上画个圆圈,道:“车到东京港口罢,我得见一位朋友。”畹九笑道:“真要不得了,我才背身过去,你身后都跟一串子了。”行素将头扭回来,斜睥着他道:“有人警你的醒儿,不好吗?”畹九道:“太岁在上,岂敢不从?”右手一转,自一径转去东京埠口。
      埠口客来客往,油轮泊岸,鸣笛放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和裙木屐的日本人,拖箱负裹,间或杂语,恍如小小联众国。二人下车,行素看了手表,抢过车钥匙,笑道:“回头我开车。”拖他向前,一面问他藤野家的电话,畹九报了一串号码,问:“你要做什么?你开车,我可不敢坐。”行素笑道:“要不了你的命。”
      二人还未开步,后面的人已经拥着他们向前走,跟着人潮向前,见到一轮美国油轮船,船背上用英文写着“六月天”,甲板上站着一个胖胖身干,阔骨分明的脸,穿海军装的洋人。这洋人看见行素,摆了摆手,咧嘴笑道:“任小姐,差一分钟你就失约了。”行素笑道:“抱歉,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觉多喝了两杯。船票还有吗?”这人道:“我替你留了一张。”行素便把畹九往前一推,笑道:“史蒂文先生,请代我好好照顾他,他不惯坐船。你下回来,我一定好好谢你。”史蒂文笑道:“一言为定。这位先生,快上来罢。”
      行素脱下他的外套,替他披上,笑道:“你来过了,我真欢喜。”畹九见她一路风火行事,此时急送他走,心下便猜着七八分,自己原不怕的,一齐涌上心间。忙问:“你不走吗?”行素道:“你等着我,你得等着我。”畹九身不由己的上去,那里已收起板,鸣笛起航。史蒂文与她敬个俏皮军礼进舱。畹九扶住栏杆,道:“我才来,你就赶我回去。”他说这句话时,那船已向前行了。
      行素举起右手,轻轻向着畹九挥动,一面沿着栏杆向前走,不住叫着:“畹九,畹九……畹九。”念了几遍他的名字,可那船顺风顺水,已经去了数丈。远远看着,畹九抬起一只手,不断向她挥着。渐渐的,只望见船,看不见人了。面前是一片白浪滔天,海水一波波涌过来,又浩荡着向下去,行素不知怎的,只是掉眼泪。四周人群散了又聚,她仍垂首哭了好一会儿。
      她实在年轻,并不晓得人生其实不过是生死聚散四字。所以欢喜爱笑,离别即伤,是年轻不知愁味。而一旦知了情字,闯了情关,仿佛开启了生命厚重之门,世俗悲苦一发涌入。太平盛世,人是苦的,这样的乱世,翻覆两回天,人就更苦。未来之事不可预知,可心上人近在眼前,仍旧留不住,这就勾起了她的心思,惹了伤心。
      行素哭了一回,将泪水拭净了,慢慢一步一步捱回车前。才一抬头,见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各立车旁,不远处停着一部车。右面那人道:“任小姐,鄙上请你共进午餐。”行素往前走,那人亦步亦趋的跟着,走到那部车旁,见宫本已换上西服,半笑不笑的坐在后座看她。行素冷笑道:“阁下真是无孔不入。”那人打开车门,躬身伸手,道:“小姐请。”行素板着脸,一声不言语,下着死眼盯住宫本,知道难以摆脱,身子微微一动,坐进车里。方坐好,宫本便伸过手来,行素不知他要干什么,吓得往后一缩,宫本抓着她的手,掰开拳头,取过钥匙,望外一丢,另一个人稳稳接住。
      车子沿着大马路往右转弯过街,在一家西餐馆门前停住下来。到了里面,是预先订下的雅间。宫本拉开椅子,请行素坐下,又扯开餐巾抖一抖,欲替她铺在腿上。行素忽又起身,道:“先生,这恐怕不妥罢。”宫本道:“这不过是一位绅士应有行为。”行素道:“不必客气了。”宫本笑道:“尊重女士,也是绅士所为。”自己去对面坐下,抖了抖餐巾,系在脖下。二人坐定,侍者送上菜单。宫本要了一份七分熟牛肉。行素也不客气,点了一份卤烩鹅肝,两份栗子蛋糕,一碟草莓冰淇淋,更命开大瓶陈年香槟酒。
