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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病中美人 ...

  •   雨化田今天心情似乎不佳,但下手看来也没有太重,亦或者是失了不少气力,也懒得再多费什么唇舌和力气,见他们来了便让谭鲁子赶紧把人给拉下去,免得拖在面前惹他心烦。
      人都下去之后雨化田自己给自己斟了盏清茶,压下了腔中那份莫名的火气,抬眼看向那衣着寒酸的锦衣卫,散散地坐回了那张红木椅。
      这时沈炼才看见他额间那处缠了纱布的伤疤,草药透过薄纱渗出微微暗绿,将这男人的气质衬得更加阴冽,仿佛蕴□□汁的毒蛇一般,纤细,孱软,偏偏就能一招致命,再无还手的余地。
      “这几日你倒过得安稳,”他终于开口,握着茶盏的手指白得发青,“皇后要杀你,知道吗?”
      沈炼先是一惊,但又莫名泄下口气来,淡淡道:“皇命难违,既是如此,便是我的命了。”
      雨化田冷笑一声,将那茶饮了,杯盏在桌面一掷,直接碎裂开来,险些划了沈炼的眼睛。
      “想得倒美,只可惜皇上如今已经知道这事,她再动手已经来不及了,若是杀你们泄愤,倒也无可厚非。”
      语罢又看向那人一眼,打量着他的神情,嘴角扬笑,笑容却满是寒意:“只是怕皇帝回头又怪罪下来,闹得个不贤的下场。”
      “因此,这口恶气,就撒在了我身上。”
      只见他抬手,径直扯掉了肩颈处松垮的亵衣,露出那白玉般洁净脖颈之下,藏于骨肩衣襟之内的处处猩红浓烈、鞭笞的痕迹。
      男人的肌肉匀称,不似沈炼这种习武之人的精炼壮硕,反倒有些纤细小巧了。沈炼看着这副身躯,实在不能将之与杀人如麻,能够手刃千万的雨化田联系起来。
      以及上面遍布各处的伤痕,新练得仿佛还能渗出鲜血,似乎每一下痛之入骨却不能伤其根本。
      是了,她还得留他杀人。
      雨化田轻笑,盯着眼前的男人。
      “你说,我这口气,又该怎么出呢。”
      沈炼已经看得怔怔,只听他手中发出噼啪巨响,再看那红木扶手已尽数碎裂,木屑扎进他的手心,接着便是一声声嘶力竭的低吼。
      “魏忠贤,我要他偿命——”

      午膳的时候还是小九送来的食盒,那姑娘生的机灵,进来的时候还冲沈炼扬了扬眉毛,似乎在说:“我说得对吧,有缘自会相见的。”
      沈炼不由得苦笑这般活泼娇俏的姑娘又怎么会流落到这日日见血的子春阁里来做丫鬟。
      先前雨化田发过脾气后又同他闲说了几句,也不知是不是陈安奉上来的汤药的缘故,三言两语也说不到点子上,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伏在案上睡了。陈安只进来冲沈炼客气地点了点头,便将人扶去了榻上,重新披好了褥被,差人将沈炼领去上次那个厢房休憩去了。
      说起来虽然雨化田为人狠辣,杀起人来不带半分怜惜,但偏偏身边的人又好像各个都还挺尽职尽忠,做事妥帖得当。也不知这人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上这些属下,愿意被他整日打打骂骂还能继续伺候。
      饭菜依旧可口,这回沈炼倒是有了胃口。雨化田言语里虽然混乱,但沈炼总归是听出至少他们几个的小命暂时稳住了,于是平白吊了大半月的气终于在此刻松了下来,一时之间食指大动,吃了个精光。
      雨化田直至傍晚才醒来。
      陈安那碗药的确有降燥安神的功效,他昨夜里遭了鞭笞,又跪了挺长时间,风寒本就没有好利索,这下子膝盖也肿了大半,全身几乎没了几块好肉。本来平日里就暴躁不堪,这下更是没完没了,一连回来不到半个时辰便扔了三四个下人去沉塘。陈安只怕这样下去上上下下人心惶惶,更会被有心者抓了把柄,只得赶紧想出了这个办法安稳住了这位爷爷。
