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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暴君的白月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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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血洗宫闱昔日女军侯,今朝女魔头
永合十年,皇城。
梧桐深锁清秋,夜风浅送花香。
慈宁宫里,太后与宋太妃兴致颇佳,在庭院中摆了一桌酒席,遣了宫人说体己话。
宋太妃笑容里有着志得意满:“贺临琦进天牢半个多月,纵有九条命,眼下也只剩半条了。”
“要的就是她死。”太后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残酷,“好歹也是名满天下的女军侯,哀家自当给她体面。这一两日再不认罪,赐鸩酒。”
宋太妃拿腔作调地道:“说来也是嫔妾的外甥女,可又有什么法子?命里带煞,保不齐还是祸国的胚子,于公于私,不得不除。”
太后执着金杯,“皇上总为她犯糊涂。没她在,早已册立皇后,后宫也不会有那么多守活寡的苦命人。”
宋太妃给太后斟满酒杯,“这样说来,太后娘娘笃定皇上对贺临琦有意?”
太后哂笑,“永合四年,皇上身负重伤,小两年行动多有不便,那可是为贺临琦挡毒箭挡出来的祸。”
宋太妃讶然,“以往竟从未听说。”
“皇上一向不知轻重。御驾亲征,运筹帷幄鼓舞士气便罢了,他还要身先士卒,说什么理应与将士一起冲锋陷阵。”太后哼笑一声,“抽疯陷阵倒是真的。”
宋太妃掩袖而笑。
“登基十年不大婚的帝王,何曾有过?”太后笑着叹息,“要不是先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莫说哀家,满朝文武都忍不得。对谁有意,传道旨意不就成事了?偏生把人弄得云里雾里,这些年只纵着贺临琦在官场兴风作浪,一点儿娶她的意思都没有。”
宋太妃迟疑地道:“兴许私下里提过,贺临琦不愿意?要么就是忌讳她命里带煞的名声?”
“怎么样的女子不想母仪天下?杀人无算的人,只信自己,没有忌讳。”太后顿了顿,深沉地一笑,“可是,这样才好啊。贺临琦要是成了皇后,肚子再争气,哀家怕是早就没了立足之地,遑论将成的大计。”
宋太妃谄媚地笑着敬酒,“嫔妾恭祝太后娘娘心想……”话没说完,隐隐听到惨呼声闷哼声,手不由一抖。
太后亦是面色陡变,端着酒杯的手僵住。
那种声音越来越近了。
风中弥漫起血腥气。
重重黑影闪入宫门,杀气弥漫,震慑人心。
天地间恢复平静,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一道挺拔而纤细的玄色身影缓步而来,语声清越:“进正殿说话。”
月至中庭,清辉洒落,伴着宫灯的光影,清晰映照出女子勾魂摄魄的容颜。
有那么一刻,太后、宋太妃都跟见了鬼似的:贺临琦不是重刑之下快死了么?
这里是太后做主的后宫,魑魅魍魉来多少都出不了大岔子。思忖间,宋太妃恢复镇定,怒声呵斥:“贺临琦,你好大的胆子……”
伴随着一名黑衣人鬼魅般到了她身侧,用东西塞住她的嘴,她的言语戛然而止,震惊无措之中,被拎进正殿。
太后瞬间做出判断,铁青着脸走进正殿落座。她可不想也被那样拎进来。
贺临琦负手走进来。
举动间,中和了女子的柔美、男子的利落,一根竹簪束起万千青丝,一身玄衣罩住挺拔的身姿。
容貌纯美若仙,气度优雅雍容,气势森寒慑人。
这般妖孽,世间唯有一个贺临琦。
宋太妃瞧了贺临琦一眼,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贺临琦走到太后面前,“太后娘娘安好?”
离得近了,太后发现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双唇失色,只是一双眼愈发明亮,似是燃烧着冰寒的火焰,“你、你逃狱?”