      行素饮了一口香槟,宫本慢条斯理切着牛肉,说道:“那个查理,对了,就是那个西洋人,身中三枪,有一枪打在心窝,几乎当场死了。救了一时半,拖活半日。铁一样汉子,不过几下电击,什么都招了。”行素手握刀叉,略一定神,将鹅肝一一划切成细块,叉住一块,送入口中。又一会,宫本道:“今日你闲闲罢。凑巧我认识藤野英司,已派人送车去了。”行素挖口冰淇淋吃,拿餐巾拭嘴,轻轻放在桌上,笑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们一向乐于学习,怎么不知这句老话?”宫本听这话大有故意激怒他的意思,也不回话,只抿嘴冷笑,目光刀似的刮来,见她下巴微扬,耳上的珍珠坠子摇晃着打在脸上,一阵珠影跌宕。侍者复送红茶来,递上签单,宫本签毕,喝上几口,下去坐车,送行素回寓,话也不说一句,天马似的跑轮去了。

      行素足踏实地,便觉四肢瘫软,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扶墙缓缓走路,心里暗付道:“他分明早知道,先来盯我,再看住茶社,行得滴水不漏,连美惠子也叫他骗住了。适才露给我看,又只字不提。”想得出神,生生打个寒战,一头碰在门上。此时堂中独童福一个,看见她,向里面嚷道:“小姐回来了。”见她似有醉酒之状,跑过来要扶,又想到昨日才恼了她,立刻缩住了脚。
      这当儿,王婶、王叔都出来了,王婶嗅见酒味,道:“又喝酒了?”行素一手搭在她肩上,道:“只喝了两杯。”王婶道:“不善饮酒,偏又贪杯,况且没人看顾,你再这样,迟早要坏事的。”王叔道:“先别训了,扶进去再说。”才到门口,行素就挣出身子,连笑带喘的扑在那张红绒如意软榻上,翻过身子,跟王婶道:“我头晕得紧,好婶子,给我煮碗醒酒茶罢。”王婶笑道:“趁着酒劲就耍酒疯。”向王叔道:“你好生看着,不许她乱吐。”转身才掀开帘子,行素又在后面叫:“要热热的茶。”
      这里行素手指门外,王叔会意,出去看了一回,说:“没人。”立在榻旁候着,问她:“少爷去找你,怎么没一路回来?”行素听见,忽然不笑了,把头埋进枕里,闷声道:“他坐船走了。”王叔道:“怎么就走了?”行素哼了一声,说:“你明知他要来,也不告诉我。他说什么,你也一起哄我。”王叔道:“我原也不知道,前几天有人送来了一张字条,说是近日便到。你又跟我说了那件事,这送信的是谁,为着什么,万一是假的,不是惹祸吗?我连你婶子也没说。”
      行素道:“这虎狼之地,不知多少细作,我自己惹了祸,怎可再去牵累他呢。”翻出一张雪白面孔,小声道:“亏得你昨日遇见史大副,才把畹九托走。今日之后,只怕他也叫人盯上了,你另寻个稳妥船家,这里是不能呆了,我们早些回家罢。”王叔道:“什么时候走好?”行素道:“按说宜早不宜迟,现今只得望后挪了。一个月内罢,不然迟些,想走也不能了。”王叔道:“我看,仍在史蒂文那里约票,来个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刚说到这里,听见房门外步声传来,行素忙坐起身,道:“这事先瞒着婶子,你看着办,防些形迹就是。”王叔点点头,上前撩高帘子。
      王婶坐在榻边,拿勺一下一下的拌凉,就手向行素嘴边喂,行素喝了一半,又不肯喝了,道:“够了,吃得我一肚水,都听响了。”王婶把碗搁向一边,笑道:“胡说!向来半瓶响震天,哪有一瓶水响的?”行素滚入王婶怀里,半是幽怨半是委屈,说:“好婶子,你可得疼疼我。畹九话未半句,就丢我家去了,你评评理,他这样待我,是什么道理?十之八九是叫哪个小妖精迷上了。”王婶笑道:“我不信你。真这样,你还能容下他?早扒皮剔骨烹了。”王叔道:“我看这孩子是累了,让她歇歇,我们出去罢。”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行素闭上眼睛,现出十二分要睡的形状,无奈心里放不下,左叹一声,右叹一声,到后来,只在榻上滚着胡想。

