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60、傀儡木偶

　　晌午时分，岑鬼已将所知晓的来龙去脉向山鬼一一交待。

　　饮尽坛底的最后一口醇酒，将空酒坛子放回脚边，又伸手捞了捞，什么都没捞着，这才低头看了一眼。

　　目光落在脚旁，那儿已经倒了四五个空空如也的坛子。岑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山鬼抱回来的五坛子酒竟都已被自己给喝光了。

　　眼下腹中很饱，酒意还未袭来，岑鬼起身伸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腰，沿着直线飘去了药草房跟前，也未进去，就只是站在门口将仍深陷昏迷的金鬼望了一望，出声问询坐在原处的山鬼，“你为何会觉得是阿金自己不愿醒来？”

　　山鬼闻言止住思索来龙去脉的思绪，用一种理所当然地口吻解释道，“让一个昏迷之人清醒过来的最快方法便是直接进入他的识海，斩断那些束缚意识的纠缠，将之带回现世。可若当一人不愿醒来，他便会将自己的意识藏在识海中的某处，外人是找寻不到的。”

　　“昨夜我已经试过了，阿金的识海之中是一座皇城，皇城很大，而我并不了解阿金的生平，无法猜出他可能出现的地点，所以只能感应鬼气去寻。很显然，每当我沿着鬼气将要找到阿金时，他的意识就会逃走......”

　　“没有人能够在识海中找到刻意躲藏的识海主人。”

　　“当然，也不是毫无办法。如果命魂修复如初，身上的伤口也尽数愈合，意识或许会被自己的身子给召唤回来。我们虽是鬼，这副身子不比人族来的真切，却也是以一种模样存在于天地间的......”

　　自己不愿意回来吗......

　　在山鬼看不见的地方，岑鬼终是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竟会在识海之中躲着你，这可当真不像是阿金的作风。”越想越觉得可能是山鬼哪里弄错了，便道，“大爷我亲自进去看看吧，若是遇见阿金便将他给直接拖回来。”

　　山鬼早便料到岑鬼不会如此轻易接受这个结果，也无意阻拦，“那你去吧，不过我得事先提醒你，那儿毕竟是阿金的识海，你动手时多思量些，莫要伤了阿金的神识。”

　　岑鬼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大爷我自有分寸。”说完，身形化为魂体，冲入金鬼眉心。须臾，重新睁开双眼，预想中的巍峨皇城却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黑洞洞的苍穹，以及身下一眼望不到头的森林。

　　认清身在高空的现状后，岑鬼连忙闭上双眼，身子却止不住地泛着恶寒。

　　“唔，阿金，还没有到符离山吗？”小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听起来似有些疲惫，“我困了......”

　　岑鬼闻言转身，便见两道黑点般的人影已经穿过云层，正朝自己这处飞来。

　　约莫是风声太大的缘故，金鬼又朝前飞出一段距离后方才停下，伸手将小圈抱入怀中，轻声细语地叮嘱道，“还需一段时日，你若是累了便再睡会吧。”

　　小圈乖巧地环住金鬼的脖子，但许是孩童脾性使然，面上神情有些不大乐意，“就不能去那些沿途的村子里玩一会吗......”

　　金鬼无奈地笑了两声，“那儿可是人类的村子，鬼怪还是不要轻易涉足为好。”

　　小圈气恼地鼓起脸颊，却也不再继续纠缠，趴在金鬼肩头安安静静地睡了。

　　余下的路途岑鬼一直都在旁跟着，但是不知为何，他与金鬼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壁障，且不论是叫喊还是呼唤，壁障那头的金鬼都毫无反应。

　　半个时辰后，原本在半空飞的好好的金鬼却突然停了下来，一头朝地面扎去。岑鬼不敢往下细看，便闭着双眼一道跟着落地，再睁眼时，三人已经抵达了一座鬼市。

　　所谓鬼市，便是山中精怪每隔一段时日自行聚集而成的交易集市，与人界庙会相仿，但是交易的物件却大不相同。金鬼落地后便摇醒了怀中的小圈，对睡眼惺忪的后者说道，“有什么想要的？”

　　小圈左右看了一阵，彻底清醒过来，无比欢喜地说道，“糖葫芦！小圈想吃糖葫芦！”

