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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落雪残,寒声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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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偷偷摸摸岂是你琼华掌门的作风?”
“玄霄师弟好雅兴啊!”白衣飘舞,一个人从枯木后走来。
“哼!想说什么就说,别那么多废话!”
“我本是好心,师弟何必如此不识好意?”夙瑶走到玄霄面前,“那好,我可就开门见山了。你难道没有看出,慕容紫英和云天河,他们之间……恐怕不止是师徒关系?”
“你……什么意思!”玄霄猛一回头,一双眼睛霎时间泛着炙热的红色。
“你不要忘了,慕容紫英和云天河在上山前原本就是认识的。云天河为何要到琼华,为何会如此顺利地通过试炼?我可是听弟子们说,这两个人可是亲密得很。这些难道你都不知道?”
“你说完了?”
“…………”
“无聊!”玄霄转过身,不看夙瑶一眼径直往琼华宫的方向走。
“玄霄!你别执迷不悟了!念在你是我师弟,我不忍看你遭他们蒙蔽……”
“你给我闭嘴!”玄霄再次转过身,不同的是,他这次手里握着羲和,剑锋直直指着夙瑶,“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安心地做你的琼华掌门不好么?我警告你夙瑶,你若在胡言乱语一个字,别怪我不顾念旧情!”
看着玄霄的背影消失在衰草枯木中,夙瑶冷哼一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曾经的你何尝不是如此!我不信一个人会改变得如此彻底!
“多谢掌门。水灵珠原物奉还。”紫英将水灵珠交给夙瑶,抱拳一礼,“若掌门无其它吩咐,紫英便不打扰了。”
“慢着,慕容紫英。”
“不知掌门还有何事。”
“韩菱纱最近可好?”夙瑶仔细地看着紫英的表情。
“菱纱?掌门为何有此一问?”紫英转过身,脸上尽是茫然。
“你不知道吗?”夙瑶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的玄霄师叔难道不曾和你提起过?”
“什么?”
“哼,也难怪他不敢告诉你。韩菱纱身为望舒宿主,深受望舒寒气侵蚀,加之她自身修为尚浅,若再不救治,恐怕命不久矣!”
“望舒宿主?!”紫英一震,“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宗炼不会没有和你提起过吧。羲和望舒乃是本派穷三代之力铸成的神器,剑本通灵,选定宿主后,人剑合一。但若双剑同修需耗极大的灵力,而且修行方法太过霸道。双剑宿主须是生辰至阳和至阴之人。双剑失去其中之一,宿主势必丧失心智。羲和宿主狂暴嗜血,望舒宿主冷酷无情。玄霄自是羲和宿主不假,十九年前,他也是因为失却望舒而被封入玄冰之中。如今,夙玉已去,而双剑灵力却同时觉醒,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所以……菱纱她……”
“不错!是韩菱纱唤醒了望舒的灵力。而且,我告诉你,这一切,其实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你们……的掌握之中!”
“望舒羲和,可以感应彼此的灵力。若不是你那位玄霄师叔在禁地感应到了望舒,你以为你会那么容易就进了琼华禁地?”
紫英猛地后退一步。玄霄师叔!怎么……可能……
“玄霄十九年来的苦,你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明白!如今,你认为他会甘心放弃妖界的深仇,放弃琼华的飞升?你们所有人,你,云天河,韩菱纱,柳梦璃,不过都是玄霄的棋子而已。不要妄想你们可以改变什么!我告诉你,只要他还是玄霄,你就永远无法改变他!你明白么慕容紫英!”
“夙瑶!”大殿的门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撞击开,几乎倒在地上摔得粉碎。
披散着的长发狂乱得飞舞着,那个人站在门外,冲天的怒气让人不寒而栗。
紫英回头,是他。
目光交汇的一瞬,空气仿佛凝固。
紫英慢慢地走过去,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中。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淡然开口问道。
玄霄看着紫英,许久,说道:“有什么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吗?这么说,就是真的了?
