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帝》南山婆

11、第 11 章

　　只见那团黑气像是被此话无形的压着，慢慢屈身下跪，叩拜于地，周边只剩寒风呜咽。

　　陆邬翎的面色逐渐缓和，扶着黑气温声说道：“不必行礼，若是有何冤屈，就说罢。我二人虽说不才，也必尽微薄之力为你讨公道。”

　　黑气像是凝视那口古井许久，才开口说道
　　“我与隽娘师兄妹二人本是奉命在此地镇守井中恶鬼，十年为一期。只是我们相互倾心，就暗结连理，也是在此地有了小葵。
　　我们也自知坏了师门规矩，本想等时间一到，回道观之中向师父请罪，放我们入世，就此做个红尘之中俗人，自给自足，耕种织布，就此过完一生。”

　　“可是没想到突遭灾祸，生生打破了我们二人所有希冀。”

　　“发生了什么？”祁轩问道。

　　“那天我们刚从山下买了些食材回来，因为路上有些事，耽搁了些时间，回来时小葵却不在家。平时小葵也偶尔会跑出门玩耍，她人机灵，认识来回的路，不过若是独自出门，不超过半个时辰她也就会自个儿回家。”

　　“可那日我们等着等着，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黑气说至此，蜷缩成一团，像是抱着头。
　　“隽娘先感觉出不对，就出门去寻，可谁知……”

　　“等到的是屋外那群人……”
　　“陈梡……他曾经在山上打猎时来我家坐过，喝过我们泡的茶，吃过我们做的包子……”
　　“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黑气越说越激动，话音之中恨意愈来愈浓，而方才井底的那股诡异哭声重新响起，但这次却夹带着其他诡异哭声，或粗或细，或高或低。交织在一起爬井而出，尖锐刺耳，哀切而狠厉。

　　祁轩只觉得自己神识被这股怨怒之意牵动着，脑海中嗡嗡作响。

　　陆邬翎看到了祁轩的反应，转而向黑气开口道：“老伯，凝神。”

　　明明话是对黑气所说，祁轩却只觉得这话音如初雪般清朗，渗进了他有些躁动不安的灵海之中，凉爽之感顿时抚住了他的心绪。

　　而那团黑气听到此话，也发觉自己方才的失态，立马止了话音。

　　究竟是修道之人，只需简单提点，顷刻就重新稳住了情绪。

　　黑气伸出双手像是在对二人鞠躬：“多谢大师。”随着他的平静，井底哭声也逐渐平息，稍息就重归安静。

　　黑气重新开口说道：“大师叫我杨光启即可。”

　　“那杨道长，陈梡又是做了什么事？”陆邬翎极有耐心的问道，说罢瞥了眼祁轩，像是在看他有没有在听。

　　杨光启停顿一瞬，说道：“陈梡此人，不学无术，横行霸道，仗着自己有个做县令的爹，和在朝中做官的家叔，就四处行恶，旬城民众着实敢怒不敢言。最喜圈地打野味。”
　　“将这山都看做了是他家的产业。”

　　“我们本无意多于世间甲胄之人多有往来。只因他曾经扭伤过脚被人扶着来我处问药，于是有了几面之缘。小葵还特地去采了草药给他敷着。没想到，这也成了他后来杀我全家最好的通行牌。”

　　听至此，陆邬翎面色发沉，问道：“他又是为何动如此杀心？”祁轩也听的皱了皱眉，心底有些不舒服。

　　黑气看着面前二人，幽幽叹气：“想必二位应是久居离世之所，过自己的清静日子。对这凡尘人性凶恶不甚了解。”

　　他缓缓说道：“二位可知，此地有种狩猎之法，称为狩人。”

　　虽说两人不曾多接触过世事，但也不傻，无需杨光启多解释，也就明白了话中意思。

　　狩人，以人为猎物，圈地为场，若是人能跑脱，也就性命无忧。可说到底人腿跑不过马匹，快不过弓矢，躲不过官员之子带来的这么多人。

　　且此山杂草都较短，放眼望去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那‘猎物’必定是穿上了颜色极为显眼的衣服，根本无法逃脱。毫无身份的平民终究是位高者手中的玩物而已，看似给他自由，实则依旧拉着缰绳。

　　“可陈梡怎敢随意杀人，他就不怕有人不要命的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或是有方法通告上一级官府呢？”祁轩心里有气，开口问道。

　　黑气摇摇头，说道：“他自然是不敢滥杀无辜。他的‘猎物’，都是牢狱之中的那些死刑犯。”
　　而陈梡给出的条件也足够诱人。

　　“若是这死刑犯能够逃过一劫，那就免他死罪，从此可隐姓埋名，换个地方生活。而他那爹就会将这死囚的名字从牢狱本上划去，就当作病死或是已经行过刑。上头来人查起来也自然查不出什么。”

　　“此事鲜少有人知晓，因他去的地方四面都会找人守着，不让人进前。不过自然，山之北地较为荒凉，本也就无多少人会过去。”
　　“可偏偏小葵……个子小，手脚又灵活，对路线又极为熟悉……”

　　黑气开始有些哽咽。
　　白瓷瓶中的魂魄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开始带动着瓶子晃个不停，许是两人有过接触，祁轩无端的觉得瓶中魂魄在一声声的叫着“爹爹……”