      再说宫本良之归家,下了车,一眼望去,樱花铺了一地,仆妇们正收拾樱园里的榻席,往常此时,必见父亲赏樱品茗,今日散得有些早了。宫本叫住一个丫头,那丫头站住欠身,只见托盘上放着两个茶杯,便问她:“今天有客人到吗?”这丫头说:“是板垣先生来拜访老爷。”宫本早闻近日板垣征四郎奉调回国,出任陆军第五师团长,听他来过了,沉吟一下,道:“父亲呢?”这丫头道:“老爷在书房里。”宫本听了,顺着小路来到屋里,仆妇们捧茶侍巾,宫本擦过手,背了两手,站到窗前。窗旁的几株花树,正巧下了一阵樱花雨,纷纷扬扬的落着,飒飒之姿,瑟瑟之意,盛比百花娇,败若秋叶壮。
      田中凑上来,叹道:“如此好樱,难怪人如川流。适才老爷会过板垣了。”宫本道:“他所为何来?”田中道:“名为访友,实则以刺。”宫本转过头来,笑道:“你说来听听。”田中道:“这板垣来访,老爷亲自落阶而迎,彼此寒暄过后,话转正题,我们自然告退。我走在最后,不经意听见板垣提了少爷的名字。我心里一愣,实在好奇,只因这位板垣先生近年来官运亨达,且彼此同是治军之人,我便想,听听又何妨呢,便斗胆避在假山之后。”说完了,望着宫本,并不继续。宫本将手指在窗棂上轻轻弹击,候了一会,听他不说话,便道:“怎么不说了?”田中道:“公子不恕罪,不敢妄言。”宫本道:“你只说罢。”
      田中称是,道:“老爷掌了一杯清酒与板垣,只听说道:‘阁下此番所来,莫不是为着我这一园好樱?’板垣环顾四下,笑道:‘套句谚语:“花是樱花,人是武士。”今日来此,人花两不误。我虽久不在国内,倒也听闻世侄名不虚传,质真秀美,真乃一代龙驹凤雏。’”说完了,将眼望着宫本。宫本眼皮向上一掀,微微一笑。
      田中笑了一笑,说:“老爷道:‘这不过是外人谬赞小儿之辞,当不得。’板垣道:‘令郎在近卫军供职,近年所行诸事,方是少年所为。非我唐突,实乃大有前途,不可度量。’老爷道:‘不敢,他得一生安老,我愿足矣。’板垣笑道:‘“少年志在沙场,岂贪妇人之安?”这原是你的旧话,如今倒一并否决了。’老爷道:‘旧事一去不可追,我已是人老神衰了。’我听到这儿,可不敢再听下去。悄悄回来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究竟来。到送客时,老爷叫了我出来,听板垣道:‘土肥原同约跑马,你既身体不适,不便同往,另约下次罢。’这便告辞回去了。”宫本这才笑道:“你若是想不明白,我这个旁听者,不是更不明白了吗?”说完了,便往二楼卧房去,才到转角,听书房里茶碗掷地,宫本修道:“是良之回来了?”宫本答应一声,宫本修道:“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宫本“哈咿”进去,低头便见一地碗碎茶流,方一合门,宫本修冷笑道:“你如今是怎样?家中三人,两人屠血,只你这双手,还余几分干净。怎么,你也要入这魔障吗?”宫本道:“父亲教诲,孩儿无一时敢忘。”宫本修冷笑道:“你是我儿子,你也不必糊弄我,我知你的心思。”宫本低头垂手,并不答话。宫本修道:“我且问你,何为沙场?”宫本道:“武士建功立业之地,方为沙场。”宫本修道:“‘古来征战几人回’?你只看眼后尊荣,怎不思量这刀剑无眼,枪弹无情?刀剑相搏,犹有活命之机;机枪横扫,火弹飞投,眨眼不辨血肉。沙场即为‘杀场’,千去一回,你要想明白。”宫本道:“父亲教诲,孩儿牢记。”
      宫本修听他三言两语弹塞,知他不睬,气得面如金纸,一只指头颤巍巍指他眉心,道:“好呀,好呀,你们这两个孽子,自幼教学习礼,识得人伦,如今翅膀硬了,要去杀人绝命。”宫本道:“要为一方霸主,自然要得心狠。当年满清国衰民穷,军事薄弱,当权者贪安畏死,联军方有可趁之机,致子民受辱。试看别国发家史,堪称杀主夺宅书,罪恶滔天,谁又奈何?弱肉强食,向来霸道。帝国亦受耻辱,国门半开,经此劫难,方有今日之威。”宫本修听了,脑里火焰四溅,恨不能将他一齐焚灭,断喝道:“放肆!你是哪个,也敢腹度君上?”宫本道:“违命者死,父亲大人,我不想死呢。”宫本修筋暴骨移,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连你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看也不看,趁手在案上抓了一件物事飚的飞来。宫本眼疾手快,把头一偏,避过一方砚石,泼了一墙墨水。