      刚刚睁眼便只觉口中发干,舌根喉咙仿佛要裂开一般,张口就要奉茶,陈安正在屋外同沈炼说着事情,此时一听里面的动静就知道人醒了,便堪堪端了茶水过去。
      沈炼怔然间不知为何竟也跟了进去,眼见那昔日跋扈阴辣的男人此刻正苍白了一张脸双唇干裂,仰头饮着那碗早已滞凉方便他饮用的茶水,惨淡狼狈的光景着实有些刺目。
      一时间由不知缘由地心里泛起某种不自然的异样酸涩,细想下来竟跟当初无意间瞥见周妙彤着一身薄衫轻纱搂着一支琵琶于教坊司间弹吟的心悸一般。
      如是想来不由得周身一激,连忙警醒自己,认清现实。
      男女姑且不论,雨化田是什么人,他们彼此之间的地位相隔千万沟壑,饶是翻山越岭都难达的距离,他又怎么敢动这等荒谬的歪心思。
      更何况以那人的性格。
      想想不免恶寒,只得偏过视线,不再去看那榻上的病人。
      灌了几碗茶水之后雨化田终于缓了过来,眼中却还是朦胧,只轻揉着额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陈安如实回答,雨化田听罢后怔了半晌,转头看见门口立着的沈炼,一脸莫名:“他在这儿做什么?”
      “晨间您自宫中回来后便差谭鲁子去请了他。”
      似是回想起了几分,雨化田又摁了摁眉心,随口应了一声。
      腹中一日未进食已觉饥饿,便扬手让陈安搀着坐了起来,吩咐下人去端了吃食,这时倒发了善心,抬头问门口立着的那个呆子:“吃过了吗?”
      沈炼一惊,只得怔怔:“还,还没。”
      便一扬手,随口道:“一起吃。”
      这下便是沈炼受宠若惊了,抬头看了一旁的陈安一样,那人眼里也满是惊异,不过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冲他使着眼色,要他只管听命就是。
      像是考虑到雨化田还在病中,端上来的一干吃食都颇为清淡,但都烹得精致可口,几碟小菜,两碗清粥,还有几粒煎得酥香的糯米点心。这一顿饭吃得虽然战战兢兢,但滋味上沈炼还是颇为满意的。
      雨化田心情好像也不错,虽然粥只将将吃了半碗,但人已经精神了大半。此刻倚了身子在案上随意翻着那几卷闲书,他见沈炼还立在一边,便挥手唤他过来。
      “可会下棋?”
      沈炼答道:“粗通一点。”
      陈安会意便将那台玉砌棋盘端了过来,两处碗中盛着的黑白二子虽说通体纯色,但在灯光下却能笼处别样的一种光彩。
      那是西域特供的玉石砌成的棋石,因平皇后不会下棋,便随手赠与了他。
      雨化田执黑子先行,落子干脆利落,棋子声音清脆。沈炼并不是很擅棋术,实际上他是他们三人中棋艺最差的那一个。靳一川倒是很会下棋,只可惜平日里卢剑星忙着他自己的家长里短,沈炼又是对这类风雅之事懒得钻心,于是他便只能自己互弈,自娱自乐。
      此时还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白子便已被围得挣扎不脱。见大局已定,沈炼只能认输,拱手道:“大人棋艺臣自愧不如。”
      雨化田倒是饶有兴致,大概是平日能陪他下的只有陈安,可偏偏陈安是个围棋高手,总是能把他杀得一筹莫展,只恨不得一掌拍死了眼前这个混账。他本身对下棋没什么兴趣,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工具罢了,当下终于见到个棋艺比他还差的对象,自是终于找到了杀敌的乐趣。
      陈安在一旁看得倒是好笑,两人于夜灯下执子对弈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一想到此,他猛然想起那夜里千根姑娘的话,只觉冥冥中仿佛真有命运纠葛,至于那前世今生的胡言乱语。
      他轻笑。
      只怕是对所谓缘分的添油加醋罢了。

      阴暗屋内,一老者面容枯槁,双眼却依旧精光四溢,他抬眼看着来人,心里仔细咀嚼着方才的话语,声音尖利:“此话当真?”
