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看烟火》冯之睦

83、83 【插曲】苏载山的故事（终）

　　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一日，是年正月初三，临安城夜里下起一场小雨，让原来欢腾的过年气氛有所收敛。吴越街上的老式公寓房间里，苏载山静谧地沉坐，悲伤的歌曲声从收音机里传出，如此不合时宜。
　　三天之前，二月十八日，这一年的除夕，苏载山与林育生来到临安小城。这里曾是林育生年少时代扎根的地方，他曾经的众多好友，都是相识于此。包淮南是其中一个。据林育生回忆，上学的时候，包淮南并无突出之处，只是学习成绩好。偶然有一回，林育生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孤儿，便多了些彼此照应。毕业以后的包淮南去了警校，成为一名警察。多年的同窗情与手足情，令林育生十分信任这个人。
　　现在，穷途末路的两个人，找到了包淮南。
　　热闹的除夕夜，孤独的三个人，在老式公寓房间里彻夜长谈。包淮南在他的那本小小的笔记本上记录个不停。苏载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有关于秦皇岛案有关于张玉龙的事，都告诉了包淮南。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否真的值得信任，但是林育生信任他，这就够了。
　　第二天，林育生告诉他，他在这里碰到一个老朋友，邀他跑个单，不过一个礼拜的时间，利润丰厚。苏载山也知道他们逃亡在外的这一年，钱花得颇多，自己迫于被通缉的身份，只是扯了后腿，于是没多想地让他去了。林育生临走前，嘱咐苏载山，保护好自己，遇事可向包淮南求助。
　　春节期间，小城街上人多，苏载山不敢轻易外出，在房间里掰着手指等待林育生的归期。十九号，包淮南又来拜访，和他一起吃饭。二十号，包淮南再度前来。二十一号，如预期那样。
　　只不过，二十一号这晚，送走了包淮南之后不久，敲门声又响起了。苏载山以为是包淮南落下什么东西了，没多想就去开门。让他意外的是，门外站着的人，不是包淮南。
　　但如果说是陌生人，却又有一丝熟悉。
　　这个人，在遥远的回忆某处，是见过的。
　　门外的人笑着看着苏载山，说：“苏载山，让我先进去说话吧，不会耽误你很久的。我是包淮南的朋友。”
　　苏载山打量着，最终放这个人进来。此人进了屋子，环顾四周，说：“住的地方还算不差，到底是玉龙的手下，被通缉了还能过成这样。”
　　他提到玉龙，让苏载山一下子警醒了些。他渐渐摸清了方向，找到了关于此人身份的线索。
　　那人看了眼苏载山，说：“怎么，不记得我了吗？我可一直记得你啊。八年前你在我母亲的墓前把我打晕，你的同伴杀死了我的父亲。”
　　苏载山沉了口气，道：“你是，张铁树的那个儿子？”
　　“我叫张未明。你们可能从始至终都不在乎我叫什么，反正我都是那个做了坏事的父亲的一个不中用的儿子而已。”
　　“你说你是包淮南的朋友。”
　　“是啊。你不知道吗？临安警局现在的局长，程兴奎，从前就是我父亲的手下啊。他早年就调到临安了。我是在我父亲被你们害死以后，不得不选择逃到这儿来。打从那以后，我就认识包淮南了。我真得多谢谢他，不然我怎么有机会和你再次相遇呢？”
　　遥远的宿敌，在这一刻卷土重来。苏载山想起那时候，郁锡山曾经说过，要把张铁树的那个儿子一并解决，而那时的苏载山没有听他的，放过了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父亲犯下的罪，不至于要全家来偿。
　　都只是一念之间而已。自己没有那么绝情，而死里逃生的这个年轻人也没有那么无辜。
　　苏载山笑了，说：“你现在，想报仇？”
　　张未明已经自顾自坐在他的床边，说：“错了，我打不过你，也没必要和你动手。我只是来确认是不是真的是你，并且告诉你，你现在的处境，根本不需要我来动手。从我接到上海发来的通缉令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苏载山，你在劫难逃，你是知道的。不过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会把包淮南当成最后的希望呢？他只是一个小警察，和我一样，甚至远远不如我。人微言轻，你做不到的事，他更不可能帮你做到。你不会不明白吧？”
　　苏载山沉默。
　　张未明停顿了片刻，续道：“今天我看到你落魄的样子，心情很好，不妨就给你讲个简单的故事。从谁开始呢？就从你忠心跟随的玉龙开始吧。你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吗？”顿了顿，道：“玉龙的真名，就叫张玉龙。一九五四年，他出生在唐山，比我大了六岁。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第一次把他领进家里。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无比憎恨他。你没想错，张玉龙，是我父亲的私生子。这个害人精，从他的出生开始，就在毁灭我的家庭。他在我家住了两年，两年后，我十二岁，想了办法离间他和我父亲，让他终于被赶了出去。你能想象吗？我母亲早亡，父亲与我关系也不好，又活生生多出来一个年长许多岁的所谓的哥哥。我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却要被逼得自己给自己下毒，来陷害他。我本以为，他被赶走以后，我们的恶缘能够就此结束了。没想到，上天不放过我，让我在八年之后，又和这个魔鬼打上了交道。”
　　苏载山想，那是八〇年，正好是邱哥所说的玉龙正在准备重建静海派的前后。
　　“八〇年，我满二十岁那天，被几个狐朋狗友哄骗，喝多了酒，出了事故。一个孕妇死了。我父亲帮我摆平了这件事，可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孕妇，是他张玉龙的女朋友。就因为这事，我们家永远欠了张玉龙一笔。几年之后，他找到我父亲，说出了他的计划，威胁我父亲帮他。他想抢劫运钞车。我们，也是被迫才帮了他的。”