“我不但逃狱,还要造太后娘娘的反呢。”贺临琦眯了眯眸子,唇角牵出危险的笑意。
一个月之前,皇帝萧云让离京微服出巡。
半个月之前,贺临琦奉懿旨从任上赶至宫里。
宫宴上,太后、宋太妃托辞想去御花园透口气,点她作陪。
到了水榭,三百名大内侍卫喊着捉刺客形成包围圈,刀枪弓箭齐齐对准贺临琦。
参加宫宴的二十余名官员及家眷闻讯赶来,一个个大义凛然或痛心疾首,痛斥她意图刺杀太后的滔天罪行。
以她的身手,一根手指头、一瞬间就能弄死太后,可是没人面对这实情。
众口铄金。
贺临琦当时险些怀疑自己梦游了。
宋太妃也罢了,太后宽和慈爱的名声在外,待贺临琦素来亲厚。
骤然发难,布下这般陷阱,无处可逃,她不进天牢还能去哪儿?
首辅坚信这是诬陷,与太后一党杠上了,然而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加上那起子人撕下脸皮不要,把老人家气得吐了血,再有心,也离不了病榻,只能暗里知会门生亲信寻机搭救贺临琦。
太后嗫嚅着道:“有什么误会,你可以跟宋阁老说清楚,哀家一直都说,不会计较你的过失……”
“的确有误会,却非因我而起。”贺临琦微笑,“太后能否为我解惑?”
太后目光微闪,“大不了,哀家向你认个错,你总要顾念着皇上不是?哀家是太后,亦是他的亲姨母,我们闹翻了,他最为难。”
“此刻不说,我便不问了。”贺临琦转身,“来人。”
一名侍卫应声而入。
“传令下去,照章程从速行事。”
侍卫领命而去。
太后盯着贺临琦的衣袖,宋太妃盯着贺临琦的衣袂,她们都看到了渗出的血迹。
贺临琦的确伤势极重,饶是如此,她们也不敢动。
过了好半晌,宋太妃目露祈求,“临琦,我……”
“你闭嘴。”
宋太妃哑声。
宋家是贺临琦的外家,本该和睦相处。可正是宋家,在她六岁那年,父母双双为国捐躯之后,接她进府没多久,就给她安了个克亲族的名头,把她在庵堂道观庄子上来回倒腾。
她渐渐明白:宋家嫌你晦气,但喜欢你继承的家产,全拿到手的时候,也就把你磋磨死了。
她干嘛要死?凭着与生俱来的倔强不认命,找机会逃了。
逃了又能有什么去处,流落街头而已。
一场大雪,险些把她冻死,萧云让捡到她,带回东宫。瞧着她是好苗子,悉心栽培,常亲自指点文武课业。
那一年他十二岁。
他十八岁登基,时年御驾亲征,她随侍左右,与他和将士一样,舍生忘死。
他又给她提携之恩,让她在世间女子中光芒万丈。
可是,人无千日好,帝王亦然。
永合五年冬,萧云让开始修玄练道,随后几年不再上朝。
也是这几年间,贺临琦两位袍泽先后锒铛入狱,含冤而死。她接受不了,熬尽心血为他们翻案昭雪。终究如愿了,可也不过是心里得一份慰藉。人已不在,再也回不来。
萧云让待她一如既往,而她已经难消恨意。
这一次,蒙冤的轮到了她。
漏算了危机,认了,冤枉她,不行。
一个时辰之后,贺临琦的亲信、禁卫军各头领、五城兵马司官员走马灯似的进殿来回事。
太后直起耳朵凝神听着,他们也不避讳什么,语声如常。
太后、贺太妃在宫里的爪牙,首脑留了活口等候发落,其余均处死,包括百余名宫人、二百九十七名大内侍卫;
当日参与构陷的二十余名官员及家眷押送进宫;
内阁、三法司除去涉案人员,全在内阁值房等候,包括宋阁老。
太后眼前一阵发黑。
怎么可能?贺临琦怎么做到的?