玄霄师叔,掌门说的话,我可以一个字不相信。我可以原谅你的阴谋,但是,我永远无法原谅的你的欺骗!我更加……无法原谅因为你的谎言而给我的朋友带来的任何本来可以挽回的伤害!
紫英忽然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到底应该想些什么。踏着迷乱的步子,紫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手被人一下紧紧抓住。
回头,那双眼睛凝视着自己。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愤怒?歉意?一言难尽的无奈?无法解释的委屈?这样复杂的眼睛,瞳孔中映出的却只是另一个人毫无表情的脸。
“我……一个人静一静。”挣脱开那只拉着自己的手,紫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径直向前走。
玄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没能拉住他。冰凉的指尖微微地颤抖。
慕容紫英,你信了对吗?是,我骗了你。
可笑的是我算到了妖界的十九年轮回,算到了琼华飞升的绝好时机,却独独少算了一个慕容紫英!千般算尽,最终,仍是满盘皆输……可是,从始至终,我都输的心甘情愿!这些,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骗了你。那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我想把这个所谓的“谎言”永远地埋葬,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我知道,我错了,可是错了,就没办法挽回了吗?
你害怕欺骗,因为你太看重情义。你对别人付出了全部,因此,也最怕别人的背叛对么?厌恶背叛,这种感觉,我又怎么会不懂!
我……对不起。
你要静一静,好,我等你的答案。
紫英来到云天河的房间,轻轻地推开了门。
“天河。”
“恩?”云天河看着紫英,隐隐地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菱纱到底怎么了!”
“什么!”云天河显然一惊,随后马上笑着说:“菱纱很好啊,紫英怎么会这么问?”
紫英不语,只是一直看着天河的眼睛。
在两人目光的对视中,紫英分明看到云天河的眼神在一点点黯淡,在一点点回避。
“别再逞强了”紫英道:“你根本不会说谎的。”
“对不起……”云天河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几乎像个小孩子一样,蹲下身了蜷缩在墙边,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臂膀,双手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菱纱她……很不好。”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天河拼命地摇着头,“我只知道菱纱她现在这样……和爹当初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爹说,娘就是这样去世的。我从来没见过我娘,但是我却是亲眼看着爹有多痛苦,我不想菱纱死……”天河的声音开始颤抖。
“为什么之前不说?”
“我……我和菱纱都不想让你担心……”
“天河,”紫英握住云天河的手臂,让他冷静下来,“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菱纱的!”
云天河看着紫英,随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爹当初,想尽办法也没能救娘。我……不想让紫英和菱纱,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出事。所以……交给我吧。太危险的事,我不能让你做。”
“…………”
“天河,你又在说什么呢!”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小紫英,你别听这个野人胡说,我好得很,不过是……”女子略微的停顿,“普通的伤寒而已……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
可是那笑盈盈的脸上却分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少女微微勾起的嘴角,在此时成了紫英最大的讽刺!凄凉的笑中,明明写满了悲伤和无奈!
为什么,竟然一直都没有察觉!
对不起,菱纱。
菱纱摆摆手说:“紫英,真的和你没关系。我真的……没什么。”说着用力打了一下天河的头:“以后你再乱说话,小心我和你拆伙!”
原来,掌门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师叔他,他怎么可以……
如果菱纱有什么事,那都是我的错!
那晚,昆仑山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
屋内的炉火在铜炉中安静地燃烧着,窗外是簌簌的雪落声。铺天盖地的洁白,映得夜晚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银白的山岚,雪花轻轻从夜空中落下,消失在一片空白。
紫英坐在炉边,炉中的火光在深黑色的眸子中跳动,明明灭灭,黯淡的红色映着那张俊美却又异常凝重的脸。
他不知道,为什么仅仅一天,一切都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陌生到他没有办法相信。要怎么办?该怎么办?能怎么办?脑海里闪过的碎片几乎在霎那间摧毁了紫英所有的防线!
