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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85(特别章) 和你看烟火 ...

  •   梦都漫长。一场梦,似乎总是不愿意醒过来。在失去的时候,在梦里重新拥有。在失意的时候,在梦里重展笑颜。
      这一场梦,却格外漫长,一场接着一场,不知道过了多少须臾。

      最初梦到的是包行天的母亲,方宝淑。记忆里和她接触最频繁的一阵,是〇三年非典期间。学校里低年级的孩子那时候总在歌颂白衣天使,我以为包行天的母亲就是一个白衣天使。后来,包行天失落地分享给我他的秘密,他看到方宝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这让白衣天使的形象在我心中稍稍有所减分。但我还是知道,她比谁都爱护包行天,这一点,就够了。
      作为一个多年来独力养育儿子的单身母亲,她有时候觉得很累。和陈昌荣的若即若离的关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而就在她为了与情人的关系头疼之际,一位久远的故人出现了。这个人叫张未明,是润城警局新任的局长。从前在临安的时候,对于包淮南的朋友,她也都不怎么熟悉,更何况张未明的出现,已经是她和包淮南濒临分崩离析之时。张未明初到润城,就主动约自己见面,使方宝淑的心中微微觉得奇怪。
      第一面,只是客套地寒暄问候,方宝淑没有察觉出什么,心想大概只是为了对亡友的遗属体现友好。第二面,这个人若有若无地开始提及包淮南的遗物。是一种试探性的口吻,想试探自己知道些什么。这种感觉太过奇怪。方宝淑一直以来所知道的,不比其他人更多。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曾经好友吴爱芹的丈夫林育生激情杀人,杀死了自己的前夫。为此,她与吴爱芹也多年不曾往来。与张未明的第二次见面之后,让她心生警觉。
      让她彻底感到威胁悄悄来临的,是某一天她发现,自己房间里的东西似乎被人动过。一切摆设仍然是齐齐整整的,与原来并无太多差异。但在细小的地方,比如有些物品的摆放,出现了细微的变化。这一发现让她毛骨悚然。同时,她很快就将目光放到了张未明身上。他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似乎在告诉自己,他在寻找一件包淮南拥有的东西,这东西对他而言十分重要,以至于包淮南死了七年,他仍然想要得到。
      会是什么呢?
      她想到了一个恐怖的推论,包淮南是张未明杀死的。包淮南身边可能有什么重要的证据可以指向张未明。当晚,她把包淮南的遗物彻彻底底检查了好几遍,却始终没发现什么。也许是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东西……又或许,是已经落入了第三人的手里。她想到了一个人,林育生。这个被所有人都当做凶手的人,却也的的确确在包淮南死亡那晚进入过他的家。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方宝淑觉得,她有必要联系林育生了。见面的结果却是,林育生称自己没有拿走什么。方宝淑本想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他,可是始终对他存有芥蒂,不知道是否可以完全信任他,最终没能传达她的想法。
      对张未明的彻底的怀疑,却源自另一件事的发生。那一年六月十三日,医院里由她看护的女病人沈佩玉自杀,临死前往她手里匆忙塞了一把钥匙。几经辗转,她在七月底打开了谜团。事关不久之前的一桩发生在润城郊外高速公路上的酒驾车祸案。然而坐在牢里伏法的,却不是视频里出现的梁省,而是一个叫做李义珍的自首者。整个案件的侦查前后,无疑是润城警局的职权范围。在张未明这个新领导的主持下,竟然出现了这样荒唐的事情。她不禁怀疑,手中这一卷沈佩玉用性命传递下来的视频,正是张未明一手操作的结果的漏网之鱼。
      方宝淑面临一个抉择。她知道了一个真相,关于一个无辜的人惨死以及另一个无辜的人代人受过。而罪恶的源头,事关她的情人的家庭。犯罪的人,是陈昌荣的妻弟,润城综合医院许多职工都认识的老院长梁匡正的儿子。眼下,她掌握了这样一条证据,她该怎样做出选择?