      赵靖忠只拱手,语气毕恭毕敬:“还请义父责罚。”
      魏忠贤冷冷哼着,一双诡异突起怪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义子,直至对方开始冒出了冷汗,额上泌出细珠,方才骤然间一摆手,笑道:“罢了,也无碍。反正现在她也被制住动弹不得,若是想秋后算账,那一并再来。”
      赵靖忠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那义父接下来该当如何?”
      却见魏忠贤似是想起了什么,微眯着那双怪眼,笑容怪诞可怖,只捻了自己那几簇稀松的长须,道:“近几日宫中上下都忙于皇帝生辰,到时候各处藩王都会前来祝寿,举国同庆,众目睽睽之下,陛下定会给咱们交出一份惊喜的。”
      赵靖忠不解:“义父的意思是?”
      “这宫里,早该变天了。”

      自那日雨化田回来唤他去阁里以后,沈炼便常常被差使过去。有时是下棋,有时是听他分析局中大势,有时沈炼刚到雨化田便被召进宫里,便只能在那阁子里自己打发了时间。
      一来二去里面的人也都熟悉了不少。虽说雨化田性情乖离,几乎每天都要死几个下人,但手段高明的,做事机警的总归还是能留下。
      雨化田待他,到底是为何如此,沈炼至今也想不出个透彻。如若只是真如他所说,是为了牵制东厂,替魏忠贤留下这么一个眼中钉的话,事到如今事情已经败露,东厂虽说难辞其咎,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们锦衣卫三人的命也算是保住了,雨化田自己还白白挨了一顿鞭打。即使如此,那他同沈炼的交往便就应该到此为止了,这整日闲来无事就唤他过来打发时间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沈炼想得心烦,一头雾水又麻乱如酥。他待雨化田,起初也不过是同往常人一般的敬畏和恐惧,这人心思难以揣度,杀伐之间又没有分寸,保不准什么时候会踩了他的逆鳞被他活活剥皮制成那阁里的纸灯笼。可偏偏如此,这些时日的相处之下,他莫名发现了雨化田性情里的某种异样,难以言喻的复杂性,不同外界单纯传言他宛若妖孽般的狠辣,而是一种更为平常的东西。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重新替棋盘上的棋子抹了位置。
      如今想这些事情又有何用,他纵然再有千百种好,手下惨死的性命也不计其数,即使如此,又怎么能是沈炼这种无名小卒可以去亲近的人。

      雨化田十分心烦。
      半月里来,平皇后怜他有伤,极少宣他入宫。但话虽说得这么漂亮,实际你哪里知道她到底是怜他有伤还是恶他失职呢。
      他权使宫闱,工于心计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被这种人给摆了一道。但仔细想想其中蹊跷之处还是无法解释,向皇后承认让锦衣卫插手一事,虽然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平皇后迁怒于他,但东厂自己作为始作俑者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实在不符合魏忠贤的作风。
      雨化田握着手中的暖玉扳指,指腹间感受那被积得发烫的玉面。
      只怕是暗流涌动,风雨将至了。
      陈安见他心烦,便端上了一盏新沏的普洱银茶,茶香沁人,颇为恬淡,不至于过分腥腻。自那日宫里回来之后,雨化田于阁内发了大火,掀了所有的燃香炉子,一闻香气便会呕吐。日子久了屋里不免清淡,于是就闲来无事,隔几天便让人烹了新鲜的茶叶过来,在屋子里熏着,也算省了几分清冷。
      只是茶香易散,消逝之后更显凄清了。
      雨化田抬手饮茶,袖口无意间沾了茶渍却是无心留意,只问:“让你去查的人怎么样了。”
      陈安拱手:“回都督,那银针头尾各雕就的两只并蒂秋海棠,出自江南解家手笔,银器打造得精巧坚韧,能刺穿骨肉的手艺,只有解家家主能做到。”
      见雨化田脸上无甚表情,陈安正疑惑,便只听清脆一声哧响,那人手下厚重的榆木刻花木案竟被活生生掰碎一段。
      “解家,解家,”雨化田起身将那木块径直摔了出去,声音凌凌,像是发笑又像是在发狂,“方解两家世代联姻,祖坟上都开满的是并蒂海棠,我忘了我却是忘了——”
      “我早该在收拾方役言的时候一并将他们都给端了——”
