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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处不胜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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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冷雨潇潇夜未央
既然开战,将太平继续安置在叡王府已不十分安全。
东方似将太平送到郊外的密宅,时常会悄悄去看她。东方似坐在书案前研究战法,太平则拿了本书,虚招看书,实则不时告诉东方似洛阳的兵力分布。
皇阙是座冰冷的牢,里面只有母亲的温暖。此回皇后若不送出太平,不久她所谓的父皇便会将她送去高句丽和亲,以借高句丽的兵力来制衡诸侯。
与东方似一起相处时,太平间或也会告诉东方似她小时候的事。那时她百般哀求乳娘,终于买通宫里的一个太监,趁着宫里某个嫔妃娘娘庆寿,偷偷溜出宫去。如此借各种机缘偷溜了好多回,她和街市上的百姓熟络了,甚至可以叫得出哪家茶楼在哪条街的哪里。可是父皇终于知道了。他杀了乳娘和太监,还有恪守宫门的侍卫。她喜欢洛阳,她恨皇宫。
太平讲着讲着便含泪睡去。
夜深的时候,东方似仍拿着地图在琢磨。突然几个黑影破窗而入,太平蓦地惊醒,却见刀光剑影已近在眼前。东方似大惊,抄起砚台便射过去,砸晕了一个正要动手刺杀太平的黑衣人。
他飞快拉过她,一手将她环紧,另一手拔了挂在屏风上的剑,杀出一条血路。密宅的护卫迅速赶到。黑衣人见已无法全身而退,便服毒自尽。
太平惊魂未定,看着一片狼藉的内室,她蹙眉问道:“这里是密宅,他们怎么会知道?看样子,为何是冲着我来?”
东方似沉默,神色冷凝。
“许是叡王府里出了细作。”话毕,他将目光落在太平身上,竟有了几丝惊慌。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亦不知道下一次他是否正好在她身边。
那么,就把太平带在身边吧。想及此,几分柔软的神色蔓延上了眉梢。
*
黑夜里冰冷的雨水打在太平的脸上,她蹲在浓密的树丛背后,全神贯注地看着树丛外。
一旁的东方似不忍地皱眉道:“太平,你先行回去。这样淋雨,你身子经受不住。”太平转头对他微笑,然后拿过蓑衣披在身上。
东方似只好让太平靠在怀里,尽力为她挡去雨水,给她温暖。
太平静静地看着东方似,三月来,在她跟随东方似南征北战的日子里,终于渐渐明白母亲正真的用意。尽管太平早在啸王、明王、丰王前来叡王府归顺的那时,便知道东方似要起兵,但当自己亲临,心情却比想象中的复杂。
——母亲的用意,合该是让她呆在东方似身边。
因为在他这样的人身边,比去往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这时,浩浩荡荡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这里是豫州边境的刘家口,地上已积水颇深。东方似环着太平站起身,放眼望去,雨幕中盖天的黑影涉水而来。
待到黑影近了,方见是铁骑军队。
倏地,积水中跃起数百人,趁军队还没反应过来,便挥动手中的弯刀,朝铁骑的坐骑砍去。铁骑慌忙应战,可还是损失了部分坐骑。随即,掩藏在左侧的浓密树林里的军队迅猛地冲出加入战斗。
东方似原地站着,静观战局。半晌,他轻声传令,让右侧树林里的军队冲出应战,左侧撤退。如是拿捏时机,循环反复。
太平靠在东方似的怀里,只觉全身愈来愈疼痛无力。她抬眼看了看战况,分明已到关键时刻。于是她将双手搭在东方似的腰际,安静地等待。与此同时,太平分明感觉到拥着自己的双臂紧了紧。
俄顷。铁骑军队溃败已定,黑黄相间的军旗已被鲜血染红,隐隐辨得出一个“荆”字。
东方似转头看向太平,才发觉她已面色惨白,她的背后有一支利剑嵌入肌肤!