      她没有办法相信警察,他们已经酿造了一场冤案,更何况涉及到她存有疑心的张未明。
      她可以利用这个,要挟陈昌荣给她更多。这是他们家的丑闻。这卷视频,可以打通她迈向梁家的核心。
      当然,她也可以坐视不管。她本就是局外人,为什么要为陌生人鸣冤?做一个默默的不知情者,继续她的生活。
      晚上,她破天荒梦到包淮南。包淮南被人一刀一刀捅破了身体,血流一地。傻子,做人为什么不能圆滑一些,总是这么愣,吃了这么大的亏。
      到头来,发现自己一样愣。
      她发了短信给陈昌荣的妻子,梁院长的女儿梁音。梁音应该是最不可能帮助梁省的人。早年间,他们姐弟不和的传闻就充斥整个医院。梁音是聪明的女人,可能早就洞悉了自己和陈昌荣的关系,所以因此会恨自己。但这也没办法,只能找她试一试了。
      短信发出去之后,一天,两天,都没有任何回复。方宝淑顿觉疑惑。心中的不安让她开始筹划起后路。万一梁音真的为了梁家着想而站在自己弟弟一边,她就惹上了一个巨大的麻烦。而这麻烦,是她早就预见的。
      在为时更晚之前,要保证唯一的证据的安全。藏在储物柜里终究有时限。她有预感,这卷视频也许在很多年里都不会派上用场。她需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能够替她守护若干年之久。在偌大的润城,她只能想到那个多年前就不再联系的故友,吴爱芹。和吴爱芹的这次相见,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但她知道,凭借吴爱芹对包淮南之死的歉意,她可以替自己保管好这卷视频。
      短信终于有了回音,联系她的人却不是梁音,而是陈昌荣。在医院的某个角落,他悄悄找到自己,说到了她发给妻子的那条短信。陈昌荣误会自己是要向梁音揭发他们的私情。方宝淑感到有些悲哀,于是把梁省的事告诉了他。她说,这件事无关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她都会进行下去。
      陈昌荣走了。方宝淑不知道他对此会有怎样的反应,是视若罔闻,还是抵不过良心的召唤而站在自己一边。
      在这剩下的几天里,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在迎接着倒计时。
      二〇〇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润城一年一度的烟火之夜。吴爱芹开着车来接儿子包行天走。不久之前,两个人才发现各自的儿女早就因缘际会成为朋友。这一次送别,方宝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得慌。陈昌荣始终没有给出正面回应。而就在这天白天,张未明打电话来,主动提出了第三次见面的请求。在楼下送走吴爱芹的时候,有一个瞬间,她有冲动拉住她,把这些她可能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告诉她。可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与她的女儿都坐在车里欢笑,她想,也许一切都没有那么糟。也许我还有机会和你说一声抱歉,对不起,因为错认你的丈夫是凶手而怨恨了你这么多年。
      晚上十点钟,张未明如约而至。
      他们仍然如前两次那样客气地交谈。方宝淑隐晦地问起他的来意。张未明说,最近附近的公寓里接连发生失窃案件,所以想来问问他们家是否安好。方宝淑听着,心神不定地切了几块苹果,说他们家没有丢东西。她发现自己如此慌乱。她从没有遇见过眼前这般心思深沉的人,不知是试探还是挑衅。
      这一晚所有的变数,发生在突然响起的门铃声。张未明下意识地避到阳台。方宝淑打开门,陈昌荣走了进来。
      方宝淑分外尴尬,想要把他支走。没有想到,陈昌荣开口就说,他准备离婚,远离梁家,和她在一起。方宝淑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所镇住,甚至一时忘记了张未明的存在。然而就在下一秒,陈昌荣说,让他看看她手里的证据吧。
      方宝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马上意识到,陈昌荣想要的只是她手里的证据。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帮助梁省的人。她才明白自己的天真与愚蠢。她荒唐地笑出声来。她对陈昌荣说,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已经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了。她不会更沦落到没有底线的人。
      她因为对眼前这个人的错付,感到失望,也几近绝望。
      他们争执起来。陈昌荣消失了他的温文尔雅的假面,露出了急不可耐的真实嘴脸。他甚至动起了手。在某个瞬间,方宝淑突然感到腹部猛的刺痛。流血了。她慢慢感觉到无力,无力地倒在地上。她想起自己那个梦,包淮南在梦中被一刀一刀刺痛。
      陈昌荣看着倒下的她,瞬间清醒了。他明白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第一时间,他只想得到要把她手中的证据找到,并销毁。于是他走到里屋,开始四处寻找。
      此时的客厅,方宝淑尚有知觉。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她倒头看向阳台,张未明的身影仍在前方。那一刻,她想不到之前的种种怀疑,只是绝望地努力向他伸出手,求救。
      救命,救命……求求你,救救我……
      她努力地想要喊出声,让张未明听见。张未明,现在是她最后的希望。救救我吧,不管你从前是不是犯过罪。
      救命。
      但是张未明离开了。在无数个慌乱的选择中,某个念头告诉他,这个女人就此死去,对自己来说其实才是最好的事。只有她的死去,才能让当年所有的秘密都彻底掩埋,不用再担心他的过去会被连根拔起。
      袖手旁观,总是比见义勇为来得容易得多。
      在犹豫中,张未明仿佛听见陈昌荣正要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已经没有时间从门口溜走,想了想,只能咬着牙,从二楼阳台鼓起勇气跳下去。
      他看不到那一刻方宝淑的眼神。空洞无物。
      方宝淑没有了呼吸。