贺临琦语气平静得如死水一般:“全叫过来,陪太后唱完这场戏。不好好儿唱的,遵从太后处事之道,动大刑,赏鸩酒。”
“是!”
贺临琦所谓的唱戏,是三法司审讯太后的爪牙,推翻冤案。
当夜,九重宫阙成了人间炼狱,刑罚之下的鬼哭狼嚎声不绝于耳。
关乎二十余名京官、十六名宫中太监首领女官助纣为虐的大案,审讯、动刑、招供、论罪、定罪,一夜之间落定,招供的人说法相同:太后与宋太妃授意诬陷衡阳郡主贺临琦。
天蒙蒙亮的时候,这些人踏上黄泉路,不外乎自缢服毒抹脖子。
万人敬仰的女军侯,已化身为嗜血的女魔头。
太后、贺太妃何其有幸,始终在一旁观刑,数度吓晕过去,又数度被冷水浇醒。
审讯的官员脸色苍白,说话带颤音儿,记录手发抖。
如果无视掉贺临琦渗血之处越来越多的深衣,她无疑是最轻松的,静静地站在窗前,间或缓缓踱步。
宋阁老是最沉默的,从绿着一张脸过来,就木桩子似的坐着,没吭过一声。贺临琦在天牢期间,一直是他刑讯逼供。
接下来,就是处置太后、贺太妃。
贺临琦兴起杀戮的源头是她们,没可能吓唬一场了事。
面无人色的太后、贺太妃被带回来,瘫坐在地。
贺临琦俯视二人片刻,忽而一拂广袖,出手如电。
太后、贺太妃如濒临死亡的鱼一般,身形骤然弹了起来,又重重摔倒在地,连连惨呼着。
贺临琦出手太快,没人看到她做了什么。
观者一个个睁大眼睛,用了些时间才弄清楚,二人的左手和双脚均已被废,手腕脚踝处居然塌陷了下去,骨骼也不知是被生生捏碎,还是被内力震碎。
贺临琦笑微微的,“留着你们一只手,写下今日经历,这次说什么都行,我不会再来寻仇。”
语毕,她望向门口。
高大挺拔、俊美无俦的男子大步流星进门来,一身道袍,风尘仆仆,不妨碍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
人们慌忙行参拜大礼,恭迎圣驾。
太后和宋太妃哭嚎起来。
萧云让走到贺临琦面前。
贺临琦拱手行礼,“罪臣……”
萧云让打断她:“无罪。”
贺临琦瞧着他,似笑非笑,目光淡漠。
萧云让取出一粒丸药,递给她,“止疼,服下。”
贺临琦深凝他一眼,依言行事。
萧云让转身,“到乾清宫养伤,我送你过去。”
出了慈宁宫,等软轿过来的时候,他蹙眉,“何必遭那份儿罪。”
“活得不耐烦了。”
萧云让审视着她,“鸟尽弓藏的话,一定有不少人跟你说,听了怎么想的?”
“听的多了,真话就成了假话;听的多了,假话就成了真话。”
“我问你怎么想的。”
“我不用想。”贺临琦斜睨着他,“我想死。”
“不用想,也不用急。”萧云让似是被气笑了,忽地岔开话题,“过过皇后的瘾怎么样?”
贺临琦弯了弯唇角,“我这情形,打死都生不了孩子。”
萧云让轻轻磨了磨牙,一副被羞辱了的样子,“我娶你是为了要孩子?”
“不要子嗣,娶皇后做什么?”贺临琦一副看二愣子的表情。
“过日子不行?”