“何时中的箭?你为何不说?”他震惊,震怒,震痛。
太平虚弱地扯出一个微笑:“方才。我不想说,且……”
话犹未了,他急忙抱起她上了马车朝军营赶去。
伍•睡起杨花满绣床
太平幽幽转醒,满目的明黄刺痛了她的眼。如此熟悉的气息,令她噌地起身,顾不得背后伤口隐隐的疼痛,她跳下床彷徨地奔跑。
宫女侍从紧张地围拢追随着她,身后不停的呼唤:“公主,您欲往何处?公主……”
她飞奔至朝殿,仰头看向龙椅的刹那,怔住了。
赤着脚,冰寒彻冷从纤足传来。那上面坐着的,依然是她的父皇。
原来,并非东方呵。她心下顿时百感交集。
文武百官看着殿外仓皇而来的太平,议论纷纷。她上前一步想走入朝殿,却被禁军拦住。
“让她进来!”皇帝焦急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真切。
太平屏息着入殿,站定后,她盈盈下拜,无意一瞥,竟看见东方站在文官首列!
皇帝亟亟走来,“太平,你竟醒了,这几月为父甚为忧心啊!”
“公主万福!”百官稽首。皇帝见状便道:“今日既无事上奏,便都退下吧。”于是群臣散去,偌大的朝殿,只剩下皇帝与太平。
皇帝道:“太平,你既回来也已转醒,其余朕也不多加追究了。你中的箭上淬了毒,东方似将你送回来让朕为你解毒,条件是臣服于朕。
不过朕也答应了他,将你许给他,待朕百年之后自会立你为女皇,由他即位。”那张面孔褪去了方才虚假的关切,淡漠得一如太平离宫之前。
太平沉默地看着皇帝,眼底浮起凌厉,许久,道:“父皇好计策。”
皇帝哈哈一笑,继续说:“太平,莫以为朕不知你在想什么。你身上的毒可并未除尽,你若篡位杀了我,可就无人能解你身上的毒了。”
“是言,乃父皇您派人放的暗箭?”一阵沉默。“也是父皇您派的杀手潜入东方的密宅?”沉默愈浓,如新研的墨汁氤氲不开。
“呵呵,父皇。儿臣告退。”说罢,她转身离开。
*
太平走出朝殿,却没有回自己寝宫。
已是三月开春,薄雨淅淅沥沥地飘洒满天。雨雾中,太平的脚步愈来愈快,冷风呼呼地扫过她的两鬓,吹得发丝飞扬。
脚步朝着皇后的住处。
她止步于素绫高悬的未明殿前。青灰色的天幕下,昔日灯火明媚温暖的未明殿,仿佛与天色相融。院子里满地落叶萧萧瑟瑟,寂静的院落,唯有偏殿的一豆灯火亮着,却如何也点不燃未明宫的生气了。
太平刚想走过去,却被身后伸出的手拉住。眼底映入一抹熟悉的墨色,随即被拥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到处找你不到,怎么来这儿了?你一连躺了两个月之久,怎一醒来不休息反到处乱跑?”
“东方,你告诉我。”她抬起头,“我母亲呢?”
“……”他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长发。
“你不是说会竭力保我母亲的么?”泪水倾泻下来,在眼前氤氲开来,潮湿了脸颊,浸透了心底。
“在我赶来之前,你母亲便已去了。”
他低头,看见她正怔怔地看着那一豆灯火,好似拼命挣扎着想抓住一丝希望。他不禁低头吻干了她的泪,“那是你母亲生前留下的长明宫灯。”
太平垂下眼,东方似看不见她眸底的波澜。
*
夜深,太平手执画卷走到皇帝寝宫。屏退下人,皇帝开口:“太平,你深夜造访不只是为给朕赏画如此简单吧?”
她递上画轴,神秘地微笑:“儿臣想与父皇做笔交易。”
皇帝犹疑片刻,于是紧盯着太平地举动,接过画轴。触碰的那一刻,指尖传来细微的痛感。他大惊,细看便见画轴的中端竟有一根细如毛发的毒针。随即全身无力地瘫坐下。
看着竭力呼救的皇帝,太平说:“我拿了东方的兵符,如今殿外已然不是父皇你的人了。”与其说拿,倒不如说偷。如若向东方坦言,他是如何也不会同意她冒险的罢。至于她身上的毒,太平就不信真的无人可解。
等了片刻,她开始慌张。
于是径直走向书案,提笔写诏。
“太平,你可知如若有日天下知你逼宫,你便是千夫所指……”皇帝狰狞而凄然地看着太平,说。
啪地一声,笔豪掉落。她抬眼看了看殿门,依旧森然矗立。
“你到头还是东方似的一颗棋子。”
陆•青梅年少初遇时
她偷了他的兵符,即使他当时不知,如今她调动军队,纵然再秘密,他也不会不知了。可是,他没来。如果他担心她的安危,就一定会来。如此她的计划还能多几分把握。
此刻,她看着诏书和玉玺,已经退无可退了。
太平莞尔:“难道你就不该为我母后付出代价吗?”不仅仅是母亲,还有她自己。如果东方果真是利用她,那么他就不会在乎自己是否能解毒了吧?那么曾经是不是也不在乎过……保全母亲的承诺呢?