      陈昌荣走出来,看到方宝淑一动不动。他的心跳异常快。他知道,他杀死了人。他走过去,蹲下来。他不敢去看方宝淑的眼睛,别过头,抽出几张纸巾,把水果刀上沾有指纹的地方擦拭干净。
      张未明从二楼阳台跳下后,在泥土上翻滚了两圈,肋骨隐隐有些作痛。他不想再去回想这一夜的事情。远处天空,烟火在绽放。定定神,他回到车里,开着车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在离开的时候,他仿佛隐约看到两个身影在往这栋楼里前行。他无暇顾及,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到他的警局。
      那两个身影,是我和包行天。我们一同走上二楼,脚步静得没有让声控灯亮起。那一刻,我听到门里的声音,清楚分明。我做出了当时看来最明智的决定,拉着包行天的手躲避到楼上。
      陈昌荣缓缓从门里走出。他同样脚步轻盈,没发出一些声音,顺着楼梯就走下去。
      与此同时,包行天家对门的那扇门,也隐隐开了一个小缝。邻居家的老太太悄悄地向外张望,却和我们一样,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和包行天,成为案发现场的第二目击者。
      很多年后,我会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谨慎,踩响了声控灯,我们就都能看清那个人的脸。包行天会在当场就知道是谁杀死了他的母亲。他不必因此跟随林育生离开。陈昌荣垮台。张未明在日后辞职后也没有了可以要挟的对象。全部人的人生,因此改写。
      沉寂。这段梦结束了。

      第二个梦,有关润城,有关十三岁的我们。
      那一年,润河工程远远没有竣工,地铁也还没有直通润城。润城的名字还是润城市,而不是润城区。从小学开始,老师就和我们说,润城的名字,取自杜甫的诗,润物细无声,所以,润城自古就是教化之城。
      润城的格局,确实小。四方的小镇规模,直到润河和润河彼岸的一大片土地划归过来,才稍显得有城的概念。
      润城中学,润城唯一一座初中,是我们故事的起点。
      开学,我在这里与包行天重逢。性情古怪的我,小学里没交到什么朋友。比我更古怪的包行天,成为我最好的玩伴。
      如果能回到我们一起站在润河大桥上眺望的那天,我会对他说的话,不再仅仅是我想要出去看一看这个大世界,我还会说,也许到哪天,看够了世界,我还会想念这里的,我还会回来的。
      如果能回到我们一起分享各自秘密的夜晚,我会和他说,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不会分开的那种。
      如果能回到那一年的烟火之夜,我不会自己离开,丢下他一个人留在他母亲的尸体旁边,让他独自流泪。
      如果有机会在十几岁的时候和这个人通话,我会在第一句话就把他劈头盖脸骂一通,骂他为什么要这样不留一点音讯地消失,让我们都以为他已经不在。这,不是应该对朋友做出的事情啊,包行天。
      相遇太早了,晚一点就好。重逢太晚了,早一点就好。
      等到了这个年纪再重逢,青春也过去了,没有了激动,没有了热情,只有淡淡的一句,好久不见。
      别忘了提醒我自己,回到十三岁,要谢谢她们的陪伴。那两个我好久没有叫过的名字,茫茫,和阿凉。
      阿凉,我知道你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尽管如此,你可能还是没法在我心中像他们一样重要。很残酷吧,对不起。因为就是要残酷些,你才会懂得,你只是恰好在走出自己的小世界的时候最先遇见我,才会喜欢上我。换作另一个人,也是一样的结果。我不是你故事的主角。可是,还是要谢谢你的不善言辞的陪伴。如果有机会,我会把这些话全都告诉你,让你不觉得遗憾。比我们都小一岁的阿凉,你要记得,永远保持你这时候的样子,不要试着学坏,那会让你伤痕累累。你要记得,忘掉过去的痛,这很难,可是你会做到。
      茫茫,谢谢你的陪伴。如果我能够像爱一个爱人那样爱你就好了。我要和十四岁的你做一个约定,约好从此以后的余生,不管发生再怎样的争吵和矛盾,先离开的人就是小狗。亲爱的茫茫,也许你以后的情路会坎坷,并不比你失去宋励来得更加好受。可是茫茫,每一次,你都会挺过来的,因为你不是别人。我要见证你结婚生子,你也要看着我找到幸福。又或者,你对我说,你不想做循规蹈矩的家庭妇女,想要去冒险,想要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人生真谛。那时候,你打一通电话给我,即使是在你将要嫁为人妇的前夕,即使是在我们都已垂暮的时候,你告诉我说,你要走了。那么,即便所有人拦着你,我也要全力以赴支持你。
      梦里的润城,和十四岁的我们,不曾改变。某一年,她降生在月鹿街409号。某一年,我出生在老城区外围的住宅区。某一年,他跟随母亲搬到我的隔壁。某一年,她被父母带着来到月鹿街407号。我们渐渐长大,一个一个互相认识。十四岁的眼中,不会有,他在某一年跟随一个陌生人离开。不会有,我在某一年和父母搬到杭州的姑姑家。不会有,她在某一年和母亲搬到上海。不会有,她最后随着父母,坐着搬家的货车,远远看着,彻底告别,我们的润城。
      故事的盒子就锁在某个不知名的年份。我们一个个到来,最后又一个个远去。

      第三个梦,有关于,我,和他。
      年少时追逐他的身影,是我心中一股悸动。我爱他,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事实。他看似的完美无缺,是我从没遇见过的那种人。
      仿佛是因为他,我不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城市人。他让我感到卑微。我后来明白,这样的感情,一生都不会再有。一环扣一环,他出现在我十五岁的人生中,影响着我最为重要的青春。
      李正述。我从前在心中默默呼喊这个名字。
      我对自己说,哪怕能够找到你的一个缺陷,都会让我感到释然。我们的距离,比任何人都亲近。但我还是找不到你的缺陷。不过,尽管如此,我恐怕还是不懂得你的内心。你从前的生活,你交往过怎样的朋友,你接触的是怎样的阶层,我都无法想象。
      我们内心的距离,从始至终,是我的一道心魔。
      一直到我们在一起之后的好几年,我都不停地问自己,你究竟为何喜欢我。你也许不是喜欢我,只是习惯我,在没有遇到真正心动的人之前,不想丢开我。这是一种善良呢,还是一种残忍。