“皇上不是潜心修道么?”贺临琦提醒他另一个老本行。
“那还不是你的功劳。”她十七那年正月里,他跟她提过婚事,她用几位道士算的卦说事。明知她是胡诌,他也不好意思强求,过后却真窝火,寻了道士到面前,本想找辙的,却没想到……
“我找道士不过是闲聊,您可是正儿八经栽进去了,好几年不上朝,批折子神神叨叨,动辄闭关往道观钻。”
萧云让被数落得拧了眉,“少废话,嫁不嫁?”
“不嫁。半吊子道士,谁稀罕?”
第02章同生共死虚岁二十九,做了太上皇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萧云让回到慈宁宫,目光一时痛楚,一时暴戾。
医女说,贺郡主腹部背部四肢几乎没好地儿了。
太医说,纵然郡主身怀绝学,这次也落下了严重的内伤,这一番下来,不知要落下多少病根儿,往后再不可劳心劳力,悉心调理,或可得六七年光景。
她今年才二十二岁。
十二岁随他入沙场,再进官场,十年间出生入死无算,立下无数功劳,没死在外敌政敌手里,反倒被太后一党陷害至此。
正殿中,太后、宋太妃和宋阁老一党一边嚎哭一边念念有词。
“号丧!”萧云让脸色清寒。
众人立时噤声。
萧云让问宋阁老:“为何失仪?身子不适?”
宋阁老能说什么,不顺坡下驴不是太傻了?“回皇上,臣的确有些不妥,病中不能克制情绪,方才喜极而泣,却惊扰了皇上,臣有罪。”
“回府将养去。”
宋阁老打了多少天的腹稿一个字都没机会说,即刻奉旨养病去了。
暗卫统领进殿来,单膝跪地,向皇帝行礼。
萧云让抬手让他平身,指一指在场官员,“可有始终尽力维护郡主的?”
暗卫统领用目光清点一番,报出九个名字。
九个人出列。
“你们有功。”萧云让坐到主位,面不改色地扯谎,“朕昨日便回来了,贺郡主一切行径,皆是奉旨行事。”
九个人行礼,高呼皇上英明。
“迫害忠良,要置朕于死地,”萧云让睨着已是不人不鬼的太后,“太后辛苦。”
众人听出弦外之音,不少人释然。皇帝要不是出巡期间出了岔子,就算不能赶回来,闻讯也会有旨意传回。
太后拼命摇头,“哀家没有!皇上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更不能这般武断!”
暗卫统领怒声驳斥:“太后娘娘颠倒黑白陷害郡主的时候,当我们这些暗卫瞎了聋了不成?”
萧云让吩咐道:“太后、宋太妃发落过不少宫人,缺胳膊断腿瞎了眼的,搜罗二十来个,今日起,尽心服侍这二位娘娘。”
暗卫统领立即领命而去。
官员面面相觑。有人想皇上也是真豁出去了,连太后都收拾。收拾就收拾吧,干嘛让这么多人知道?想给捂着都捂不住。
有人想这法子可太损了,宫人耳濡目染,肚子里不知道装着多少折磨人的法子,那些人又是被太后太妃弄残的,她们以后……可想而知。
权臣发疯可怕,帝王发疯更可怕,最最最可怕的是俩人疯到一块儿去。
太后崩溃了,支撑着坐起来,“何其歹毒,简直违背纲常天理。你会遭天谴下十八层地狱的!”
宋太妃也快疯了,往皇帝面前爬去,“皇上这样对待我,真不怕寒了宋家的心么!我宋家……”
萧云让一拂袖,衣袂带起来的劲风震得二人飞到几尺之外,“带下去!”
