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45、符离雾重

　　天明之际，岑鬼与玄鬼终于抵达符离山境内。

　　自山脚下放眼望去，山青水绿，葱葱郁郁，全然瞧不出两百多年前被山火洗礼过的痕迹。

　　岑鬼领着玄鬼熟门熟路地走到一片灌木丛边，弯腰摘了两颗树莓送入口中，酸甜滋味在舌尖扩散开来，岑鬼不自觉抖了一抖，咽下后，下意识便想摘两枚给玄鬼。

　　指尖触到果子，岑鬼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收手，改同玄鬼说道，“阿玹你也试试这些果子吧。”

　　玄鬼便依言摘了两颗，将树莓上的露水擦干净，这才送入口中。

　　岑鬼一面欣赏着玄鬼纵然饮食都颇为优雅的姿态，一面开口夸赞道，“符离山的果蔬乃当世一绝，山鬼酿的果酒更是为六界称道，阿玹你应当从未喝过吧？眼下也不知酿好了没有，不过甲子之战前是肯定要酿好的，到时候我带你去尝尝。”

　　玄鬼却摇了摇头，“甲子之战我不便露面。”

　　岑鬼不解，“为何？”

　　玄鬼语气淡淡地解释道，“先前我四处抢夺兵符，又在上次的甲子之战中伤你，已将鬼王悉数得罪了一遍，带我去见他们你会难做，所以我在远处匿了身形看着便好。”

　　“这有甚的？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岑鬼拍了拍胸脯，不以为意地开解道，“再者，你能拿到那些家伙的兵符又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正儿八经的交手，那些家伙既然败给了你，就该愿赌服输。”

　　说完，又不禁有些感慨，“当初在陈国遇见阿玹你时，我便觉得以你的本事若能化作鬼王，定然实力不俗，却没想到你竟能凭一己之力将那些家伙都给教训了。眼下你还未交过手的鬼王应当就只有阿月、阿剑、山鬼和阿金了吧？”

　　“阿金多半也不是你的对手，不过阿剑和山鬼可是实力第二、第三的存在，下次甲子之战我倒是挺想看看你与他二人究竟能打到何种程度。至于阿月，他厉害的并非武艺，若你二人直接对上，他八成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若是堕入到他的幻境之中，便有些难说了。”

　　玄鬼闻言淡淡地问了一句，“实力对你而言当真如此重要？”

　　岑鬼坦然地摇了摇头，一面领着玄鬼抄近路往山里走，一面解释道，“交手这种事不过是寻个乐子，否则年岁漫漫，总一板一眼活着还不得无趣死？当然阿玹你也不必往心里去，实力这种东西，我有便足够了。”

　　“毕竟身为万鬼之王，得护着你们这些鬼王才是。”

　　玄鬼跟在岑鬼身后，跨过一条横亘在道路中央的溪流，听了岑鬼的言论，意味不明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先前问我还有哪些鬼王不曾交手，除开你说的四人，不是还有你这个万鬼之王么？”

　　岑鬼停下脚步，扭头望向玄鬼，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玄鬼也不回答，只静静地望着岑鬼。

　　“......那我大抵是赢不了你的。”岑鬼最后选择了这般回答，结束了两相对望的尴尬气氛。

　　说完，突然回想起先前还在黑沙时，一枪将玄鬼打入坑底的光景，赶忙出言澄清道，“除非是你非要要求我用十成实力......”

　　“无妨，你实力本该如此。”玄鬼又朝前走了几步，左右看了看，发现从方才开始周围的环境便未再变过，不免有些起疑，问岑鬼道，“你当真知晓该如何走？”

　　对于认路这点，岑鬼还是颇为自信的，“当然晓得，我可是常客。”更何况自己可是在这儿风雨无阻地浇了大半个月的菜园子，早已对山中地形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会走，怎可能会迷路？

　　玄鬼质疑道，“当真？”

　　岑鬼笃定道，“当真。若是迷路了，我将名字倒过来写！不就是区区迷阵吗？”

　　所谓迷阵，便是借山势之便，融会五行八卦、排兵布阵，以雾瘴遮掩路人视线，而后以阴阳五行点布雾中机关阵眼，死门有七，生门唯一，一阵套着一阵，统共需要穿过二十来个生门，才能抵达山鬼居住的屋舍。

　　否则，便要一直在雾中兜圈子。

　　岑鬼清楚地记得二十二个生门的方位，是以信心满满地领着玄鬼继续赶路。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眼看最后一道生门近在眼前，便刻意放缓脚步，提醒玄鬼一些见到山鬼时需要注意的禁忌，“山鬼这家伙脾性同其他鬼王都不一样，不喜欢俗世之物，说话也不大讨喜，你听了莫往心里去。”