      这道心魔的反面,是我的成长。依偎在你身旁度过的岁月,是我的青春。但我终究也要长大的。在度过那段仅仅凭借着爱你就能支撑下去的时光,接下去,我该成为怎样的人。是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不能再依靠你了。没有人逼我这样做,可是我一定要这么做。我不能把你的理想当成我的理想,不能让你的人生置换了我的人生。前前后后,你对我所施加的影响,到头来只是把我变成一个,没有了你就等同于没有自己的人。
      李正述,如果能再给我一次选择,我可能会反悔的。我也许没有勇气再去离开你,忍受四年的分离,然后看着你带着你所谓的女朋友出现在我眼前。我也许会想,这样其实未尝不好呢,继续在你的身边,让未来几十年的路都无比清晰。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然而这些,终究是我在经历过了这四年之后,才能说得出的话。
      如果当初留在了你的身边,将来有一天我会不会后悔,后悔自己的人生从十五岁开始就与你绑定,后悔不曾有勇气思考过独立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如果当初留在了你的身边,当林育生依旧出现的时候,当我决定要写那篇报道的时候,我是否会告诉你,你又是否会阻拦我?如果你阻拦我,我们是否会永远留下不快的隔阂?如果你没有阻拦我,当我遭遇到那些灰心丧气的后果的时候,你会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我也许会在你的安慰下休息十天半个月,等平静了,再拉下脸去找一份新的体面的工作吧。
      体面的人生,也许这是我留在你身边所能得到的所有。
      当那天,你亲口对我说出,你想要的,不过是营造你的家庭,等候我的归来。那时候,我在想,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是不是也像你一样需要一个家庭?我突然意识到,你对我的全部的爱,是不是也只是基于你对家庭的依赖感的延伸呢?当你失去了你的家庭的时候,我的父母与我为你提供了一个新的家庭。那个时候,我甚至想过,要再次狠下心拒绝你,尽管我知道这既会伤了你,更会伤了我自己。
      然而,当我和茫茫终于告别的时候,她对我说,人不能总是在远游的。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突然心里像有座大山。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人们的离开。我怕我又变成孤身一人。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道理。不必再有任何的过分矫情的锱铢必较,不必拼命揣度你的内心究竟是爱我还是依赖我。让所有的小心思,都见鬼去吧。我舍不得你。我不想再离开你了。我,爱你。这是我的思绪转过一大圈之后,最终的结论。
      所以,李正述,不论你到底对我是怎样的感情,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你说你还愿意接纳我,那么我就想留在你的身边。

      最后一个梦。
      这个梦如此真实,似乎回到了那一天,我以为我已经死亡的那一天。
      二〇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那天一大早,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她摔伤了腿,在家里躺着。我叫李正述一起过去的时候,他也说自己有些头疼,想再躺一会儿。于是,我一个人下了楼,打车去了家里。到了家里,我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我说:“开会儿空调吧,屋里这么热。”找到遥控器,开了空调,在床边坐了会儿,又说:“就这么躺着不好吧,要不去医院看看?”
      我妈连忙说:“不用了,就是有点疼而已。”
      我笑说:“你说实话,是不是只是想多看看我?”顿了顿,说:“我准备和他回青岛了。妈,你想过去吗?”
      我妈一怔,说:“我这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还是老地方好。”又说:“你说当初要是我们还在润城该多好。怎么就偏偏要搬过来呢?”
      过了一个钟头,李正述仍然不见身影。我本来没打算等他,是他自己在我临走的时候说一会儿就过来。我看了看时间,给他打了个电话,但无人接听。
      放下手机,我忽然想到什么,回到我妈的房间,说:“妈,我过来到现在,你都没有主动问过一句他,比如问我为什么他没有来,就像你知道他不会来。”
      我妈沉默。
      “妈。”我的声音立时有些颤抖:“你怎么这个反应啊……你真的和他……”
      “他求我的。”我妈开口道:“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他说关系到你的安危。你现在就算去找他也找不到的。蒙太奇,我比谁都关心你的安危。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等他过来,好不好?”
      “我也想啊。可是你不是也知道吗,你一旦告诉我了,我就不会留在这里了。”我说:“妈,我改天再来看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含着泪离开家,转头打了车就往市区走。
      全都错了。会涉及到我安危的事情,只可能和包行天有关。我一直以为包行天对我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放下了过去,开始新生活。自欺欺人。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还会继续他的复仇。而李正述,在我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和他联起手来。
      车上,我直接打电话给姜城,想让他帮忙定位李正述和包行天的位置。然而电话刚接通,他就说:“你也在那里吗?我马上到。”他的声音听来有些哽咽。
      我一头雾水,但马上反应过来,说:“你到哪了?”
      “快了,马上就到通海路了。”
      “你是一个人吗?”
      “嗯。”
      “通海路几号?”
      对方一阵沉默,说:“你不是和李正述一起的?”