      宫本修见他避让,侧头一看,案上架着一柄武士刀,一个健步,持刀来砍,竟如疯似癫,嚷道:“为帝国效忠,攘外除夷,是我一生荣光;祸及平民,为我毕生污垢,不可洗净。我没好福分,倒有两个好儿子,偏走我老路?必遭人羞耻。不用别人动手,我先杀了你这黑心种子。”宫本此时亦掇了案上砍刀,只守不攻,说:“父亲,‘大丈夫相时而动。’大势所趋,不可回避。相时而动,方为丈夫。”一言正犹烈火烹油,宫本修愈气,足下一乱,攻势不成章法,双刀相格,宫本反手一推,宫本修连步迭退,丢了刀,喘吁吁颓然跌坐榻上,满面涨红,一叠声道:“好,好,你们都欺我老了,拿不住你们。你去,你去,你莫要后悔。”宫本道:“父亲言重了。”反手收刀,行个九十度鞠躬,走上前去,刀落供架,闭门出来。
      楼下几个仆人知里面闹起来,不敢来劝,都避得远远,恐扫及台风尾。因田中素与宫本交好,便央他服侍。宫本坐在楼下,半日不见人来,心头火盛,连叫几声,才见田中一人捧茶而来,一面斟茶,一面偷眼瞅他,说:“我将板垣先生送到车里,临走之际他约你茶会,可要回了?”宫本端起茶杯往口边送,一面说:“依你如何?”
      田中道:“岂不是那句俗语‘抬头不见低头见’,回了今日,回不了明日。”说时,低下头来,声音也低下去了,又道:“且看这数十年来,那帮子掌势擅权之人所行诸事,不能一一细数。如今只看这位板垣,日俄战争初始不过是步兵小队长,再入陆军大学,才得晋升步兵大尉。去年任关东军高级参谋,晋为中将,闻说那关东军司令官庄本繁大将,对他颇是青眼相看。自古‘朝廷无人莫作官’,原不该他的福分,偏赶上这场战争,又十分知趣心狠,阴谋特务,哪样不是拿手好戏?这才发迹。只怕日后不可限量呢。再有宫廷近侍秘闻,这些对外事务,天皇似留神秘。这已太足够了。”维持沉默,便是默许。此番道理,世人皆知。宫本听了,亦点了点头。田中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如今收帆息号,再三上书,力主和平,等如动摇军志散民心,早令他们不满。再有得罪,只怕重蹈去年政变之难。”宫本搁下茶杯,笑道:“你这长篇巨论的,听得人乏。还不备车?”田中含笑鞠礼,快步出去了。

      且说行素不敢回去,一直在茶社住,并不见人来,遂得几分心安。二者,畹九新信寄到,报了平安,万般叮咛,更是欣喜。因此捧着信看了又看,贴着胸口睡了一宿。半明半寐之间,就想起汉乐府里说的“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何人不畏惧死亡?“来日大难”,因何无畏?惟有他,惟有他。
      这样好梦无痕的夜晚,正是贪睡又得意的,不免失觉。到天亮时依旧睡意朦胧,睡了好久,才听见耳边有人说话,仿佛是幼时书院中的朗朗书声,这才苏醒过来,眼睛一睁,人就突然坐起来,向窗外看时,后院落了一地樱花。一般的日本人见了,是要发生感慨的。或许她是中国人,对于樱花的联想,不是那么灰黯,却添了一丝浪漫。“春风吹又生”,可不单指春草,今日谢了,还有来年呢?况且是“化作春泥更护花”,简直是恩惠。这样想时,披了衣服,就要下榻。
      王婶早已端着米粥和白开水悄悄进来,见她发呆,只远远站着,然后将脸盆放在桌上,道:“起来吃饭罢。”行素略掠了掠发,只在颈后一拢,绑一个大辫子,随口问:“外面怎么了?吵吵嚷嚷的。”在这走动之间,行素早踩着拖鞋去里间刷牙,听久不答话,向外一探,只见王婶皱着脸子,好似遭霜打蔫的老茄。行素含着牙刷,鼓着腮帮子,话说不清楚,含糊地又问一回。王婶颤巍巍坐下,拿起杯子啜了两口水,双手捧着杯子,却不住瑟瑟作抖,一杯水洒了约有半杯,都滴在衫裤上。行素又问:“怎么了?”王婶坐直身子,将头摆了一摆,仿佛是作自我镇定,道:“外面是出征的队伍。”行素听了,把牙刷狠狠一掷,顾不得擦嘴边的沫子,就要出门。王婶道:“你换衣裳。”行素打开衣橱,手刚碰了旗衫,又缩了回去,拣了一套黑色中山装穿上。