　　“一会儿他若问你喜欢什么花，你便答‘当归’，他若问你喜欢什么酒，你便答‘浊酒’，他若问你最为看重何物，你便闭口不答。”

　　玄鬼有些好奇，“那若是答了呢？”

　　岑鬼将双手环抱胸前，细细回想道，“世俗传闻里，若是回答了山鬼的问题，就必须将答案中的物件留给他，否则便再也走不出迷障。当归与浊酒都是他家中有的，至于最为看重的物事，自然不能出让给他。”

　　玄鬼闻言恍然，低头思索片刻，轻飘飘地评价道，“这倒有些趣味。”

　　岑鬼却丝毫感受不出趣味在哪儿，但是既然玄鬼都说有趣味了，那便当他有些趣味吧。

　　这般想着，继续在前领路，顺口叮嘱道，“跟紧我，最后一道生门了。”

　　话音落下，二人一同穿过乳白色的雾瘴。

　　可是预想中的柳暗花明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仍是无穷无尽的迷雾。

　　岑鬼往前走了两步，环顾四周，有些难以置信，“怎可能？分明已经穿过了二十二个生门，难道是我数错了？”

　　玄鬼从后边跟上，淡淡说道，“是二十二个没错。”

　　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宣告着岑鬼彻底迷路了。

　　岑鬼不死心地领着玄鬼继续兜兜转转，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将先前的路线重复了三四轮，仍是毫无进展。

　　直到这时，岑鬼才突然意识到一个被他抛诸脑后的可能，“山鬼那家伙......该不会是将迷阵改了吧......”

　　若是这三年里动的手，自己三年前的那套套路便毫无用武之地了。

　　岑鬼心下颓然，干脆化出长.枪，装模作样地叫嚣道，“实在走不出去便强行破阵吧，大不了事后再让山鬼那家伙重新布置一个。”

　　一个“再”字，表明他已经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不过说归说，终归是没有动手。毕竟眼下始作俑者仍在附近徘徊，考虑到山鬼与金鬼的安危，这迷阵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破的。

　　可是如果不破阵的话，消息无法传达到山鬼那处，二人可能就要一直被困在这儿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山鬼下一回巡山会是什么时候......

　　“阿玹，你有什么办法吗......”岑鬼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法子，只好寄希望于玄鬼，“哪怕不能进，退出去也行啊......”

　　玄鬼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思索片刻，默默取下了腰间的贝壳挂坠。

　　岑鬼从未见过贝壳里的光景，一想起这是真真当年在东海海底赠予尉迟玹的物件，心中便充满了好奇，忙凑过去看了两眼。

　　玄鬼将贝壳轻轻掰开，贝壳的内部泛着乳白色的光泽，中心位置镶着一枚以珍珠缀成的罗盘，罗盘四周嵌着琉璃，琉璃和贝壳交叠出的空隙中填满了细腻的星沙。

　　只一眼，岑鬼便觉出了此物的不同寻常，却又窥不透，看不明。

　　确实像极了真真那丫头会送的物件。

　　只是这物件除了罗盘以外是否还有其他用处，便不得而知了。

　　玄鬼握着贝壳罗盘原地转了几圈，大致确认了一番二人在迷雾中的方位，转身便朝某一方向走，“这边。”

　　岑鬼连忙跟上，一面跟，一面忍不住叹道，“阿玹你原来连五行八卦都会？我一直以为你能深谙琴棋书画这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这天底下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不擅之物诸多。”玄鬼忙于分辨罗盘，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明显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岑鬼也不再出声打搅，衔了根竹枝默默跟随。

　　不多时，最后一道生门出现在视野里。

　　二人继续靠近，在距离生门十步之遥时，一道清澈的嗓音突然自门后传来，“稀客登门，有失远迎。”

　　清澈中不乏一丝轻蔑，轻蔑中又隐着一抹戏谑。

　　岑鬼听到这无比熟悉的语调，心下大喜，赶忙望向生门方位，紧盯着雾气后那道越来越近的人影。

　　人影穿过生门，来到二人面前。

　　来人穿着一身草编的衣裳，肩上披着件蓑衣，头顶戴着个斗笠，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耳朵上还挂着两枚野兽牙齿做成的耳环。赤着两只脚，却不沾地，而是坐在一头威风凛凛的云豹身上。