　　金鬼便将小圈放回地上，领着他一道往集市中走。

　　余下的时间里二人便当真同逛灯会一般悠哉地玩了起来，又是买糖果又是捞鲤鱼，只看得一旁的岑鬼万分无奈，原来金鬼那家伙之所以脚程如此之慢，全都是因为在逛鬼市吗？

　　天将亮时，山与天的交界处泛起微微的鱼肚白，就在众位摊贩准备收摊之际，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颤动起来。所有人都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不多时，一只身形漆黑的巨型蜘蛛突然从山的另一头翻了过来。

　　鬼市中的所有人都开始尖叫着往蜘蛛前进的反方向逃跑。

　　岑鬼震惊地立在原地，不敢相信人世间竟还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妖物。直到蜘蛛的身形彻底从山的另一头探出，岑鬼方才注意到那些萦绕在蜘蛛轮廓边缘的黑色气体，就像是燃烧的黑色火焰，正源源不断地弥散在空气中。

　　“魔物的残魂？”金鬼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只蜘蛛的不对劲，连忙转身去抱小圈，却发现后者竟根本不在自己身侧，似乎是被逃跑的人群给冲散了。金鬼慌忙沿着反方向开始寻人，可无奈蜘蛛越靠越近，整个地面都开始摇晃起来。

　　究竟是先找到小圈还是先对付蜘蛛？

　　两难之际，小圈的声音却又突然在耳边响起，“阿金......”

　　金鬼立刻循声望去，发现小圈竟是自己找了回来，连责备都顾不上，连忙将之抱起往鬼市外逃。岑鬼始终跟在金鬼身后，虽他有心帮忙处置蜘蛛，但是同样的蜘蛛周围也有壁障存在，若是不想伤到金鬼的话，必不能将之强行击破。

　　岑鬼这般想着，正要抬眼看路，却突然注意到了小圈的脸。

　　因为金鬼抱孩子时习惯将小圈的脑袋搁在肩头，所以无论后者是睡是醒是哭是笑，金鬼全都注意不到，眼下自然也就无法看见小圈那双空洞的眼睛以及一金一绿的异色瞳孔。

　　一金一绿？

　　岑鬼微微皱眉，总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金鬼抱着小圈一路逃至高地，蜘蛛却并未追来，而是沿着原本的路线踏过鬼市，一直直走，翻过又一座山后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金鬼心有余悸地目送着蜘蛛离开，坐倒在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不多时，便又重整旗鼓，准备继续上路。就在这时小圈突然开口唤住了金鬼，“阿金......玩具都丢了......”

　　金鬼这才意识到蜘蛛来袭之时，因为过于慌张，原本买的东西全都留在了鬼市之中。二人便又折返去找，但是自然什么都找不到了。金鬼心下愧疚，正盘算着该如何劝解小圈，后者却指着他头顶发式上的金色鬼玉说道，“阿金，我想要那个......”

　　金鬼也未作多想，直接将发饰取下交到了小圈手里，叮嘱道，“若是亮了便提醒我一下，其他时候你便拿着慢慢玩吧。”

　　小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脑袋却垂得很低，刘海掩去双眼，以至于金鬼什么都未发现。

　　二人便继续出发前往符离山，途中历经数个白日黑夜，金色鬼玉自然也闪好几次，却都被小圈给偷偷瞒住了。直到二人抵达符离山境内，金鬼刚一放下小圈，鬼玉恰好闪烁，金鬼这才想起要给岑鬼报个平安。

　　可是刚要接过鬼玉，小圈脑袋上的头发却突然似蟒蛇一般升腾起来，硬生生将金鬼手里的鬼玉给击碎了。

　　金鬼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还未来得及开口责备些什么，却突然意识到了小圈眼里的空洞。身为鬼王的警惕令他即刻召出羽箭，身后似孔雀开屏般金光大盛，照耀了符离山的夜色，可是小圈却毫无反应，一开口，嗓音似已换了个人，“伏金将军，你可还记得季这个名字？”

　　金鬼蹙眉，“季？你是谁？为何会知道陛下的本名？”