“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想让菱纱和你中的任何一个出事。”
“别听天河胡说,我没事……”
“我不会让菱纱死的。”
“只要他还是玄霄,你就永远无法改变他!你明白么,慕容紫英!”
只要他还是玄霄,就永远无法改变他……
玄霄的沉默,菱纱的微笑,天河的无奈……一张张脸一刻不停地交替闪现在紫英的眼前。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紫英猛地摇了摇头,他不想再继续想这些!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总会想要逃避。逃避的人,不是因为他们太软弱,只是因为他们太可怜!
“我不会让菱纱死的。”
“我不会让菱纱死的。”
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的承诺,紫英紧紧地握着拳:菱纱,我必须救菱纱!
天亮了。
雪还在下。
那个在紫英心里酝酿许久的想法终于到了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紫英理了理衣服,推开了门。
刺目的白色刺痛了紫英的眼睛——短短的一夜,这个世界竟然可以变化得如此彻底!满山遍野厚厚的积雪,用一片无人涉足的纯粹的白掩盖住了一切。
剑舞坪上,师兄弟们依旧在雪中舞剑——这是早课,也是紫英十九年来的生活。很美。剑光在纷纷下落的雪中闪着点点锋利的光芒,只可惜,今天紫英不能一起练剑了……
昆仑山上每年都会下雪,但是,今年似乎比每年来的更早。
掸掸身上的落雪,紫英推开了那扇门。
果然,他不在。每天早晨,他会去后山。这点紫英知道。
对面的墙壁边,羲和静静地躺在那里。
双剑毁其一,另一把剑,会永远陷入沉睡。
紫英记得宗炼临终时单独告诉他的话。
师公,您在告诉我玄霄师叔无论有何要求,我必须不问缘由帮他达成的时候,难道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结局?
看着眼前这泛着黯红色光芒的剑,缓缓地,将手一点点靠近它,一阵阵灼热的气息拂动着蓝色的衣袖,仿佛要将周围一切融化成尘埃。
暗暗催动灵力,一种久违的感觉立刻流遍紫英的全身,掌心汇聚成一股气流,让紫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收回,然后放下。
果然,三月之期其实早就到了。
即墨。是在即墨。他说让他好好养伤。
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无所不在的守护,甚至忘记了自己体内真气涌动的感觉。连时间的流逝也浑然不知。
紫英不禁苦笑。
眼前这把剑,那是如此刺目的红,他想起了那点朱砂,那分明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的眉心一点朱砂。
不。菱纱,他要救菱纱。
可是……为什么,却迟迟无法说服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一袭白衣闪过眼前,转眼间,剑,已在他人之手。
“你想干什么?”听不出任何喜怒的语气。
“毁了羲和。”没有丝毫的回避和迟疑,紫英淡然道。
“为了韩菱纱?”
“是。”
“哼!当真情深意重!”
“我不能让菱纱死,从头到尾,她都不该卷入这场是非。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无辜的人,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付出代价?”
“为什么不告诉我!”玄霄的手紧紧地握着拳,宽大的衣袖掩藏住了双手的颤抖。
“告诉你?告诉你让你毁了你的羲和?你肯么?
“我当然不肯!”——如此干净利落的回答。
我不肯么?慕容紫英,你当真以为我不肯?方才,你一直在犹豫不是吗?你一直不忍心这么做不是吗?我一直在看着你——从你刚一踏进这个房间开始。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珍惜。我从没拒绝过你的任何要求,你知道的。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相信我!因为我伤害了你的朋友吗?他们在你心中,真的这么重要吗?比你自己还重要?还是……从头到尾,根本就是我在一厢情愿?
“我答应了天河,我不能再让天河伤心了。”
“那你就选择让我伤心,是么?”