      行素冲到外面,只见大门紧闭,王叔坐在傍门处的一张榻上抽旱烟,地上是一截一截的烟灰。行素叫了一声叔叔,王叔看她一眼,道:“你去哪里?”行素道:“我出去看看。”王叔拿烟杆在案上重重一击,道:“看什么?看杀人吗?”行素见他红着眼,不觉跟着心一跳,低头不说话。王婶跟出来,拿湿毛巾替她擦嘴,道:“你低声些。”王叔提着嗓子说话:“她这样大,一点儿不知事,就是你们宠的。日本兵出征,她反倒要去看热闹,像话吗?”行素接过毛巾,自己擦着脸,说:“我不是去看热闹。”王叔道:“那是做什么?朝鲜早打下来了,东北占了,这个时候拉队伍去哪儿?”行素道:“正是如此,更非看不可。”王叔站起来,把闩子一拔,就往地上一摔,说:“我跟你去。”
      他二人出去一看,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太阳旗,队伍中打着横条标语,无外是“大日本帝国万岁”、“武运长久”之类的豪言壮语,间杂听见有人互说“恭喜”。那些杠在肩上的步枪,土黄色军装,一双双军靴,锃亮锃亮,齐刷刷踏在地上,浩浩荡荡前进。老少妇孺盛装送行,持小旗子挥舞,夹道高呼万岁,大壮威风。看得出来,送行会已毕,此时是赶去车站送行。二人远远跟着,走一步,停三步,走了小半日,终于止步。这当儿,毒阳辣辣地晒着,几乎要剥下人一层皮了,忽然站住,倒有晕血之状,王叔猛地打个趔趄,好容易站住了,微微喘着气。这时候,人声已去远了,只听见风微微吹着,两个外乡人站在敌国的土地上,心中有说不出的痛苦。
      次日寄了回信,坐着翻看大小报纸,无外是讴歌褒奖。行素无论课上堂下,看着这个,看着那个,都不免胡思乱想。见了美惠子,有形无形之间,亦多几层隔膜。更不必与铃木了,会过面,匆匆打过招呼,也就罢了。到午间歇息时,美惠子见她伏在课桌上午睡,说:“这几日怎么了?样子比我还惨,是身体不适吗?”行素气息酽酽的,一手掩着脸蛋,说:“有些不大舒服。”美惠子道:“本来还想叫你出去玩呢,你不舒服,待会儿我就推了。等到放学,车子来了,我送你回去。”行素说:“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好。”美惠子道:“你别跟我客气,如今我也是孤家寡人了,一个人好不无趣。你陪陪我,我才好些呢。”行素听见,拉她一起坐下,说:“梅田走了吗?”美惠子肃正着一张面孔,说:“我不愿说这个,请你原谅。”
      行素坐直身子,慢慢的说:“我猜得到那支队伍的去向。站在日本的角度,这是你们的既定国策;站在我们的角度,是对中国的侵略,对尊严生命的践踏,我们武装革命,乃是天经地义。”两个女孩儿静默坐了一会儿,彼此对看,不知说什么才说。行素道:“这世上有些话,是哄那些不爱读书的人;有些话,却是哄爱读书的人。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读史可明智。有些人读了,成了文豪义士,流芳百世;有些人终究只是书蠹武夫,建树无几,甚至专扯后腿。做人也是一样道理罢。”美惠子道:“我同你一样,为着自由,可把一切抛。”行素只是微笑,说:“事不临头,谁也不知道。”她这样一说,美惠子无可分辨,只好沉默。
      铃木自外面进来,见她二人呆坐着,拿折扇在桌上敲了两下,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坐着不说话,像两个木偶。”美惠子将头点了又点,说:“不错,我们是牵线的木偶,命运要将我们带去何处,别无选择,就只有去了。”铃木笑道:“这话说的好无奈何,我们是主人,叫命运牵引着我们走,怎么像话?”美惠子说:“你好本事,日后也叫我瞧瞧,你是怎么做主人的。”说毕,起身就走了。铃木追着到门外,见她果然去了,回身向行素道:“我有哪里得罪她了吗?”行素道:“不是你。”铃木笑道:“难道是你不成?”行素道:“也不是我。”铃木追着问是谁。行素说:“我说了,你恐怕说我冒犯。其实也不然,这个世上的文明,就是这样一步步斗争着,大浪淘沙过来的。你们要斗,我们自然奉陪。”铃木有些了然了,欲说什么,见她伏身蒙面假寐,要说的话,张了张嘴,也就吞下去了。