      “告诉我,不然我会报警。”
      他叹了口气,说:“通海路173号。”又说:“对不起,我做错了一件事。我一直忘记了看你给我的那份名单。如果我能早一点看到,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挂断电话,我让师傅掉头去下沙。
      姜城的话,是说那份名单里有所发现。那是一九九六年前后任职临安警局的人事表,是所有包淮南案嫌疑人的集合。所以,姜城是告诉我,他在名单里有了怀疑的对象。而他的最后一句话意味着……
      我最终打电话给包行天,也许他十之八九不会接,像李正述那样。但这种预感袭上心头,让我害怕,害怕来不及听到他最后一句话。
      电话接通了。
      他坦白了他确实和李正述有所计划。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去找梁音的律师,告诉他们关于陈昌荣是凶手的证据。
      我明白到,我根本阻止不了他。于是我只是说:“包行天,不管你正在做什么,还是将要做什么,我拦不了你,可是希望你能就此收手。”一句无力的劝说,他从来不会听我。
      挂断电话,我不顾师傅的白眼再度让他掉头,去往杭州警局。梁音的律师刚和她见完面,正愁云惨淡地走出来。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他,说:“你好,我是蒙太奇,包行天的朋友。”
      他闻言后退了一步,仿佛怕我做什么冲动的事。
      我说:“我现在赶时间,所以长话短说。我知道陈昌荣才是凶手,你如果想帮梁音脱罪,现在回去让她想一想陈昌荣在莫干山有没有一套别墅。梁音这么有钱,一定能在里面发现陈昌荣藏起来的证据。”
      说完,我就返过身,又拦到一辆车,再次往下沙而去。通海路173号,四周没有人烟的毛坯房。门外停着两辆车。在这道关闭的大门里,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但是我听到了。骗不过自己的感官,那是枪响。一年前夜晚的日照火车站,一切都历历在目。那种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心情。当时的我,出于恐惧,拥在人群间,分外狼狈地往外跑。逃出生天。
      这一次,我有充分的时间这样做。可是这一次,我缓缓打开了这道门。
      眼前,是空荡荡的建筑物内部。
      脚下,伏着一具陌生的苍老的尸体。
      手边,陈昌荣的那张脸,此刻也化作尸体,身体千疮百孔。在那之下,我看到摇摇欲坠的包行天的身影。他流了血,眼神迷离。
      前方,几个人扭作一团。我仿佛看到李正述。看到姜城。还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一声枪响。是谁倒下了?
      我再也无法镇定。
      我看到我眼前的枪。包行天的手正伸向这个地方,却够不到。
      这结局,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一些。
      眼前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枪在手,注意到我。几乎没有眨眼,举起枪就瞄准了我。
      我好像听到谁的嘶吼。
      两声枪响。
      剧痛清醒了我的知觉。
      一枪,从他的手上发出,打到我的身体。
      另一枪,在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从我的手中发出,打向对方。
      这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痛苦。我一下子就倒下了,意识游离在昏迷的边缘。视线里,那个人也倒下了,准备站起。
      我们都倒下了,这就是终点吗?
      不。在我沉睡之前,有一件事一定要做完。
      对不起,包行天,擅自代替你,原谅了李正述。我原谅了他私藏起你的信,让你鼓起勇气再次伸出的手,得不到回应。所以,让我来弥补你。
      就是这个人吧。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吧,杀死了你的父亲,目睹了你母亲的死却视而不见。你的人生,活得这么辛苦,全是拜他所赐吧。
      首先,他要有存活的理由,然后,才能被法律所审判。
      可是他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重新站起来。在最后的那一点点清醒的支撑下,我走向他。瞄准他的头的一枪。
      砰。
      最后一声枪响。
      我好像看到李正述的脸,此刻清楚地在我眼前。我对他微笑。李正述,现在我还清了你的负疚。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想通了,我想明白了,我不愿再离开你。我们浪费了四年,不要再蹉跎余生了。
      我们的人生,怎么会在这里完结?
      带我去你生活的城市,以你的爱人的身份。

      ……
      “蒙太奇,你醒了。”
      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是……顾清?”
      她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止不住地点头。
      眼前,是白花花的世界。素净的房间,明媚的斜阳。在她的帮助下,我慢慢坐起。头还是发晕,瞥到床头的日历,六月二十号。
      我笑了笑,说:“原来我睡了两天了。”
      顾清平静地说:“不是两天,是一年零两天。”
      我望着她严肃的脸,呆了好一会儿。
      之后,我终于明白过来,我醒来的这一天,是二〇一六年六月二十日。距离我昏迷,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两天。
      我苏醒的那天,是顾清回国的第三天。她和张淳宇一起从宁波过来杭州看我。谁也没有想到,在张淳宇出去买水果、顾清一个人在病房里守着我的时候,我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那一天,在我渐渐恢复了力气和意志后,就一直抓着顾清的手不放,不停地问她:“人呢?他们人呢?”
      顾清一直尴尬地推开我,说:“我也是刚回国,很多事还不清楚。”
      在被我的无理取闹纠缠了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妈出现,才让她逃过一劫。
      然后我继续重复纠缠着我妈。我妈气定神闲,让我冷静下来,说:“你别着急,你躺了一年了,发生的事多着呢,让我慢慢说给你听。”于是说道:“你出事那天,包行天和那位警察也都受了伤,一起送进了医院。那位警察是轻伤,一直清醒着,在医院躺了一周就出院了。包行天,受伤严重些,昏迷了五天醒过来的,又在这儿住了半年才出院。他们人现在都没事。”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那他呢?李正述呢?”
      我妈犹豫了一下,说:“李正述一直就没事。”
      “那他人呢?”