至此,局势不言自明。
越两日,在书房转磨、在床上烙饼的宋阁老迎来了大张旗鼓前来探病的皇帝,立时明白,命数已尽。
在大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臣子病重,皇帝探望之时,便已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你要是见过皇帝还总舍不得咽气,加个欺君之罪是完全可行的。
萧云让亲自赏了宋阁老一碗汤药,“大周律载有明文,官员即便触犯律法,若无特旨,皆不可动刑。你对临琦动刑,屡次动大刑。朕要不是手头事多,少不得为你研制出一套刑罚。”
宋阁老绝望了。接下来的七日,被那碗汤药折腾了个够,直至肠穿肚烂而死。
萧云让也没闲着,一改几年不上朝的作风,每日临朝。着太医尽心照料卧病的首辅,任用新一任次辅,手把手地教阁臣治国纳贤用人之道,把几个人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太后与贺太妃相继上表招认种种滔天罪行,自请死罪。
其后,皇帝的罪己诏、太后的悔过书同时颁发,随后又传两道圣旨。
第一道旨意,阐述皇室宗族中有人存了狼子野心,勾结太后宋太妃,一面妄图暗杀天子,一面迫害忠良。
皇帝痛定思痛,废黜太后、贺太妃,二人母族满门抄斩;涉案宗亲终身囚禁。
另,衡阳郡主贺临琦在宫中审案是奉圣命,蒙冤入狱受尽刑罚在先,力挽狂澜在后,倘若问责,天不容之。
第二道旨意,皇帝昭告天下,过继了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儿子——宗室中选出来的德才兼备的燕王世子。
皇帝命礼部钦天监择吉日禅位让贤,余生为不孝行径思过,为国祈福,唯求再无人对忠良有祸心。
旨意下达次日,皇帝认的大儿子开始监国,皇帝又撂挑子不上朝了。
天下哗然。
二十八岁的皇帝,二十六的储君,谁更命长,谁说得准?
皇帝是不着调,抽疯了去修道,可人家修道之前,不是已经创下不世之功,打下四海咸宁的根基了么?
几年不上朝,不过是奉行无为而治,只见重臣罢了,军国大事可从没耽误过。
种种相加,这是个能文能武又能治国的好皇帝,谁能取代?
他才二十八,这就过继子嗣禅位,还不是太心寒了?
那就赶紧给他焐热。
一时间,一份份百姓的万言书、京官地方的折子,雪片般到了御书案上。无一不是请求皇帝三思,打消禅位之心。
——种种消息通过太医医女宫人之口,传入病榻上的贺临琦耳中。
贺临琦默然无语。谁还记得她两位袍泽的事?忘性大的人有福气,她可真羡慕。
对于百姓官员的请求,不用担心,他自有法子安抚,令他们相信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至于宗亲谋逆的事,被他做成了一个迷局:凡为宗亲,皆被迁怒,要在府邸或封地闭门思过两年。这也就意味着,要在两年之后,世人才会知晓谋逆之人是谁。
两年时间整治一个人,足够了。他这么做的另一个意图,是为储君铺路,摒除有人觊觎帝位的可能。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一定有令他讳莫如深的理由。
如此,她便不问。虽然,可能那人才是怂恿着太后置她于死地的元凶。
恩情是报不尽的,仇人是杀不完的。
她未老去,却已至生涯末路。
太医预计的所余年月,是因着深信她求生的意志力最是坚定强盛,捱得起日复一日的煎熬。
不见得。她累了。
萧云让每日回乾清宫看贺临琦,但都在她入睡的时候,坐在床前看她一阵子,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又怎么不清楚,她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早就恨上他了,早已懒得见到他。
一个月之后,贺临琦能撑着如常行走了,要离宫回府。
“到青云观休养。”萧云让说,“那里的女道长医术不错,山中景致也好。”
贺临琦称是。
二人再相见,已是转过年来的二月。
新帝登基大典次日,女道长笑吟吟地对贺临琦道:“别整日打坐了,到相思崖去见一位故人。”
“谁?”