      到傍晚放学时,美惠子果然邀行素一道走。美惠子说:“你去哪儿?”行素说:“去茶社。”美惠子吩咐了司机,又向行素说:“这几日我要找你,打电话总没人接,原来你住在茶社里。怎么,原先的地方不好吗?”行素道:“只是太不自由了,少人说话,无趣得很。”美惠子握住她的手,道:“恐怕是新到的邻人不合脾性罢。”行素说:“我是有婚约的人,如此有些不合规矩。”美惠子笑道:“你一时要自由,一时要守规矩,岂不是很矛盾吗?”行素说:“这是两回事,并不相干。”美惠子笑道:“我总说不过你。”见她梳着光光两个圆髻,两髻各垂着几缕发丝,脸上是淡淡的笑容,欲怒非怒的惹人垂怜的媚意晕满双颊,因此不知不觉将这种姿态印入脑海。叹了一口气,说:“你……”行素侧着脸儿看她,笑道:“不必替我担心。”美惠子道:“我只怕害了你。”行素道:“我这个人一向认死理,心事结成扣,再解不开。”美惠子道:“真是解不开吗?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做快刀斩乱麻。解不开时,一刀斩下,岂不干脆利索?”行素煞白了脸,道:“那么,麻丝就是死物了。”美惠子笑道:“我跟你说笑,你怎么当真了?好好的生丝斩断了,就织不成丝绸了。”美惠子说了这句俏皮话,行素并不举兴致,彼此静默了少顷,只好闲散说着轶事。不多一会儿,车子就到了茶社。
      行素道过谢下车,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子挂着的两只大红灯笼,定了定神,才举步进去,说一声“我回来了”,就进到里屋,一股脑儿歪在榻上,回想方才美惠子所说,兼之昨日形景,更觉可怖,因此辗转翻身。王婶送一杯茶进来,见她向里卧着,以为她睡着,也不出声,悄悄儿退出去。行素躺了一会儿,听见屋瓦上的淅淅沙沙的雨声,想起摊在书案上的那半本《石头记》,连忙跳下去,把窗户关上。回头看书,已湿了大半本,忙找着干布来吸水,擦干桌子。忙了好一会,才曲腿坐在椅子上,双手合抱着膝盖,眼睛就盯着书上那片晕开的黑色字迹。耳里听着合着风呼啸啸发抖的花树,伴奏的瓦檐滴水,扑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瑟瑟作响,自己听着,那泪珠就扑簌簌直滚下来。老夫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不过是个小女子,按照旧时的体制,女子涉政那是罪无可恕的了。如今是民国,三民主义虽好,民众未曾得利,到底是空谈,况且解放时间太短,尚有未开化民众。中国的毛病,那些眼尖的异国政客,早自皮囊往血管剖析得一清二楚,只待时机来取性命。远有五胡诸等,近有日本侵占东北,统治者所犯之过,最终要治下子民来偿还,如之奈何!“人间多少不平事,不会作天莫作天。”又是何等岂有此理?想到此,她重重拍着桌子。就听见王婶在外面笑道:“你又胡说。”
      原来行素先前沉思之语,自己尚未察觉,已不知不觉脱口而出。只听王婶又说:“你说天不会作天,依我说,每次内乱外患,岂不是苍天赐予劳苦大众的良机?哪个贪私欲,置民于水火而不顾,必遭遗弃。这难道不是历史的报应吗?”行素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可每次这样动乱,生灵涂炭,以血换血的大时代,事后回想,何等厚重残酷。况且,时代飞梭,我们不是每次都幸运,国家尚在,国土复收,血脉得存。鸦片战争已近百年,数万万义士豪杰慷慨赴国难,可我们的国土,仍旧是国中有国,人上有人。这也就罢了,一想到那些买办父母官们,赏弄风月是高手,囤金盘剥是能人,办起正事就通通是蠢材,内结汉奸,外勾洋贼,论起买卖国事,又是天下第一。