　　柔美而又富于野性，是玄鬼对山鬼的第一印象。

　　这种感觉与岑鬼相像，却又有些不同，山鬼的外貌更加阴柔，而岑鬼虽是俊美，却美得狂傲，张扬，并不像女子，更像是帝王将相家养出的纨绔公子。

　　至于山鬼，阴柔里总藏着一抹孤傲，笑容里总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玄鬼与他并不相熟，也无交情，只觉得此人看起来像是知道很多事情，却又特意将之隐瞒起来，自然无法对他放下戒心。

　　山鬼自然也能看出玄鬼的戒备，却并不在意，专注讽刺岑鬼，“阿岑你倒是很小瞧我啊？从你们踏入迷阵的那一刻起，我便在时时注意你的动作，之所以不救，便是想看你究竟何时能注意到迷阵本身发生了变化，结果......”

　　“你这万鬼之王果然只空有一身武力，没什么脑子......”

　　眼见岑鬼要开口反驳，山鬼却偏不给他这个机会，抢先一步道，“是谁先前口口声声说迷路了便将名号倒过来念的？”

　　“鬼岑？罢了，好难听。”

　　说完这句后，又立刻去同玄鬼搭话，让岑鬼根本拿不到反驳的机会。

　　“果然是你，一直令阿岑念念不忘的玹族长......”这是山鬼同玄鬼见面后说的第一句话。

　　玄鬼没有去接，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哦？”山鬼并未觉得有被冒犯，反倒对玄鬼的反应很感兴趣，捏着下颌说道，“清冷美人这点倒是一直不曾变过，看来阿岑确实是喜欢这样的。”

　　“你倒也是厉害，每一回都能将我们这位万鬼之王迷得神魂颠倒......”

　　说着，闪身避开了岑鬼要来阻拦自己的动作，继续交代道，“说来你可知道阿岑为你借酒浇愁那回事？他如此好面，定不会亲口告诉你。”

　　“所以就由我来说做这个恶人，为你奉上见面礼吧......”

　　一边唤身下的云豹躲开岑鬼，一边将后者在符离山借酒浇愁、颓废失意的那些事统统告知了玄鬼。

　　说完这些，山鬼朝玄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玄鬼默然听着，全程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岑鬼见状，只觉得丢人丢大发了，赶忙唤了声“阿玹”，补救道，“你别听山鬼胡说，他总爱添油加醋，有些话做不得数的。”

　　“添油加醋？”山鬼挑眉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岑鬼你倒是给我指出来，哪句有掺假夸大？”

　　岑鬼困惑地望着山鬼，不明白后者为何要挑第一次见面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告诉玄鬼。徒增阿玹的愧疚感？还是想看自己丢人？完全没必要啊。

　　而且家伙今日究竟是怎一回事？他原本对待陌生人时不都特别冷漠吗？看到从山下来的家伙不都像是看到狗屎吗？为何今日见到玄鬼偏就这般热情了？

　　岑鬼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另一边，山鬼还在锲而不舍地同玄鬼说话，“玄鬼，我问你，你最喜欢什么花？”

　　这一问问得有些猝不及防，玄鬼收回飞到九霄云外去的意识，依照岑鬼先前的指教，淡然答道，“当归。”

　　山鬼面上的笑意消散了一些，仍不死心，继续问道，“那最喜欢什么酒？”

　　玄鬼平静地说道，“浊酒。”

　　山鬼瞥了岑鬼一眼，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托着下颌继续问道，“那你......最看重何物？”

　　玄鬼选择了沉默。

　　岑鬼看着山鬼逐渐僵硬的面色，虽然有些弄不清楚状况，却总觉得似乎是自己胜了一筹。

　　山鬼顿觉无趣，忍不住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玄鬼却突然毫无预兆地说道，“岑鬼......”

　　“岑清樾。”

　　岑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以为玄鬼是在喊自己的名字，应了一声后见玄鬼半晌没有下文，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玄鬼好像是在回答山鬼先前的问题。

　　岑鬼有些错愕，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山鬼最初也是愣怔，随后反应过来，在云豹背上笑得再顾不上仪容礼数，连连拍手，不住称赞道，“厉害，厉害，好一个后发制人，好你个玹族长......”

　　“倒也不枉阿岑一番痴心。”

　　“终有所得，终有所报，甚好，甚好。”

　　还未说完，青色的身影便已穿过生门，消失在了迷阵之中。

　　玄鬼僵在原地，眸色黯了远不止一星半点，虽然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但是搭在刀柄上的右手却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先前抽风了.....好像怎么点都看不到，只好又重新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