      他那因还在病中仍旧嘶哑的喉咙因尖声厉喊声音变得更加狰狞,抬手之间竟是直接将那榻上木案掀翻,各处茶水打翻一地,又迅速地渗进地面铺就的厚重绒毯里,不漏痕迹。
      雨化田只冷笑着冲那跪在一旁的陈安笑道:“我当他方役言没娶那解家长姐却是为何,不过是给自己的姻亲留条后路罢了,好个江南世家,好个武林中人,好个江湖侠肝义胆——”
      陈安不敢多言,只得跪道:“都督息怒。”
      雨化田终于吸了一口气,声音已嘶到喑哑,于榻边软软坐下。
      “叫沈炼,”他说,“不来就死。”

      沈炼是半夜里被叫起来的。
      这日三人都难得无勤,白日里一同去各处看了宅子,准备替卢剑星挑个好点的方便安家。毕竟也是要当百户的人了,家里老小总不可能都一起跟他们塞在那个破旧小院里吧。
      于是如此忙了一天,回来便早早睡下了。
      可偏偏夜里又被石击窗沿的声音惊醒。来人将窗户开了一道细缝,不由分说地一根吹箭就这么直挺挺地钉在了距沈炼鼻尖只差一寸的床桅。
      沈炼起身看他,只见谭鲁子一脸阴郁。
      “都督有令,要你过去,急。”
      沈炼同雨化田的来往算是暗地中进行的。除阁中往来下人和沈雨二人之外,就再无他人知晓了。
      毕竟厂卫勾结如何算来都不是个光彩的事,更何况是现在这般各处鼎立的局面。
      到时雨化田已换了衣服。先前那套被茶水溅湿了不少,而且又扯痛了伤口,后衫沾了血迹,只能换下。
      那人懒懒地倚在榻上,玉枕抵着肘腕,脸色不知为何看起来更加苍白。只那双凤眼依旧昂立,仿佛不知主人处境般的出挑非常,他看了一眼沈炼,开口。
      “替我去杀个人。”
      沈炼皱眉,没有回话。
      “不,是去杀一家人。”
      沈炼抬头看陈安,陈安只微微阖眼,算是作了个无可奈何的反应。沈炼只得躬身长跪,双手枕于额下,道:“请大人明示。”
      “江南解家,以制银为业,家中上下四十三口人,男丁二十一,女丁二十二,家主解江远二房妻子,诞有二女一子,我要你尽数格杀,一个不留,”他抬眼,“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沈炼发觉自己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粘黏到了手背,于屋内透着一股骇人的寒凉。再看雨化田时那人双唇已泛出了青紫,陈安适时地端上了一碗汤药,空气里一时间药腥弥漫。
      “恕臣无能。”
      那捏着汤碗的指节已经发白,但雨化田身上已无多少气力,只狠狠瞪着跪着的他,语气寒冽:“你可知道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
      沈炼没有说话。
      雨化田冷笑,却是一气仰尽了那碗汤药,扬手一甩,瓷碗碎裂在沈炼身边,瓷片飞溅划破了沈炼手腕新伤。他忍着痛楚,只听那人嘶哑了嗓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还有你大哥卢剑星的命,靳一川的命,他们一家老小的命,和那周妙彤的命——”
      沈炼心中一惊,骤然抬头,正是对上了那双深棕发灰的眸子,眼白处血丝密布,涨得通红。
      “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东厂能做的,我西厂也能做,他能给的,我西厂也能给,”雨化田俯身,脚下却是已经不稳,只一踉跄竟半摔在了沈炼面前,“他能杀的人,我西厂更能比他多出几千倍,几万倍——”
      沈炼看着他,怔怔间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千万番涌现起某个夜里梦见的沙漠黄昏,孤雁南飞,号角声鼓声齐鸣。
      胸口莫名涌胀起一种无名之气,流窜于血液之中的某种情愫骤然间一股脑地涌上,他眼前发黑,只记得自己回掌叩首,朗声传荡于厅堂之上。
      “臣定当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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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病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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