中国哪天要出事了,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王婶道:“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你能拿他们如何?手中无权,诸事不能。”行素说:“那就拿枪杆子,把他们一个个拉下来,交予人民公审。”王婶摇摇头,说:“不知多久远的事,你偏多想,想了何用呢?”行素笑道:“听婶婶这样说,婶婶也在想。那么我想,何错之有呢?”王婶扭头向外走,嘴里嘟囔着说:“我不想,我不想。”走到门外,扶着门,回头笑道:“吃饭罢。就算你去干革命,也要勒着裤腰带干。”行素听她说得实在,扑哧一笑,跟了出去。
      过后洗漱一番,躺在榻上,又是冥思苦想。到了半夜,真是更深夜寒了。国土家山万里遥,于此宁心静气之下,更是心牵故土。不知何处传来钟声,隔着千家万户,和着沙沙的树动叶摇,一声声传过来。今日果然是黑暗了,可是眨眼黎明。黑暗与光明只隔一线,谁知道呢,或者明日就是新中国了。行素翻一个身子,呵一口气,这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翅低白雁飞仍重,舌涩黄鹂语未成。”用这句诗来形容心情,此时最恰当不过了。

      行素越发淡却向学之心,笃定回国之意,私与松下接洽,商谈辞学事宜。松下大吃一惊,道:“只余半期结业,何必辞学?”行素道:“我有一件人生大事,须从速完毕。已候二十载,再不能等。”松下会意,笑道:“原是如此,恭喜,恭喜。”又肃色劝道:“这样美事,更该结业以作喜礼。”行素道:“事到如今,不该瞒人。我是十足纨绔,至于真正谋生,样样不会。只这学医,原也为别人,我是最畏见血的。沐浴西风多年,解放妇女思想,争得平等权,却有这样旧思想未变,叫人喜悦又惭愧。望请老师多多见谅。”
      这松下少习儒学,兼有和风熏陶,□□通融,岂不明小儿女心肠?又有殷殷传业授道之心,惜才之意,堪为师表。有暇时,二人便研究医学,讨论解剖,细说至细胞基因,辩些汉学和风,彼此居然惺惺相惜。此时见留她不得,竟有几分悲哀,只道:“你们中国人敬畏鬼神,先来我怕你不敢解剖尸体,焉知你不怕?一名好医者,非但医术精湛,还须胆大心细,你下刀利索,缝线细密,是根好苗子。一旦弃医,十分可惜。学而不止,方为上境。你归国后,自该有所担当。”行素笑道:“正是这样。我这番走了,志向是不变的,已在国内学过三年,又在这里讨教过了,必要做个主刀医师。”松下点点头,笑道:“怪不得贵国的梁先生说,‘少年智则中国智,少年强则中国强。’中国希翼之光,隐隐欲现。终有一日,可攀高峰。”行素笑道:“多谢惠言。说实在的,我也是这么想。”是故事宜妥当,只不与外人道。
      因这日放课,便往天然居来。只见院里早已设榻安席,织田夫妇正在赏樱吃酒,听无线电里的小曲呢。见行素来了,都笑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总算露面了。你来的好,坐下吃两杯。”织田氏回屋取过杯子,用酒洗过,一面斟酒,一面向织田笑道:“别看她娇滴滴的,老爱吃酒。只是不胜酒力,不然,该是女中豪杰。”行素接过酒,一挺脖儿吃了,覆扣在几,不欲再吃,笑道:“这个美名,我是不配当的。”又说:“近来闲着无事,又无书可看,你们可有什么新书吗?”织田氏笑道:“我爱听广播,俊二爱看报纸,这几年家里积了一堆,还不曾卖呢。你不嫌弃,叫他搬出来给你。”行素笑道:“指个地方,我自己取去。”织田道:“你细臂细腿,有什么气力?你等着,我给你送上去。”拖着木屐,去藏室取报纸。少顷出来,行素见他抱着厚实一摞,笑道:“这么多?分我一些。”就上前助他,织田闪让,径自上楼,笑道:“几步路?要你费事。”织田氏笑道:“好容易等得今日,你就许他献个勤儿罢。要不,有他挠心的。”行素听她打贫,只好跟着。才到上面,便听织田氏在下面叫当家的,织田笑道:“贼婆子,成日间疑东猜西的。你慢慢看,那里多着呢。”搁下报纸,转身疾步下楼,踩得木梯咯吱乱响,满嘴“来了”的直应。