　　经此提醒，一直在旁看戏的岑鬼方才意识到季这个名字，便是金鬼生前所侍奉的那个昏庸皇帝的名讳。

　　“他还没死。”小圈这般说着，掀开了遮住双眼的刘海，异色瞳孔在金色光辉的映衬下差距更是明显，却不知为何反倒金色的那只瞳孔更加黯淡，绿色的瞳孔更加明亮。

　　金鬼倒抽一口凉气，似乎瞬间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无意伤你。”小圈刻意将手指放在金色瞳孔附近，看起来就像是在威胁着金鬼，“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是因为我想同你做一笔交易。开门见山地说了，我需要你成为我的内应，替我观察岑鬼的一举一动。”

　　金鬼张口便要拒绝，小圈却笑着打断道，“你莫要拒绝太快，可以慢慢思量。你想啊，你曾经念念不忘的先帝眼下就封印在这个躯体之中，若是你不答应，执意要帮现在侍奉的这位君主，你的季殿下可就要在这具身体里饱受折磨了......”

　　“是为了曾经的先帝放弃眼下这位君主，还是为了如今的这位君主舍弃先帝，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金鬼握住自己的胳膊，眉头已罕见地蹙成了一团，“......我怎知你有没有欺我？万一季殿下根本就没有化鬼......”

　　话音刚落，小圈眼中的绿色瞳孔又重新黯淡下去，金色瞳孔恢复光泽。一个封印似的圆圈在小圈身侧浮现，短暂的恍惚过后，小圈突然紧张地扭头张望，随后一眼望见金鬼，难以置信地唤道，“阿金？你、你当真......”

　　金鬼有些犹疑，不敢开口相认。

　　“阿金，你不记得朕了？朕是......”还未说完，突然望见自己伸出的小小手掌，随即低头审视了一番身躯，恍然意识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对，朕已经死了，朕本想要去找你，但是突然遇到了两个古怪之人，他们将朕封印在了这个身体里......”

　　捋顺一切以后，小圈当即意识到了那二人的真正目的，高声警告金鬼，“伏金，朕命令你，无论如何也不许答应他们的要求，不许为了朕做出违背道义之事！朕不怕痛，大不了就再死一次......唔......”说完，突然抱住脑袋痛苦倒地，一边哀嚎一边打滚，惨叫声撕心裂肺。

　　金鬼听得心口钝痛，正要冲上前去扶起小圈，后者眼中的金色光辉却已随封印一道逝去，绿色瞳孔重新亮起。

　　“如何？”小圈的语调变回了最初的那个男人，“你也看到了，我随时都可以折磨他，动动手指便能叫他灰飞烟灭，所以就算你去找援军告知岑鬼一切也是没有用的。但你也不是毫无办法，你只需要将岑鬼的情报统统告诉我......”

　　“这笔买卖可还合算？”

　　金鬼眉宇间的愁容渐渐舒展，随后低声笑了起来，“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舍弃一位君主，对吧？”

　　小圈点了点头，“没有第三种选择。”

　　“没有第三种......吗？”金鬼重新抬头，眼里闪过一抹狠决之色，“想必你为了对付阿岑应当也谋划很久了吧？我怎可能会如你所愿背叛鬼族。你说没有第三种选择，我就让你看看......何为第三种选择！”

　　话音落下，万顷羽箭齐发，虽都被小圈用发丝挡下，但金鬼还是趁此机会接近了小圈的身子。

　　一簇发丝穿透金鬼的身躯，虽是避开了致命部位，但毕竟是麒麟血浸染之物，金鬼疼得当即低吟一声，却还是咬牙揪住了小圈的头发，往后者体内注入鬼气，想要强行冲破困住季的封印，可随即便意识到无论他往木偶体内注入多少力量都是徒劳的。

　　这不仅是一具会化解鬼气的麒麟木身躯，更有着自己无法抗衡的强大封印。

　　这是......上古封印？

　　意识到这一点后，金鬼突然凄惨地笑了两声，下一刻，又有几簇头发袭来，控制着小圈身躯的那个男人继续劝道，“想必你也该认清差距了，我说过无意杀你，你只需要......”

　　“背叛阿岑？怎么可能......”金鬼眯起双眼，笑得好似不知痛般，轻轻地将右手置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我虽不知你是何来历，但你想必也听过命魂灼烧吧？鬼王以燃尽命数为代价，可以在天明时分将火海中的一切燃作飞灰......”

　　“所以我所选择的第三条路，就是和季殿下一起......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