　　“我只恨自己修为不够，只恨自己粗心大意，只恨自己一无是处，只恨对人不曾设防……”
　　“小葵应是误闯了那狩猎之地，被陈梡误当作死囚而中箭而死。”

　　虽说也大约明白事情经过，当黑气压抑着哭声将此话说出之时，陆邬翎还是不免心中悲切。

　　瓶中懵懂又机灵的小鬼，喜欢花花草草，天真烂漫。
　　本可等十年之期一到，父母二人回观中请命之后，随着他们去生活。

　　未来还很长，许是能成为扬善除恶的小女侠，许是能沉于诗书，做位女文豪，亦或是作个精通音律的琴师，再不济也可以择一户人家，青梅竹马结为连理。

　　可偏偏命陨在刚刚起头的年纪，所有的设想，所有的未来，被一只染着人心饕餮恶意的箭矢抹了个干净。

　　陆邬翎按手于黑气肩上说道：“老伯，接下去的事我已大致猜到，你可不必再说了。”

　　剩魂残魄本就极不稳定，若是挑动他的心绪再继续讲下去，怕是真正回天乏术。

　　“老伯你先回井底，此事我二人会极尽所能帮忙。”陆邬翎的话音有股神奇的平和之力，听的黑气点了点头，转身重新投入井底。

　　陆邬翎牵着祁轩出了农舍，重新将门带上，回望时眼中悲悯不消。

　　祁轩不自在的看了看陆邬翎忽然伸过来牵着他的手，满脸扭捏却又不想挣开，鼓了多次勇气都没用。

　　陆邬翎先是疑惑的看看脸色不自然的祁轩，再才发觉自己习惯性的像以前那般，拉着小徒弟的手，自觉有些不太合适，赶忙重新放开。

　　他转移目光看向别处，尴尬的轻咳一声：“为师有些忘神，还以为你是那小鬼头。”

　　不过祁轩看似好像有些不大乐意。“嗯”了声后就没再言语，还别过头去，不让陆邬翎看他神色。

　　此时已近破晓，天边晨曦微露，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水雾，远处有黄莺鸣啼，这萧瑟荒地也总算勉强添上了几分活力。

　　祁轩默然许久，终于开口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陆邬翎一听无奈的笑叹一声。
　　此人不知人性善恶，只有自己拔苗助长似的在他脑海中塞了团天道圣贤，整个儿乱糟糟的，被他统统忘了个干净，如今只得带着他重新再过一遍。

　　“后来啊……”

　　“那陈梡认出了自己误杀的人是曾经去过的农舍家的孩子，怕事情败露，必然会沿路找去杀人灭口。
　　那老伯说他娘子先出门寻女儿，两人分开。隽娘应是先被寻到。修道之人心善，定是不设防被暗算致死。自此屋内只剩下老伯一人。”

　　“以寡敌众又对来人没有太大戒心，陈梡要杀他也必是轻而易举。”
　　“自此全家尽数死于陈梡刀下。”

　　祁轩像是有些疑惑，继续问道：“这些事杨光启自己也知晓，而且都已经过去多年，再说出口应也无碍，你为何打断他？”

　　陆邬翎抚去了祁轩肩上晨雾凝结成的小水珠，说道：“其一，为人父母，丧女之痛无论多久都难以消散。其二，修道之人自愿于恶鬼签订协议，以恶制恶，本就与所有正道相悖，他自己也应知晓。其三……”

　　陆邬翎像是不忍继续，说出来的话音有些发紧：“若是他知道他放出来的恶鬼吃了自己女儿的尸首……该有多痛心。”

　　“你说什么？”祁轩愕然。

　　“世上有三种魂魄难入轮回道。”
　　“一种执念过重，地府根本容不下他。二是老伯这种自愿献祭的残魂，因为残魂不得入地府。三是死于非命，外加尸首被恶鬼食尽，即没了容身之所，又没了身份证明之人。”陆邬翎低头轻轻敲了敲白瓷瓶
　　“就是小葵这类。”

　　“世人皆懵懂，不知何为生，何为死。随着春花秋落，有条有序的过完此生。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将前尘忘的干干净净，再入授生司过下一世。”

　　“可偏偏个中有些不同于寻常之人，或是甘心，或是巧合，飘荡于尘世。凡夫俗子看不见他们，鬼差判官也不认，不人不鬼。”

　　“也许哪天日头升起，就随着水雾消散于茫茫世间，从此就真正没了这号人，存在过的一切都会被消抹干净。”

　　祁轩哑言，许久才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恶鬼，如此厉害。”

　　陆邬翎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连带着开口时话音都像是封上了霜雪。

　　“当年三界混战中的余孽而已。”
　　“妄自尊大又贪心不足，想成神列于仙班之首。事败之后受斩，头部坠入世间成了恶鬼，名为饕餮。”
　　“这么多年不管了，没想到还给他找到了出来的方法。”

　　陆邬翎冷哼一声抬头：“只是借着山灵得了些精气，再加上杨光启夫妇自愿献上魂魄，才使得他有了机会出去。”

　　“我们先去解决该解决的，这恶鬼……账目留着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