      “他守了你一个月,不见你醒,人也憔悴了很多。后来就……”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一声都不敢出。
      “后来就想办法从青岛那边的公司调到杭州来了。”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一年不赚钱怎么养活你啊?”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走进来,说:“睡了这么久醒过来,见到我一点都不激动啊。”
      我眼中闪过泪花,说:“在梦里见过你很多回了。”别过头去。
      感觉到他从背后轻轻抱住我,说:“谢谢你,醒过来。我原本做好了打算,像姜城那样等上十年八年的。”
      我妈适时地告退,留下我俩继续久别重逢般地腻歪。
      醒过来之后,我又在医院躺了一周,反反复复诊查,最后确认身体没什么问题了,才终于能够出院。出院那天,李正述请客,顾清和张淳宇也过来了。他俩的异地恋谈了有三年了,还没散。我趁张淳宇去洗手间的时候,悄悄问她:“你就没打算彻底回国吗?当心他劈腿。”
      顾清白了我一眼,说:“谢谢您的祝福。”又说:“我在澳洲的事业也有好多年了,要我就这么为了爱情而放下,至少现在我做不到。”
      我说:“也许你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他。”
      顾清说:“等哪天我们真的分手了,我可能会后悔不已。可是人生本来就不可能什么都能拥有。我不是那个你高中时认识的为了爱的人都可以改分科志愿的傻子了。”
      我笑道:“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承认你当时选理科就是为了张淳宇。哈哈哈哈,后来你们没分到一个班是不是特别后悔?叫你不和我一起选文科。”
      “去你的。”顾清顿了顿,又说:“我见过她了,茫茫。去年年底的时候,她来澳洲了,见到我,和我说起你的事。”
      我淡淡道:“还怪她吗?”
      “我是心眼有多小才能还怪她啊?其实她什么错都没犯……哎呀不说了。”
      出院第一天,暂时住回我妈的家。看得出来这一年里她也为了我没少操劳。李正述虽然调职到了杭州,可总还要上班,剩下的时间,多半都是我妈在照顾我。李正述说:“我本来打算在杭州租房子的,阿姨一定让我住你们家。”
      我蹦跶到我久违了的小床,说:“你一定心里美着呢。”
      他猛地也蹦到我的床上,说:“我心里还痒着呢。”
      我脸一阵红,说:“你倒是越来越会那什么了。”
      他一下子从后面抱住我,在我耳边呢喃:“你不知道我一直是老司机吗?”
      我一愣:“你说什么?”
      “啊,我忘了你还不知道今年的网络流行语……”
      我叹气:“一年没有写东西,我怕我的编辑知道我醒了以后要追杀我。”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皮半天,我边靠在他的怀里边说:“李正述,我准备出去几天。”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揉揉我的肚子,说:“才刚回来呢,就要出去。”
      “不是那种……有好些人,我想见见。躺了这一年,好些事该做了。我下个月出发,很快就会回来的。”

      第一个见的人,是梁音。我跑到Zy大楼预约,报了名字以后等了片刻,就被放行。梁音如今担任Zy总经理,办公室也十分气派。我昏迷的一年里,她的父亲梁匡正去世,她正式成为梁家的掌门人。
      一见我,她就说:“我的律师告诉过我,是你向他提供了关键的证据。一直没来得及谢谢你,就听说你昏迷了。”
      我坐下,说:“躺了一年,上个月才醒过来。”
      “那也算是善有善报了。”
      “包行天他……有来见过你吗?”
      梁音摇摇头。
      “那好,那么有的事,就由我来告诉你吧。这可能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首先我需要你坦诚地告诉我,关于你弟弟的肇事杀人和陈昌荣杀方宝淑的事情,你都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放心,我没有动机来套你的话。”
      她说:“梁省的事情,是四年前他有一次喝醉了不小心说出来的。当时是他来我们家做客。我看到陈昌荣想要阻拦他的样子,一瞬间就明白了。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还没有六亲不认到那种地步。关于……方宝淑的事情,我从来都不敢往那个地方去想。我总以为,我的隐忍可以维系我的家庭。直到他把我推出来做他的替罪羊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十分讽刺了。”
      “我愿意相信你说的话。所以,也请你相信我说的这些话。陈昌荣在死亡之前曾经向包行天亲口承认了他杀死方宝淑的情形。方宝淑在那个时候,并不是以要挟陈昌荣和她在一起为目的才向你们提起梁省的事。她的确对破坏你的家庭负有某些责任,也确实能让你恨她。可是你需要知道的是,她的死,并不是因为这个而咎由自取。她的死,是在捍卫她的底线。你的家庭的悲剧,很大程度上,需要怪罪的是陈昌荣,不是方宝淑。”
      梁音不语。
      我站起身,说:“梁音女士,我要说的话就这些。临走的时候,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当年方宝淑的短信是发到你的手机上的,如果当时不是陈昌荣先看到之后删除了,如果是你去和她见了面,她告诉了你关于你弟弟杀人的真相,那时候你会怎么做?会比陈昌荣做得更好吗?”
