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249、【后记】余生有幸得一人

　　若干年后......

　　枉死城中，宋帝王府。

　　往日宁静的府邸里聚集了很多衣着艳丽的陌生面孔，约莫四十来人，个个生得面容姣好，器宇轩昂，颇具将领风范，腰间也都别着武器和兵符，怎么看都是一副上阵杀敌的架势。

　　可就是这么些个本该持着武器上战场去的将领们，如今却捧着一摞摞的瓜果茶水、绫罗彩带在府邸中跑来跑去、忙进忙去，偶尔跑得急了，还会与原本府中的下人们撞在一起。

　　红梅树下，身着一袭华袍的金鬼正拢着个袖子，忙忙碌碌地指挥着鬼王们，“阿水，你快将红绸带去珠樱神社，对对对，就是不日前我让涵娘绣的那条。阿月你等等，我先前买回来的那些点心你可看见了？诶诶诶！阿剑！山鬼他去符离山拿酒水还没回来吗？”

　　“阿金！”太子季捧着一摞高出脑袋许多的木箱，磕磕绊绊地从里屋跨了出来，“别问酒水的事了，这些灯笼要搬去哪儿？”

　　金鬼闻言转头，见季的身形已被层层叠叠的木箱彻底掩住，连下石阶都下得勉强，只好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替他分担了一些重量，“那地方说了你也不识，我领你过去......”

　　“还有，这种箱子不能这么拿，应该要这样......”

　　“......”一旁，太子季听着这番唠叨的话语，笑得既无奈，又欣慰。却再没有开口抱怨什么。

　　院中气氛热火朝天，所有人都在为岑鬼和玄鬼的婚宴忙得不可开交，可放眼整座府邸，早已不见了这二位的身影。

　　宋帝王、瑾钰、苏植和白鬼一道从主屋里走了出来。

　　他们从子时起便在寻找岑鬼的踪迹，结果眼下人界天都快天亮了，竟是连片青色的衣角都没瞧见。

　　白鬼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岑鬼殿下这是怕枉死城收他租钱，带着玄鬼殿下连夜私奔婚都不成了？”

　　回廊下，正在筹算此番婚宴开销的书鬼忍不住接了一嘴，“租钱而已，何至于如此？以我对阿岑的了解，眼下这时辰八成是去哪儿躲清闲了吧。他向来如此，不爱操持琐碎，也只有那些攸关生死的大事才能指望上他......”

　　“也罢，黑沙的事过去也才没几年，放他去吧。有鬼王在这儿帮衬着收拾，等选定的良辰吉日到了，他二人自然会回来的。”

　　......

　　人世，东海，卫国遗址。

　　被书鬼认定了是在躲清闲的岑鬼确也不负故友所望，确确实实是在人世偷懒，眼下正同玄鬼并肩坐在青龙背上，等候着东海上的日出。

　　“啊啾——”

　　岑鬼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感慨了句今日海面上的风确有些大。

　　海面上的千尺高空是观赏日出的最佳地点，由青焰凝聚而成的青龙已托着二人在此处等候了数个时辰。

　　在黎明前的黑暗消逝之后，一颗赤红的火球自天地交界处现出了身形。

　　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火球越升越高，赤红也随之缓缓褪去。最后终于变回了平日里的耀眼金色，叫人再无法直视。

　　岑鬼收回目光，将胳膊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随手一指，笑着感慨了一句，“你别说，这日出时的太阳还挺像阿月的血月的，日后可以常来这儿看看。”

　　“嗯，可以。”玄鬼淡然地点了点头，目光从太阳转移到了海面尽头的那方岛屿上。

　　那里是卫国，一个曾经自己与岑鬼生活过的国家。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再多的缅怀已无意义，既然岑鬼也说他有常来此地的想法，那么从今日起，往后每年都能来上一遭，倒也不失为一种探望。

　　想罢，玄鬼转头看向岑鬼，见后者如今哪怕身在高处也依旧泰然自若的作态，心下不禁有些好奇，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自安息城那事之后，你畏高的状况似乎有所改善？”

　　岑鬼想了想，面上不露痕迹，只将衔在嘴角的竹枝取下，伸手揽住了玄鬼的肩膀，勾起嘴角说道，“是啊......有时不将自己逼上一逼，永远也不会突破一个界限。有的物事不壮着胆子去面对，便会错过了世间绝景......”

　　“倘若大爷我还因畏高而逃避的话，眼下恐怕也无法与你并肩坐在此地，赏着你眼中的风景......”