      行素拢上门,一面蹭掉鞋子,坐在地板上,拿织花洋毯齐胸盖住,歪身靠着青缎玫瑰枕,移灯过来一拉,发出光来,映得一室绿幽幽。行素信手一抽,掉出一本杂志,捧在手上,拈指一翻,恰翻到阿部知二的小说《北京》。看了一会子,不觉身子僵硬起来,忽地坐直细看。恰连载至第四章,主人公加茂说:“总而言之,先生,现在,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正在孕育中啊!”细嚼行文,无处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行素一惊,心头小鼓急敲,思付道:“这分明说我中华岌岌可危!”心念一动,天下慧眼人多,他们自己人也这般说法,可见不假。现今我中华国土不宁,外贼嚣张,枪械、军舰、飞机诸等,无一过人。况且人心不齐,何挽巨澜?想到此间,自己一介女流,于国无能于民无用,心内如刀割一般,痛苦无可诉说,不觉蒙头盖毯,猛哭起来。
      次日醒来,已在榻上,衣物无动,且毯子盖得严严实实,不露缝隙。行素不及暇思,匆匆浴毕,喝一杯水,挟包下楼。只见织田夫妇一早坐在外面吃粥,几上摆着两个小菜,又有一盘罗圈面包。织田氏听见声音,抬头笑道:“今儿个你最迟,连你楼上的英国小姐都赶课去了。快坐下,左右迟了,索性吃过再去。”说着就要起身。行素忙道:“你坐,我没胃口,你们吃罢。”织田氏笑道:“果然。好在有人替你思量过了,备着东西。你等着。”说着进屋去。行素有些疑心,又十分好奇,便住脚候着。
      织田氏左手拿着一瓶牛奶,右手上油纸包着一根长条肉松面包,道:“都是新鲜的,远远嗅着,都软香得很,快趁热吃。”行素双手拢包,也不去接,只问:“是谁?”织田氏笑道:“可是你傻了,还有谁?”行素听说,又恨又怒,又气又畏,料想昨日必“他”无疑,欲待怎样,不能奈何,冷着俏脸,道:“‘他’是哪个?我不认得。既不认得,不能承情。你若认得,替我叫他省省,早绝了这份心。”说完,头也不回,出门去了。行素憋着一口气小跑,气喘喘靠在一根电线柱子上,手扶额上,摸了一手湿黏黏密麻麻冷汗。方松口气,心内又突突的上下乱撞,四肢火热,慌忙往柱上一碰,触了一掌冰凉,才约莫回神过来,觅了一径,转去茶社。
      行素进门便见王叔穿着青色长衫,一手捻账册,一手拨算盘,看见她来,道:“不去上学,跑来做什么?”一面提笔记账。此时店内竟有两三茶客,童福手托食盘,正在一桌安茶。行素垂头倚在门上,道:“我头疼。”王叔把笔一搁,道:“头疼不歇着,还到处乱跑?先进去躺着,我叫马特医生来看看。”走过去,扶她进到里屋,一面叫着秀芝,道:“煮滚滚的姜茶来。”听里面应了一声儿。
      说话间到了别室,行素一个扭身,连人带包卧倒在榻,有气无力地叫:“搁两勺细白糖。”王叔虎眼一瞪,忽而笑了,道:“好啊,你不想上学,又装恙了。自小到大的毛病儿,还不悔改?”行素一骨碌坐起来,低道:“王叔,事情怎样了?”王叔也压低声儿,道:“正要跟你说这事,你昨日没来,我也不敢打电话。都妥了,史大副那里约的是大后日,也是机缘巧合,恰碰上一艘美国公司的火轮船,名史密斯,经太平洋来,绕道东京、香港等地,转去上海。今日补养,明早发船。只是船位不多,只余三等,我斗胆做主,你就担待些。”行素道:“火烧眉毛了,谁还要舒服体面?须等明日走了,我才安心呢。”方一说完,又歪身倚着。
      王叔望她半晌,道:“按理,我不该多话。小姐是个妙人,打小老的疼,小的宠,又不曾出过远门,见过什么人,往常于此一月三宿,这一留就是半把月,非但小姐困扰,我也悬着心呢。”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这些日子以来,倒把半生的惆怅一并叹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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