      半天,她沉吟道:“我,不知道。”

      第二个见的人,是姜城。
      他在杭州住院一周后,接受完当日案件的调查,不久后就回到了东仙。当我在东仙火车站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年前那样的沧桑中带着潇洒。
      我和他拥抱,然后说:“直接带我去你妻子的医院吧。”
      他带我去到他妻子的病房,那是一张甜美的脸。他的妻子叫做安媛,已经昏迷了十年了。我们在病床边坐下,他说:“听说你醒过来的消息,我真的觉得很欣慰。这给了我一种希望,有一天她也能醒过来的希望。”又说:“还要多谢你,那天是你的出现才救了我们三个人。”
      我摇头,说:“不,姜城警官,是我要多谢你为我们善后。我都听李正述说了。在我昏过去以后,是你让他取走我手里的枪,擦掉我和包行天的指纹,放到张未明手里,同时把张未明手里的枪放回你的手里。你还让李正述跟着你一起,说是你在和张未明的冲锋中杀了他。你保护了我。我知道,是我杀了他,而且,不是出于正当防卫。”
      姜城道:“案件都已经过去了,也没有人受到处分,也没有人受到嘉奖,就很好了。说到底这些都是我们警察内部出的问题。算起根源,都是从八六年甚至更早就有的问题。所以,他们也不准备深究,人都死了,过去就过去了。”
      我说:“不会过去的。林育生需要被正名。包淮南的名声也需要被维护。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就可以忘了他们不在乎他们的。至少,从现在开始,我会努力。”
      我在东仙待了一天,故地重游,想到两年前在这里与李正述的重逢。晚上,姜城请了我吃一顿。临走的时候,我再三犹豫,叫住了他,说:“姜城,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做林艾,或者说徐深的人?”
      看着他微怔的神情,我知道我是对的:“其实我和她算是相识,她是我的读者,曾经把她的故事都告诉过我。我本来没怎么联系起来这一切,但是在我昏迷的这么长时间里,可能是时间太多了,我把这一切都串联了起来,然后才发现,你就是她故事里那个她从小暗恋的警察。”
      “她都和你说过什么?”
      “她说,她犯过罪。她指的,是不是你的妻子……”
      姜城不语。
      我叹了口气,说:“我的错,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蒙太奇,如果你还会见到她,帮我带句话吧。”

      几天以后,我在青岛与Amy见面。我把我要说的那些故事,一字一句说给她听。而她也最终和我分享了她的故事的终章。
      我念念有词,恍然道:“Amy,这次来,我之前见过了一个人,就是姜城。他托我给你带句话。这句话是,好好生活,等待归来。”
      她听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她哭了出来。
      哭完,到了我们告别的时候。临别之际,我对她说:“对了Amy,你能帮我个忙吗?我想联系到你说的那个朋友,聂树……”

      又过了几天,我在首都的监狱见到这个六十二岁的老人。他到了这个年纪身材依旧高大,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更加魁梧。
      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在二十年前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做玉龙。十年前,骇人听闻的消息,知名企业家张玉龙竟然真的就是□□传说里的玉龙。一代枭雄就此落马。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眼前的老人,说:“能申请到来探访你,不容易。”
      他眯起眼盯着我,说:“你是哪位?”
      “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一个来给你通信的人。张玉龙,你知道张未明在一年前已经死了吗?”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显然第一次听说。随后,他的整个神情便陷入一种诡异,似笑非笑,有些恐怖。他说:“他怎么死的?”
      “在他的罪行败露之际,死于和警方的搏斗中。”
      “便宜他了。”
      “听说你们算是兄弟。”
      “这个词,让我觉得恶心。”
      “你的一生都快走尽了,还不能豁达一些吗?有人告诉我,当年之所以你会选择对张未明乖乖就范,是因为他掌握到你的一个致命的死穴。一个叫秦艾萝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张玉龙,这么多年你见过那个孩子吗?”
      “你,你能带他来见我?”他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直扑向玻璃窗。
      “秦艾萝不久之前出狱了。拜你所赐,她的人生也被毁掉了。不过她现在嫁了人,低调地生活。我找到了他们夫妇,他们最终决定,带孩子来看看你。但是那个孩子只会把你当成他的外公,你也必须这么承认。否则,他们再也不会带他来看你。”
      “好,好,我都答应。”他不停地点头,一行眼泪缓缓流下。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场景,我将要哽咽。我站起身,说:“好,我会和他们转达你的意思。再过几日,你可以见到你的……儿子。”

      最后去的地方,是成都。
      和我通话的人叫辉子。他在之前应该已经帮了我们多回,只是从未露过面。下午的时候,抵达他们公司楼下。我还没认出他,他已经冲我挥挥手,向我走来,说:“你就是蒙太奇吧。”
      我客气地说:“您还认识我呢。”
      辉子大手一挥:“没什么,就是从前搜过你的资料,谁叫你是程迦的朋友。”
      程迦已经改回了包行天的名字,但他仍然习惯叫他程迦。
      辉子领着我到春熙路的一家火锅店。坐下没多久就开始涮菜。我被他逼着吃了口辣,呛得赶紧去柜台叫了杯冰雪碧。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乐呵呵地两个人吃着辣。
      我愣了一下。他看到我,也愣了一下,站起来。
      辉子说:“都坐,都坐。”
      三个人终于都坐了下来。辉子说:“程迦,惊不惊喜?”