　　玄鬼瞥了一眼岑鬼那搁在自己肩上的右手，似乎仍有一丝颤抖，但较之当年来说已经大为改善了。

　　岑鬼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敢于直面困境，并能最终克服困境的人，这一点一直令玄鬼很是佩服。

　　玄鬼这般想着，便又改口问道，“日出已经结束了，现在去给龙宫送请柬么？”

　　话音刚落，搭在肩上的手臂却猛一使力。

　　一瞬间天旋地转，玄鬼眨眼便被岑鬼按压在了身下。

　　“不着急......”岑鬼面上笑得分外灿烂，将头稍稍垂下，凑在玄鬼的耳畔低声说道，“天明之前的海水最是寒凉，不若便让学生我先为老师暖暖身子？”

　　称呼一变，玄鬼便了然了岑鬼的目的，听着后者话语中的“寒凉”二字，右手不自觉地搭上了心口位置。

　　自从岑鬼回来以后，存放在命魂中的那抹青焰火种又重新燃起，发散的融融暖意无一刻不陪伴在自己身侧。

　　或许早先正是因为习惯了这丝温暖，所以在他离去的那几年里，才会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温度，从而对于这抹温暖也更加的怀念与珍惜。

　　如今这抹温暖已然归来，便如跗骨毒药一般令人再也无法舍弃。

　　“好......”玄鬼伸手回抱住岑鬼滚烫的身躯，无论后者如何对自己上下其手，越矩胡来，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只想紧紧地拥住怀中这人，余生与他一并堕入梦里。

　　......

　　三日后，枉死城，珠樱神社。

　　距离约定好的良辰吉日还有半个时辰，所有宾客全都聚在了神社前的空旷地上等候着二位璧人现身。

　　岑鬼刚一露头便被那些个坏心眼的鬼王们逮了个正着，勒住脖子便要大灌他酒水。

　　岑鬼连忙借口良辰在即不可失态，晚宴再战，这才暂且逃过一劫，又给躲回了神社后的小屋子里。

　　折回玄鬼所在的房间后，岑鬼发现莺蓉蓉和无垢堂的老板娘还在帮衬着收拾玄鬼衣裳上的配饰。

　　“还没收拾好？”岑鬼立在门槛附近，难以置信地盯着玄鬼身上那些个沉甸甸的首饰，放眼望去，头顶、衣裳、脖颈、手腕、脚腕上全都是，当真只要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便没有一处没有翡翠宝石点缀。

　　好看是好看，可这也太夸张了吧？

　　岑鬼不禁反省，自己会否有些勉强阿玹了？

　　“岑鬼殿下，这您就不懂了。”莺蓉蓉一开口，屋中的气氛便活络了不少，“这可是此生只此一次的郑重，玄鬼殿下是鬼王，您又是万鬼之王，哪能随意了事呢？”说着，捧起一绺金丝流苏，信誓旦旦地说道，“您看，这可都是有寓意的，长长久久！”

　　无垢堂的老板娘倒是没有蓉蓉这般客气，听见岑鬼的抱怨后当场回敬道，“这可是白无垢啊，您以为同您这身羽织似的，穿上便完事了？为了定做这身衣裳，涵娘我啊可是忙前忙后忙了三百余年，怎能敷衍了事？”

　　岑鬼向来不同女人争辩，也知自己争辩不过，便只好溜去屋子的角落里坐下躲清闲，顺带好整以暇地从背后端赏玄鬼的挺拔身姿。

　　“好了！”半个时辰后，老板娘为最后一枚玉佩打好绳结，满意地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玄鬼，“不错，这身衣裳改制之后也不再同先前那般只适合姑娘家穿了，英气的很，英气的很呐！”

　　莺蓉蓉对这一早上的成果也甚是满意，端详完毕，转身往岑鬼的脸上也添了些脂粉，“岑鬼殿下你看看你！早让您不要到处乱跑了！脂粉又掉没了！”

　　岑鬼也不好辩驳什么，只能一面端赏着眼前玄鬼卓然出尘的天人之姿，一面任由莺蓉蓉对自己的脸上下其手。

　　一盏茶后，蓉蓉终于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和老板娘一道给出了应允，“甚好、甚好，这回终于可以去神社那边等候良辰了。”

　　岑鬼闻言便将手递给了玄鬼。

　　玄鬼伸手回握，连同满满一手腕的首饰重量一道压在了岑鬼的手心。

　　二人一前一后跨出门槛，莺蓉蓉在旁为玄鬼撑起红伞，护送着二人朝主院走去。

　　自踏入主院之时起，耳畔的惊呼声便再未停歇。

　　“哇！”

　　“岑鬼殿下好生俊逸！”说出这番话的必然是陪同而来端茶倒水的宋帝王府侍女。

　　“玄鬼殿下可真像个谪仙......”这句话是溯琅湖小玄龟和新生的鬼王们说的。

　　“岑鬼你这个混账东西！玄鬼跟了你倒真是便宜你了！”敢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这些话的，定是那些个一心想灌岑鬼酒水的鬼王。

　　岑鬼将诸多褒奖听入耳中，心底暗喜，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不多时，二人止步于神社跟前。

　　神社的神台上临时供奉着的是四十余枚兵符；陪伴岑鬼多年南征北战的青焰长.枪、火铳；还有一直护在玄鬼身侧认其为主的名刀蝉丸......