　　“源头是你。”苏载山冷笑起来，沉沉道：“是你把玉龙赶出家门，也是你害得他妻离子散。如果没有你，他也许在静海派解散后，就安安心心过着生活，不会重新入道，不会犯案，那么他也不会……”
　　张未明沉默了片刻，幽幽道：“现在再计较这些，有意义吗？犯下重案的人，是他张玉龙，不是我。”
　　苏载山冷冷道：“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你以为我怕吗？”张未明道：“你当然现在就可以结果了我。不过你的朋友，却会因为你，被拖累得更多。包淮南，早就出卖了你，不然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不然警察怎么会已经在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你？不过苏载山，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你在上海仓库爆炸案里受到的怀疑，我可以帮你洗清，这样的话，你的朋友也不至于跟着你被连累。”
　　苏载山沉吟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你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选择权都在你一个人。你现在杀了我，明天，你和你的朋友一起被抓。或者，你现在任由我离开，做下正确的选择，那么你想保护的人我保证都不会有事。前尘往事，就都一笔勾销。”
　　半天，苏载山道：“你走吧。”
　　张未明深呼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走到苏载山身旁的时候，停了下来，说：“你别觉得太难受。我们今天的地位调转，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是警，你是匪。”
　　说完，张未明踩着悠扬的皮鞋声，消失在了这间房间。
　　苏载山走到床头坐下，床头的台灯照得整个房间晕黄。窗外面淡淡飘雪，张未明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抽起一支烟，顺手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八十年代的老歌婉转盘旋在房间里。他吐了一口烟，想起某一年，他也说过，他是匪，而他是警。只不过那时的那人是左正，已经死去好多年了。这一句谶语，从开始到结束，都伴随了自己的一生。
　　算一算，自己其实尚未满三十三岁，人生天南海北的经历，却已似无比苍老。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了呢？是童年时的负气出走，是狠心离开欺骗自己的左警官，还是此后在静海派的种种？
　　苏载山想，他终于知道，自己本不是做大事的人。郁锡山，你高看我了。你不该，把你一生的理想寄托在我这个无用的人身上。我把你要做的事，全都搞砸了。静海派没有倒，玉龙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多年来躲在阴暗角落里默默铸着复仇之剑的张未明也终于亮出了利刃。我苏载山，根本不堪一击啊。
　　很累了。你们不该把什么压力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这一生，从某个时候开始，就没有再快乐过了。
　　苏载山想了很久，找出纸和笔，决定给林育生写一封最后的信。他想了想，决定不把今晚的事情告诉他。
　　林育生：
　　你回来的时候听说我的消息，可以难过，但不要难过太久。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而活。对不起，林育生，要半途而废了。郁锡山希望我能走下去的路，我不希望你接过我的接力棒继续走。就停在这里吧，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和你的妻子和解，看着你的女儿长大，做外公，老去，不是很好吗？
　　我剩下的遗物不多。唯独有几本随身带着的日记本。从前我刚识字的时候，每天都写日记。这些年断断续续也写。如果在我死后我家人来了，你能不能帮我保管着不要给他们？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这么多年的遭遇。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算起来，我一生已经有过好几个了，也圆满了。林育生，你是其中一个。多年相伴，多谢。
　　苏载山忍着眼泪写完，把信放在桌头用墨水瓶压着。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把枪，上膛。这一刻，他哭得太厉害了。原来每个人都是怕死的，到了要自杀的这一刻，一切竟如此难舍，难以诀别。
　　人生的希望啊，到底，在哪里呢？若干年后的每一天，每个人都会过得幸福吗？
　　不知道了。
　　有起点，也会有终点。我的列车，到这里就要到站了。不哭了，不哭了。不能让左正看到我这个样子。
　　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一日，临安吴越街公寓内两声枪声。
　　我是作家蒙太奇。二十年之后，当我阅读完苏载山的整个日记，当我看到他最后写给林育生的信，我很想把他的故事全都写出来。苏载山的渺小而轻微的呐喊，在二十年之后，仍然是我所要问的问题。
　　若干年后的每一天，每个人都会过得幸福吗？
　　2017.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