      他说:“跟你说多少遍,我现在叫包行天。”
      辉子叹气说:“唉,从前叫程迦都成不了家,现在还改了名字,我看你哦,这辈子都难成家了,只能跟着我混。”
      我和辉子干了杯,说:“辉子老师,你是他的人生导师,可要对他严厉些。听说他能搞到那个枪,都是你从前教他的。”
      辉子脸色颇有些尴尬,说:“哎哟好汉不提当年勇,你辉子哥以前是混过,现在正正经经上班。”又看向包行天,说:“说到这事,你也真是会给我揽事。那样子弄过来的枪还敢留在命案现场直接被警察没收。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帮你掩盖过去。”
      包行天不语。
      我笑了,说:“辉子老师,包行天有你在他身边,我放心得很。以后,请你也要,多照料他。”
      宴罢,辉子找了个由头先走了。包行天便送我回酒店。走在月光下,他过了好久来了句:“你身体都痊愈了吧?”
      “睡了一年,感觉精力无限充沛。”
      “我住院的时候,也常常去看你。”
      “那你后来怎么走了?音讯都没有。李正述都不太清楚你去了哪里。”
      “我之前和你说的,不是骗你。我确实是打算,在事情都结束之后,回到成都来。本来想等到你醒的。但你总也不醒,又看到李正述每天都这么照顾你,我在边上也挺不合适的,所以思来想去,出了院以后没多久就回来了。”
      “辉子是个不错的朋友,很仗义。”又说:“我昏迷的时候,做了很多很多个梦。有梦到过你。我梦到有很多个机会,你当时可以不必离开,以后的种种,蝴蝶效应一样改变了我们现在的人生。可是我知道,那也只是梦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没有道理的自然规律啊,我们大概只能接受了。”
      “启蒙。”
      “不说这个了。包行天,你知道这一年里我做的最多的一个梦是什么吗?”

      七月末,我回到杭州。回去的时候,一个浮夸的女人顶着大墨镜在烈日里等我。我走过去,说:“林大美女。”
      林茫说:“热死了,快跟我走。”然后领着我去了她的座驾。我为难地看着她,最终不情愿地坐上了她的摩托车,跟着她驰骋。
      我们最终停在西湖边。我摘了头盔赶紧下车,一边热得扇风。她停完车,也过来坐下,说:“我听说你醒了,赶忙从阿尔卑斯山赶过来,结果到了这边,听李正述说你人已经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林茫,你的远游,听上去好像就是在烧钱。”
      “我乐意。烧钱,总比你不要命强吧。你这不怕死的东西。”说着忽然有些沉默了。
      我别过头看她,说:“你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要出意外了,就这一句。”
      晚上,吃完饭,她想起什么,带我去她的酒店。她从行李里掏出几本本子,说:“这是我爸去世前交代我去取的东西,是他的那个朋友苏载山记的日记。他这么多年都带着。去年忙活他的葬礼,乱了手脚,被我妈带回上海。这次我回来才想起来。给你吧。”
      “干嘛给我?”
      “我觉得,你可能更加需要吧。”

      二〇一六年,八月。
      “蒙太奇,你的稿子还没写完就又出来玩。”
      我回过头,看向说这话的李正述,怨念地说:“我的妈呀,我平时被那个女人催,现在好不容易出来玩,又要被你催?放过我吧……”
      李正述自然地牵过我的手:“说笑的。我知道你今天非来不可。”
      他所指的,是一个叫做润城烟火大会的东西。谁也没有想到,在无限期停办了十三年之久后,由于赞助商的出现,润城的烟火大会竟然重新举办。看到有的推送下的留言说,上一次自己还是小孩子,这一次自己的孩子都打酱油了。好笑,却是真的如此。
      润城广场,早就不似当年那样是润城唯一的商业中心,却成为回忆的传承。我握着李正述的手,看着四周的脸孔,每一个都是这么陌生,却又好像很熟悉。
      人群中,一对夫妇和我们间隔着相望。我惊喜地和他们打招呼,一边拉着李正述走过去。阿凉和她的丈夫两个人站在人群中。
      “启蒙,听说你醒了,一直想去看你的。”
      “李正述和我说了,你很早就来看过我了。啊,你孩子都生完了吧。”
      “一个男孩,长得像他。”说着回过头看了她丈夫一眼。
      她回头的那一眼,却好像看到了谁,兴奋地冲着后面打招呼。
      越过她的身影,我也朝那里看,看到了他正在一步步穿越人群走过来。李正述下意识地站到我前面。我在他后面小声地说:“神经。”
      包行天一个人走过来,和我们打了个招呼。
      我说:“辉子老师没和你一起过来吗?”
      包行天说:“你扯他干嘛?我就是偶然看到消息,抽了时间过来的。”
      李正述说:“原来是专程赶过来的。”
      包行天扑哧笑了,说:“李正述,这一年里你性格倒是变得……可爱了些,不像从前那样,有些……做作。”
      李正述正阴着脸之际,包行天好像也在远处看到了谁,大大地挥着手。
      然后我们一齐望过去,看到了不远处的尴尬的男女。
      林大美女拖着某位酷似ABC的高个子,也穿越人群走过来。七个人一一打过招呼。
      我说:“林茫,这么快就远游结束了啊?”
      林茫难得有些不自在,说:“别,别揶揄了成么?”
      “真好,真好。”
      不知道人群里是谁喊了一句:“烟火开始了。”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天空。霎时间,沉寂的夜空里,绽放出一道道短暂的耀眼。
      如同烟火里的尘埃,我们的故事,就暂时到这里了。
      (终)
      2017.12.1
      于荷兰,阿姆斯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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