“是。”
我欠天河的,可我从没欠过你。选择让你伤心,更不如说选择了我们两个……或者,是我一个人。
“我不会让任何人毁了羲和的。”冰一样冷的声音:“没有它,琼华怎么飞升。”
紫英一怔:飞升?他……果然从来没有忘记过十九年前的遗憾。
原来,一直以来,错的都是我!我以为他什么都放下了,他也说,他可以将一切释怀了。可是,最终还是我错了。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在他心中足以和他的“理想”相提并论。天青前辈不正是如此吗?原来这么多年,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可是我……我竟然认为我已经改变了他!这是多么荒唐!
“那么,祝师叔早日如愿。”紫英拱手一礼,转身。
“慕容紫英!”玄霄上前一步,“我不可能把羲和给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一种方法。”
紫英停下脚步——可是没有回头。
“宿主亡其一,双剑……无异于凡器。”
宿主亡其一……玄霄,你……好,好!
你怎么忍心!我最后的希望……你毁了我最后的希望……
紫英闭上眼睛。
“多谢。”
脚下迈出步子的一霎那——翻江倒海的悲痛如江河决堤般向紫英袭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全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让他知道他原来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
直到这时,紫英才明白。
其实,望舒,飞升,菱纱,天河,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给自己内心的恐惧找的借口。这种恐惧,并非由来一天。他明白,玄霄有他的骄傲,而他,也有他的尊严。他们是这样的相似,却又是这样的不同。他们不可能改变自己,他们不可能为了彼此放下自己的坚持——这样的两个人除了彼此伤害,除了弄到遍体鳞伤,还能有什么?也许现在不会,但是在以后的冗长岁月里呢?
他们根本就是两种完完全全不同的人。玄霄始终都是一只鹰,他本就该主宰那片天空,他更不会为了任何人甘心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大地上。而紫英,他更像一只鹤,他只想自由自在,安安静静地穿过淡云清风,生活在青山绿水间——两种永远无法融合的生活,背后是两种完全背离的追求。他们看重的东西,永远不会一样。他们之间的距离,根本不可能逾越……或许,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彻彻底底的错,根本就不该发生,更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像两个擦肩而过的人,人海茫茫,相识自是有缘,面对彼此,他们也许会相视一笑,也许会在心里掠过对眼前这个人的感觉,但是——仅此而已。他们永远没有办法停留在一处,因为他们的方向,从开始,就是截然相反的——只能越走越远。
可是玄霄他永远都不会去想这些。
那么,就让我来结束这个不该发生的错误吧。
放手。给我们自由。
谢谢你的照顾,对不起。
那脚步声,消散在雪地中。
看着慕容紫英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白茫茫的远处,玄霄一直伫立在原地。
慕容紫英,你自以为你很了解我是吗?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几乎就要完全放弃了我所坚持的一切。十九年的恩怨情仇,十九年的夙愿誓言,天青,夙瑶,琼华,妖界,飞升,我通通都已经不在乎了!这样的我,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但是,我告诉你,所有的一切,在我几乎已经作出决定的时候,就这样,结束了……
在即墨的时候,我被羲和控制丧失心智,给本来就身受重伤的你致命一击。你从不知道,那次你得伤到底有多重。我玄霄什么都没怕过,但是那次,我是真的怕了,那种从心底滋生的恐惧第一次让我六神无主。我把气息像游丝般微弱的你带回客栈,拼命向你体内输送真气,我不想让你死!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在这之前,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竟是这样重要。重要到我会不惜一切!
我不是一个会照顾别人的人,我根本不需要关心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认为。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那只是因为,之前还没有谁值得我这样做。
——虽然这些,你从来都不知道。
我曾经以为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悲的是,我发现我在乎的,真是太多了!
我骗了你吗?是吧。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从始至终,彻头彻尾的傻瓜只有我一个!真是可笑!我还是输了,输得干干净净!输得一无所有!
昆仑山巅,一声巨响,山崩地裂,天地战栗。
羲和插在雪里,玄霄半跪在地上,一手紧紧握着剑柄。褐色的头发垂在眼前,掩盖住了那双眼睛。
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