“皇上——不,太上皇。”
虚岁二十九的太上皇,亘古未见的懒货,干十年就做甩手掌柜了。
“去吧。”女道长给贺临琦披上斗篷,“不然他少不得过来,我看到他就想带着徒子徒孙搬家。”
贺临琦莞尔。萧云让跟道士的交情是抬杠抬出来的,要不是身份至尊至贵,这些人早结队打死他了。
相思崖所在的是座孤山,与道观隔着几个山头,环境不适合人居住,除了踏青、重阳时节,人迹罕至。
临近山顶的位置,有两棵相望而立的参天古树,岩石上留有历代涉足的文人名士亲手篆刻的情诗;有一块天然伸出的临渊巨石,远观摇摇欲坠,实则可容数十人施展拳脚。
萧云让在巨石上等待贺临琦。
贺临琦内伤未愈,但走山路、越上巨石倒也轻而易举。
看到他,她想行礼,先就绷不住笑了。
萧云让有些别扭。
贺临琦说道:“新帝好学,性情仁厚,能听取臣子的进谏。”
“首辅也好利落了,内阁会鼎力扶持。”萧云让一笑,神色柔和而郑重,“我来接你,结伴游山玩水,可愿意?”
贺临琦缓缓摇头,“知遇之恩、舍身相救之恩、拼却一切护助之恩,都是我欠你的。我注定还不清了,那就不还了。”
萧云让暴躁起来,“谁让你还了?说多少回了,不要跟我说劳什子的恩情,又扯那些做什么?真拿准了我舍不得抽你是吧?”
他还真舍不得。只是,堂堂太上皇,这会儿真有骂街的心了。
她跟他发自肺腑地陈情,他跟她死地痞臭流氓似的跳脚。这他妈的什么事儿啊?——贺临琦直接在心里开骂。
萧云让懒得揣摩她神色,拂袖转身,“你的辞呈,是我批阅的最后一道折子,免去官职,爵位不变。至于日后,你还归我管。”
贺临琦转脸望着深渊。
萧云让走出去几步,发现她杵在原地,只好折回去,缓和了语气:“你小时候抱怨过,说我去宫外怎么从不带你。那时你课业紧,心里总是不落忍,想着总有弥补我家小老虎的时候,现在晚了?”
她属虎,处事也像极了小奶虎,乖起来令人的心都化掉,呲牙炸毛时令人又气又笑。
念及往昔,贺临琦心里酸酸的,“你明知道,我没几年好活了。”她不得不把话挑明,“我这一生,帝王恩宠、良师益友、无数袍泽,不亏。可我也有缺憾,没得过清闲。剩下的这几年,我想自己过,不行?”
“新帝已传旨为你遍寻良医,我们也不能干等着,边游玩边寻找圣手。”萧云让顿了顿,语声寂寥,“我不准你死。”
贺临琦眼底有了泪意。
他有没有想过,和一个看重的迟早要死的人在一起,时时刻刻都是折磨。
她又要怎么面对他?用记恨的事伤他刺他,还是事事令他顺心?
坏的好的回忆,都不应再增加。
十六年了,相伴走来,已到各自为安时。
不见,才有淡忘可期。
她仰头望了望朗朗晴空,“这番好意,我只能辜负。官场之外,我不想有任何情义羁绊,自有去处。”
“我跟着。”萧云让说。
贺临琦退后两步,单膝跪地,郑重道:“唯有此事,请成全临琦。否则,我的去处便是身后的万丈深渊。”
萧云让想说你试试,却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
糟了!
他神色一凛,飞身捞起她,身形凌空向山路。
山间剧烈地震动起来,巨响从山顶传来。
身形落地,已是山摇地动。
碎石泥沙裹挟着巨石、大石滚下山来。
几乎是铺天盖地的阵仗。
贺临琦视线急切地逡巡周围,为他寻找离开的方向。
她如今只能偶尔凝聚真力,断无逃生的可能,所求不过是死得少一些痛苦狼狈。可他不同,没她拖累,定有生机。
一切不过发生在刹那间,她抬手给他指路,“快走!”亦在同时发力要挣脱他。
萧云让噙着从容的微笑,将她更紧地揽入怀中,翻转身形,腾身而起,跃入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