　　这些物事于他二人及众鬼王而言，才是远比神明更加值得感谢的倚仗。

　　“良辰到。”梅树下，金鬼将双眼眯着一弯月牙，宣告着仪式的进行，“诵读祝词。”

　　剑鬼和月鬼将装呈祝词的信函交到岑鬼和玄鬼手中，内里记录了一些晦涩难懂的祭祀祷词，岑鬼看得头疼，不想深究，便照着读了出来，直到读完也没能记住自己方才究竟读了些什么。

　　仪式还在继续，“献酒三次。”

　　山鬼和腾蛇将两个玉制酒杯交到二人手中，为二人斟了第一杯酒。

　　一饮而尽后，荒鬼和水鬼又来斟了第二杯。

　　最后书鬼和影鬼来斟了第三杯。

　　“献酒结束。”金鬼走了过来，接过二人手里的空酒盏，笑吟吟地问道，“请问二位有什么要说给对方听的誓词吗？”

　　岑鬼立刻答道，“当然有！”连忙攥紧玄鬼的双手，忐忑不已地将那番曾重复过无数次的誓言再一次说了出口，“大爷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这一点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无论你信与不信，大爷我始终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从荒海到它山的路那般远，你曾觉得山海不可平，可是如今大爷我也已经将它给踏平了，不是吗？”

　　玄鬼凝视着岑鬼的双眼，思绪跨越千年时光，心中感慨万千。

　　“对。”其实早在那时，自己便该这般回答他了。

　　不过还好，眼下也还为时不晚。

　　“真好啊......”金鬼亦有些感慨，将两枝缠绕红线的花枝交到了二人手中。

　　岑鬼拿到的是桃花，玄鬼拿到的那支则是樱花。

　　金鬼好心解释道，“这两条花枝是云瘦山的二位妖灵送来的，他二人受地域所缚不便来此祝贺，便委我为你二人献上祝福。”

　　岑鬼心下了然，盯着手中的花枝，欣慰地笑了。

　　金鬼继续推进着婚宴的进程，“为神明献上玉串。”

　　岑鬼牵着玄鬼的手，二人一同将花枝供奉到了兵符与武器跟前。

　　“很好......”金鬼释怀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能够开口宣告仪式的最后一项了，“亲族宴饮！”

　　这句话便像是解封一道禁忌的术法，刚一脱口，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的鬼王们便纷纷举着酒盏朝岑鬼涌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叫嚣着，“岑清樾！赶紧的过来喝酒！老子今儿就要在酒量上比过你！”

　　“照着仪式，阿岑你可得至少喝上个三百三十九杯，今夜就让你爬着回去！”

　　“哈哈哈哈，你们太胡来了吧！这可是山鬼的坠仙酿啊！”

　　岑鬼兴致高昂，并不将这区区几杯酒水的挑衅放在眼里，高举起酒盏，坦然接受了众人的邀战，“来啊！谁怕谁！喝就喝！”在原地转了一圈，同每位鬼王都撞了个杯。余光却忽然扫到了宾客那边的空座。

　　那里有一个位置，是自己不顾众鬼王反对，硬要留给灵蛛的。

　　虽然当初自黑沙一别后便再未见过他，请柬也没能送出去，可在婚宴开始前，岑鬼还是往那个杯子里斟满了酒。

　　眼下酒盏中已经空了，空位上却不见人影。

　　倒真像是他的作风。

　　岑鬼不禁笑了出声，借着这股欢喜的劲头和上涌的醉意，猛地将身侧的玄鬼搂入怀里，而后在一众鬼王的吹哨声与吆喝声中，用仅二人能够听到的嗓音低沉地问怀中之人，“阿玹，只今日一次，大爷我想同你提一个任性的请求。”

　　许是酒意使然，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语调此刻听来竟是有些许柔软。

　　环佩碰撞的叮铃声逐渐停下，玄鬼低下思索的脑袋也缓缓抬起。他平视着眼前这张被烈酒晕红的俊逸面庞，心下答案已然明朗，“什么请求？”

　　岑鬼便稍稍侧过脸，略带笑意地如实告知道，“大爷我啊......想听你亲口说一次，说你喜欢大爷我......”

　　玄鬼虽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没有立刻回答，“就这一个请求？”

　　岑鬼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得了这个答案，玄鬼难免有些哭笑不得，不过面上却依旧持着一派风轻云淡。他想了想，将头凑到了岑鬼的耳畔，薄唇微启，吐息如兰。

　　岑鬼听着、听着，嘴角愈发地上扬。

　　待到玄鬼说完，向后退开了三步，岑鬼方才彻底放声大笑。笑罢，将手中酒盏再一次斟满，高举过头顶，同在场的每一位宾客吆喝道，“来！干！”

　　“想吃的吃，想喝的喝，宴他个七天七夜！”

　　“在座诸位！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