她轻轻盖上玉玺,苦笑道:“太平不信父皇说的。我信东方。”
太平走出寝宫,听到不远处刀剑搏击的铿锵声。她微微蹙眉,转身离开,于是没有看到立在汉白玉阶上的那抹墨色身影。
*
太平回宫等了许久,才见东方似风尘仆仆而来。
她站在窗前,缓缓转身,任凭心底苦涩泛滥,仍笑靥如花:“我任性了,可我拿来了诏书。”
他跑过来抱住太平,喉间哽住的是一句听不清明的呢喃:“对不起,太平……”
“对不起什么?”太平轻轻反问,声音几乎被鼻息淹没。
“自然是,让你作出了无法让步的让步。”
“东方,我真想一直信你……你干嘛不肯骗骗我呢?”她看着他,笑得一派纯真,犹如怀春少女对少郎的嗔怪。东方似却在她眼中看见浓郁不化的崩溃。
她继续道:“在叡王府看见明、啸、丰三王,我知道你杀了盛平确是想昭示天下起兵之心以揽人才,但认为你毕竟救了我、顾虑我母亲。留我在你身边,我以为你是为了保护我。带我回宫,我也觉得你的初衷是为救我。
可为什么你未保全我的母亲?
可为什么在我冒险的时候,你没有来呢?
如果我不是太平公主,我没有继承女皇的资格,我们又该是怎样的际遇?”
唯有缄默。唯有更紧的拥抱。
却被她竭力推开,手中的诏书砰然落地。
*
他与她的初遇,并不是在那个大雁南飞丹桂芬芳的深秋。
他漫步在洛阳繁华的街道上,然后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看到了一个少女。她满眼好奇地站在糖人摊前,追问小贩,这是什么?糖人。糖人是用来做什么的?……吃的呗。哦,这能吃呀,呵呵……
几年后,他又在朝廷的祭天中看见了那个少女。她穿着沉重的宫装,神情傲然而倔强,在宫人的迤逦跟随下走过汉白玉桥。
于是他便不期然地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一幕。他心酸,黯然。纵然是达官显贵家的千金,也知道糖人是什么啊。
至此,一念不忘。
终•心已滂沱天微雨
四月,遵皇诏,东方似即位,太平公主伴之;新帝即位后,改国号为“平”,寄意四海升平,九州殷阜。
这日朝议完毕,内廷副将单独留下,禀报了些内廷密务。末了,副将问:“那日陛下您火速赶到先帝寝宫,在外主持大局,且又命我等首将封锁消息,不得让他人知道是乃公主下令秘密逼宫,而由陛下您一力承担。可事至如今,公主为何……”
东方似摆了摆手,略有愠色。副将缄口,只得默默退下。
我欠她甚多,如非太平自己肯原谅,我又怎么能够奢求?
*
未明宫的海棠开了满园,未明殿内宣纸纷飞满屋。
之尤。之尤。之尤……。满纸的之尤,满屋的之尤。
这是太平在叡王府书房的一卷泼墨画中看到的。
东方作的画,落款是之尤。
她不曾听别人叫他东方之尤,先前世人皆称他东方,如今尊谓陛下。而她,已时日不多,如今只想唤他之尤……
绵绵的殷红从她口中沁出,滴落纸上。
天微雨,纷纷扬扬地飘进未明殿,氤氲了墨迹与血迹。
所谓高处不胜寒。然上穷碧落下黄泉,何处不胜寒?
天微雨,心已滂沱。
•完•